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嫌隙
高云升回到后院,发现莲波的房间还亮着灯,往常这个时辰她早就睡了。
他略一迟疑,轻轻撩开帘子走进去。
屋里静幽幽地烧着一盆炭,莲波坐在灯下看书,娴静优雅,背影如画。望着她依旧如少女般纤细的腰身,高云升忽然生出一丝感慨,画中人美则美矣,总是可观而不可亲的。他方才乍一看她的背影,竟然还有些陌生。
捕快的直觉告诉他,成亲四年,她并未对他敞开心扉,心里藏着许多秘密。比如,她竟然是林氏的养女,比如,沈从澜和她的关系。
高云升清了清嗓子:“还没有睡?”
莲波回过身,柔柔一笑:“我特意等你。”
高云升心道:等我?只怕是为了沈从澜吧。他不动声色地坐下来,问:“有事?”
“乔娘子那件案子怎么样了?”
果然是为了问这个案子,高云升心里的妒火慢慢烧了起来。
“凶手就是温秀才,现已经关在牢里。”
莲波惊诧不已:“当真是他?”
高云升嗯了一声:“今日天太晚,明早去鬼园找到温秀才扔在枯井里的衣服,这案子就算证物齐备,可以报上去了。”
莲波露出松口气的表情:“没想到温秀才竟然会做出这等事。这青天塔上的仙人也太厉害了。”
高云升面色泛酸地笑了笑:“你是想说沈大人厉害吧,一天就破了案子。”
莲波的表情有点不快,但很快平复成淡淡一笑:“你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吧。”
高云升没有起身,放在膝盖上的手不知不觉握起来:“以前的案子,你可从未如此关心过,还特意等我这么晚过问案情。”
他以前只是听说过沈从澜这个名字,今天见到这个人,才发现他不仅机敏过人,还长着一张很讨女人喜欢的脸,称得上年轻俊朗,风采卓然。压了一天的嫉妒,终于在夜晚被彻底放开束缚,伸出试探的手爪。
莲波仿佛没觉察到他的妒意,平静地解释道:“毒药来自书坊,我自然关心。我怕牵连到书坊和母亲。”
高云升嘴角挂起一抹冷笑:“难道不是因为关心沈大人?”
莲波脸色略变了变,语气依旧温柔平静:“此话何意?”
“我很奇怪,沈大人为何会知道书坊有那种药?”
莲波如实道:“他以前也是书坊的常客,时常来买书。”
“你和他很熟?”
“不熟。”
“不熟,为何他会知道?”
“我和温秀才也不熟。”莲波镇定自若地看着高云升,“当年的沈从澜和温秀才一样,都是穷书生,喜欢看书却手头紧,在书坊里一待便是很久,我只提醒过这样的人。”
高云升咄咄逼人地问:“他去书坊询问一窝端,为什么要一个人单独前往,是不是和你说了什么?”
“除了案情,什么也没说。”
高云升显然不信,抬眸盯着莲波,眼神里带着审视:“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什么?”
“后悔当年没有选择沈从澜。”
莲波皱眉:“不曾有过的事,何来后悔。”
高云升不信,继续追问:“那时他只是个穷秀才,我已在衙门里当差,如今我虽升为捕头,他却成了我的上司。你今天见到他,是不是心里在比较过我和他?”
莲波终于忍无可忍地反问他:“那你后悔过没有娶芙表妹而娶了我吗?”
高云升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
莲波冷冷道:“没什么意思,只是用这种反问的方式来回答你的问题。我和沈从澜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过去,四年来今日是第一次见面。你婚后时常接济芙表妹,芙表妹也时常上门走亲戚,我今日才第一次这么问你。被人无端猜忌的滋味,感觉如何?”
高云升被呛到无言以对,脸色十分难看。
莲波板着脸道:“溪客书坊开门做生意,迎四海八方客,难道谁多去了几次,便和我有私?我楚莲波做事光明磊落,也不从在乎闲言碎语。只要朝廷不禁女人经商,书坊的生意我会长长久久做下去,直到找回我妹妹。你提亲的时候,我就明明白白告诉过你。你说不介意我商户女的身份,也不介意我抛头露面,你若反悔,此刻还来得及。”
她自幼博览群书,一向口才极好,吵架高云升从未赢过,更别提今日是他无端挑事。
高云升词穷,阴沉着脸转身出门,帘子从他手里啪的一声荡起来,又重重落下去。
那一声仿佛重重敲击在心里,将无形中已经存在了很久的裂痕,再次敲开更大的缝隙。
莲波闭上眼睛,长长吐了口气,是的,她后悔了,不是后悔没有选择沈从澜,而是后悔和高云升起了争执。
她本就被王氏不喜,如果再和高云升失和,消息传入母亲耳中,只怕会让她更加忧心。母亲已时日不多,不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再为自己操心不安。
今夜是高云升无端找茬,她本不需要向高云升低头,但她冷静下来想了想,还是起身去书房,打算和高云升说几句软话,与他讲和。
书房离卧室不远,莲波提了盏灯,顺着回廊走过去,发现书屋内没亮灯。
他在外面奔波一天,竟也不洗漱直接就这么睡了?
