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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江湖多风波


    面对着突发事件,和看似突发其实早有预料的一波朝堂内部浪潮,赵官家还是选择一力维持既定的政策与政治格局,也就是最简单的修修补补……说白了,国战期间,内部稳定总是第一位的。

  相忍为国,相忍为国,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让吕颐浩去东南,在不同的人眼睛里肯定有不同的解读,可从赵玖那里来说,吕颐浩却肯定是最合适的一个:

  首先,此人有能力、有魄力,独断地方后是能做事的,而且此人本身是被李纲从扬州撵过来的,对扬州和东南非常熟悉,回去就能上手,而眼下能做事才是最要紧的一条;

  其次才是所谓政治考虑……赵玖又不是聋子瞎子,他当然知道这位吕枢相最近在东京城内引来了众怒,而将这么一个人放到东南,既是对吕颐浩本身的保护也是对他的一定惩罚,是对当日殿上部分官吏的妥协,却也是某种警告。

  毕竟,吕颐浩此番往扬州去,跟之前李纲在东南的作用一样,就像是悬着的一柄剑一般,随时提醒着一些人不要乱折腾。

  李纲不能压着你们了,还有吕颐浩,老老实实办事就是了。

  不过,总体来说,大家还是识大体的,再加上赵官家刚刚攒起来的那点威望还没消耗殆尽,所以这日殿上冲突终究只是局限在了崇政殿上,没有过多扩散。

  真要扩散了,似乎也无关紧要。

  须知道,此时的东京城根本就是个除去军士不到二十万人口的空城,议论的再热闹,也形成不了所谓舆论,更不可能造成政治影响,引发太学生砸门……因为太学生都没了!甚至回来一个认证的太学生,基本上就会被直接录取一个,然后发到河南各处去当官。

  总之,突发事件注定意义深远,也注定会有无数联动效应,但只是最高层议论的话,却是早早定了调子,并迅速得以执行……别的不提,最直接一个,金国使者高景山闻得赵官家的‘前提条件’,倒是保持了涵养,只是一笑,便不再多说任何言语,直接自请告辞了。

  很显然,金军也只是试探,见到赵宋态度如此坚决,便干脆放弃了交涉,既没有装模作样,也没有虚言恫吓。

  只能讲,如果说淮上一战,只让完颜兀术和阿里、讹鲁补这三个金军高层意识到了对手的转变,那么刚刚过去的这次大侵攻,就是让整个金国上下一起意识到了赵宋朝堂自上而下的转变。

  故此,这个时候,再装模作样或虚言恫吓,便没有了意义。

  当然了,毕竟是送公主回来的,高景山一行人也没有被无端埋葬在艮岳遗址里,三月底,晚春时节,这位金国大员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几乎是跟吕颐浩前后脚出城,复又从滑州渡河,准备往大名府归去。

  且说,此时此刻,由于赵宋官家还于旧都,黄河沿线兵马厚重,大名府这里又是金军控制黄河的要冲所在,左可援护京东济南刘豫,右可防备东京周边重兵,退还可扫荡河北平原,却是在撤兵之后、军事对峙局面形成时立即按照粘罕的安排,合力屯驻了二十几个猛安,四五员大将,俨然成为了金军前线枢纽。

  故此,高景山赶到滑州,便有对岸之人早早派船来接……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之前长社城下的前万户大㚖。

  二人分舟渡河,待到对岸便已经天晚,便干脆留在渡口,并着人取河中鲜鱼,就在河北渡口寻了房舍,起了炉火,做起鱼汤,然后置酒相对。

  要知道,高景山跟大㚖自然是相熟之人……得益于隋唐契丹时期的大发展,这年头辽东这个地方从文化角度来说已经成了文明高地,但偏偏在地理上却是文明边地,那地方女真、渤海、高丽、契丹、奚、汉,甚至还有部分蒙兀人,各种混居无常,倒有自己的一套的文化特色与行事逻辑。

  而女真人之所以能起势,抛开大辽与大宋的腐朽,还有完颜阿骨打那代人的英豪不提,本身背后是有一个文明发达的,最起码是军事文明相当发达的辽东之地做倚仗的。

  实际上,完颜阿骨打起兵后,花了相当多的精力与时间按照部族联盟的那种方式来整合辽东诸族,金国刚一建国,所谓最基本的猛安谋克制度中,奚、契丹、高丽、渤海、汉诸族,便都有人位居高位,所谓女真不满万的女真,绝非是单一从深山老林中涌出来的女真族裔。