莲波皱了皱眉,走到门前,轻叩了两下,屋内无人应声。她犹豫片刻,把门推开,灯光投过去,屋内无人。榻上的被褥叠得好好的,根本没铺开过。
书房后头便是高家院子的后门。
莲波站在门口,寒风好像瞬间吹透了后背。
这两年来,她忙着照顾母亲和书坊的生意,每日都睡得极早。高云升回来晚了便睡在书房,不去打扰她,她心里感谢他的体贴,没有怀疑过什么,更从未在半夜来书房找过他。
莲波自嘲地笑了笑,原来自己是自作多情,自诩聪明。高云升并不是她想象中的对她体贴入微,关爱有加,而是他另有秘密。她原先还对他有些歉意,所以一直用钱财来弥补,没想到是这样。也好,从此心里不再有亏欠之感,莲波吐出一口气,像是解开了心结,只觉得轻松无比。
这一晚她睡得很沉,却不停做梦。梦里沈从澜站在青天塔下,问她,这上面的神仙是不是你?
她心里一惊,从梦里醒来,窗外天色微亮,还是雷打不动的老时辰。她静坐了片刻,定了定神,方才起床点了灯。
柳莺听见动静,进来替她梳头洁面,莲波平静地问起柳莺可曾半夜见到高云升出门。
柳莺摇头:“我是服侍娘子的,娘子一睡我也睡了。”
莲波心道:柳莺是她的陪嫁丫头,不会说谎。高云升睡在书房,方便从后门出去。看来这件事,除了他自己,也不会有人知道。
往常高云升宿在书房,会在早上过来和莲波一起去前院,先给王氏请安,再吃早饭。今日莲波一反常态,梳洗完毕,先去书房找他。
高云升正在穿衣服,见到莲波微微一怔:“你怎么来了?”
莲波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我来给夫君赔不是。昨夜是我说话太冲,请夫君见谅。”
她先低头,高云升自然顺着台阶下来,笑吟吟道:“夫妻哪有隔夜的仇,莲波你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强了。”
莲波:“都是我娘娇惯的。”
高云升叹道:“我做梦都想不到你是养女。岳母对你当真是爱如掌珠,看不出来一点慢待。”
莲波笑笑不语。
两人和好如初,用过早饭,高云升去了县衙。
据温秀才交代,偷乔娘子的那件衣服,临走时扔进了鬼园的枯井中。昨日天色已晚,捕快们一听要去鬼园找证物,全都变了脸色。捕快们也是人,都知道鬼园闹鬼,夜晚没人敢去。
沈从澜便安排高云升带人白日去取那件衣服。
高云升带了两个身强力壮的捕快老六和于飞到了鬼园。今日天阴,大白天里园子也是鬼气森森,十分瘆人。风呼呼从耳边穿过,像是有人在压着嗓子哭喊。
三人一进园子便感觉浑身都冒寒气,高云升心有怯意,只是他身为捕头,只能硬着头皮道:“有鬼也不会大白天出来。”
话虽如此,他还是抽出腰刀壮胆,随行的老六和于飞也都战战兢兢地提着刀。三人急匆匆直奔那口枯井,到了井口,老六放了绳索,让于飞下去捞那件衣服。
于飞刚下到井里就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老六和高云升吓得头皮发麻,手里的绳索差点都扔了。
“快,快拉我上去。”
高云升勉强镇定,和老六扯着绳子把于飞拉了上来。于飞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一张脸吓得面无人色。
高云升心里也打战:“有鬼啊?”
于飞打着寒颤,磕磕绊绊地说:“不,不是鬼,是尸体。”
“尸体?”
“赶紧去通知沈大人。我没敢细看,至少有四个头。”于飞脸色苍白,惊魂未定地伸出四根手指,手和腿都在发抖。
高云升强自镇定:“你有点出息吧,捕快没见过尸体?”
于飞咽了口唾沫:“高捕头,咱们以前见到尸体那都是预先知道的。谁知道这井里有尸体啊,我低头一看,猝不及防地见到四个骷髅头和骨头架子,你说我怕不怕,这还是鬼园啊!”
高云升忙道:“我赶紧回去通知沈大人,你们俩留在这儿。”
“别,我们俩还是在大门口等着吧,这里实在吓人。”
老六和于飞不敢留在园子里,飞奔而出,守在鬼园门口,等着高云升回去叫人。
莲波得知从鬼园枯井捞出四具尸骨的消息是午后。她侍候母亲喝了药,靠在床头给她念书。林氏听着听着便睡了过去,莲波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打算回高家。
走到前头铺子里,安叔神色慌慌地从外面跑过来,对她招了招手。
“出了什么事?”
“大娘子,有件事可千万别让掌柜的知道。”安叔压低声音,“官府在街上贴了告示,让洪英七年家里有走失丢失孩童的人,前去衙门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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