  当然了,辽东那个地方太混乱,文明与野蛮,落后与先进是并存的,这也确实导致了金国内部的混乱体制,只不过这种混乱在金国不停的强势扩张中被遮掩了下来而已。

  回到眼前,高景山这个人背后的高氏,你说他是渤海族是可以的,但说他是高丽族也是没问题的,因为这两个民族本身就是一家,无外乎是说如今有一个高丽国的政权实体存在,能不能依附而已……实际上,高景山的同族就曾有人在辽东举兵与完颜阿骨打对抗,试图争夺辽东的控制权。

  只不过败了而已。

  所以,大㚖和高景山绝对算是世交之人、相熟之辈,甚至,勉强可以称之为同胞的。

  “宋人确实不愿议和?”

  酒过三巡,双方微醺,说了好一通家常话之后,年轻的大㚖方才举杯问到了正题。

  “谈都不愿谈……”高景山干脆做答。“那赵宋官家确实硬气。”

  “俺今日说句闲话。”大㚖闻言哂笑。“咱们大金立国已经快十五年了,虽说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但遇到宋人这般亿万大国,却是万万耗不起的……他们都说俺在长社城下葬送了十五个猛安,却不提这些年与宋人交战,又有多少人被日渐消耗掉了。”

  “这倒是实话。”高景山当然知道对方肚子里有怨气,便赶紧来劝。“但毕竟是战败,只是不让你领兵为将罢了,依然还是世袭的猛安,大名府的屯将,这个地方如此紧要,将来一有战事,你只要稳住了不出差错,总是还能再领兵出去的……”

  “俺自然知道按照军纪,早该将俺砍了,如今这个发落,只是因为俺哥哥殉了国,俺们大氏又是咱们渤海族内第一的贵族,再若将俺砍了,怕是会再激起不妥事来,所以从轻发落。”大㚖摇头不止。“只是高将军,此番处置俺还是有两个大大的不服……”

  高景山毕竟年长,心思妥当,所以闻言并未再做应和,只是兀自起身给自己盛鲜鱼汤来用。

  而大㚖年纪偏小,又是弟承兄位,多少有些衙内气息,反而饮下一杯酒后愈发不管不顾起来:“高将军你来评评理,那日战事俺自然要担上责任,可右副元帅又如何呢?他才是正经的当日战场主帅,为何俺没了万户,没了领兵权,又罚了金银,他却连个官衔都不曾落?”

  “大将军想多了。”高景山听到是此言方才放心,却又放下汤碗跟着笑了起来。“右副元帅那里其实跟你的处置是一般道理……你是渤海第一贵族,人家是完颜本家,你兄长殉了国,人家则是国主兄弟兼心腹,所以你只是不许领兵,而右副元帅那里,依着这次这般议论,虽还挂着右副元帅职务,下次却必然不能再度领兵为帅的!两边其实是一样的!”

  “若只是这般看,自然是一样的!”大㚖闻言冷笑。“可若算上刘豫呢?”

  端起汤碗的高景山微微一怔:“这关刘豫何事?”

  “你还不晓得吧?”大㚖愈发冷笑不止。“前几日,粘罕国相、大太子,已经与国主做了当面议论,若宋人不愿称臣、割关中京东之地,那便要立刘豫当皇帝了……济南、青州、淄州、莱州、登州、密州、兖州,七个大州一并归这个降人知府来管!而今日,高将军既然回来,只要入了大名府,那边国主的使者得了讯息,就会直接过河驰入济南,让人家当皇帝。”

  高景山面上不变,心中震动……话说,这消息虽然早就传的满天飞了,可临到跟前,这些人依旧震动难名。

  毕竟,这可是皇帝!是一国之主!

  当然了,低头请啜鱼汤的高景山很快醒悟,却又放下汤碗,稍微敛容以对:“其实也是有道理的,此番大侵攻,西路军大胜,尽取陕北,东路军却无功而返,河南之地未有半分得手,而愈是如此,愈要撑住济南这片河南立足之地,以图将来胜负……反倒是陕北,那折可求未闻得要当皇帝吧?”

  “折可求那里问了,他不愿意,便直接停了。”大㚖随口答道。

  “这道理便对上了,西面局势很好,反而无须立个皇帝。”高景山苦口婆心。

  “道理是道理,比较是比较。”大㚖终于执杯冷冷相对。“俺没说刘豫当皇帝的对错,只是将这个刘豫与俺自己,还有右副元帅放在一起比较,不免心寒……”

  高景山心中微动,赶紧再去喝汤,却不料汤碗已经空掉,便不由尴尬,只能转手倒酒。

  而大㚖毕竟年轻气盛,根本没在意这些动作,却是借着酒劲,将心中藏着的那句话直接说出口来:

  “他们完颜氏是金国当家的不错,想咋样便咋样,俺也没法说,可对下面总要讲一个赏罚公正吧?俺们大氏和你们高氏引着渤海、高丽儿郎无数,随太祖起兵至此,前后死了多少人,也没有见到完颜氏给俺们大氏一个王爵,给你们高氏一个都督,然后各自分出一个州郡来快活!如何一个刚刚降了一年多的南人,只因为会奉承,便能做到一个皇帝,领了七个那般富庶的州郡?!俺今日直言了,国主(完颜吴乞买)、国相(完颜粘罕),还有几位太子处事不公!”

  高景山心情复杂,沉默不语。

  大㚖见状,情知讨了个没趣,却也浑不在意,他本就是找个人发泄一下,难道还指望串联起来,逼迫燕京那边分他个大名府留守?便干脆冷笑喝酒。

  一夜无言,翌日天明,高景山自入大名府,果然在城中见到了国主使者,却又不做理会,而是兀自轻驰向北,数日后便入得燕京,并于辽国旧宫室中见到了国主、国相与大太子完颜斡本、四太子兀术,将东京见闻奉上。

  孰料,四位贵人并未在意,直接道声辛苦,便将他放出宫去。

  而这日晚间,算算已经是春夏之交,但燕京之地却是风沙不断,而高景山再度出门,却是私下拜谒了四太子完颜兀术。

  “大㚖是这般说的?”

  完颜兀术剃掉了胡须,却显得有几分年轻人的样子了,但语气反而愈发老成。

  “是。”高景山小心相对。

  “无所谓了,他有怨气也是寻常。”兀术摩挲着光洁的下巴,坐在柔软的蒲团上,略显感慨。“这事关键不在于刘豫,刘豫只是个引子,关键在于战败无所得……至于挞懒,俺恨不能活剥了挞懒,可国主却一力偏袒,大哥和俺想要处置他,国主只拿损兵数量来说话,说俺丢的兵马不比挞懒少多少,而且也丢了一个万户性命……偏偏咱们东路军这一败,西路军却大胜,粘罕一时气焰嚣张,大哥也不得不随国主一起进退。”

  “是这个道理。”高景山微微感慨。“末将沿途行来,确实觉得暗流涌动……不过刘豫那事,军中不服之人不光只是大㚖一人而已。”

  “是这样吗?”兀术继续蹙眉对道。“可那也没办法……高将军,你是个老成的人,俺也不瞒你,去年冬日,咱们南下的时候,俺五叔父斜也忽然病了一场,如今连上马都艰难,不知道还能捱多久……国中此番纠缠,怕是要迁延日久的!这时候,只能依仗着刘豫在前面拖延一二了!让他称帝,不光是赏赐他,也是要他和赵氏不能两立!”

  高景山心中震动异常。

  且说,完颜斜也,乃是太祖皇帝和眼下国主的第五个同胞弟弟,更是正经的谙班勃极烈,名副其实的继承人、皇太弟。

  之前三大派系的政治斗争,很大程度上是围绕着完颜斜也、阿骨打直系(也就是兀术兄弟几人),以及国主完颜吴乞买亲子三方争位进行的。现在完颜斜也一朝病重,燕京这里自然要天翻地覆,也就难怪金国最高层会对此次南征的责任人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了,更难怪无人在意战和事、前线事,以及军中的不满情绪。

  但是,金国立国之本在于军事,朝堂争端最终往往是要靠着前线军事成败、功劳大小来定的,那么此番事中,几位太子真能争得过国相粘罕吗?

  你们可是打了败仗的人!而粘罕的心腹可是有条不紊,半点破绽都无,直接夺了整个陕北。

  难道真指望一个区区降人皇帝来给你们立军功?可这个皇帝不还是被国相抢着立了吗?关你们什么事?

  一念至此,高景山本想再劝,但不知为何,却硬是把话塞进了肚子里,反而平静告辞……他一个说不清族裔的高氏,为啥要为人家完颜氏操这种心?

  你也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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