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邓瘸子
青檀出现失眠的情况极其少见,只有身陷极端危险之中,才会全身紧张精神亢奋。今夜没有任何危机,她却因为李虚白对她的关心而莫名其妙地静卧到鸡鸣时分才睡着,结果不小心睡过头,睁眼一看,已经过了辰时。
院子里静悄悄的,徐氏正坐在屋檐下择菜,李虚白的房间关着门,不知人在何处。蓬莱想必和安小虎一起出门打听消息去了,这两人同进同出了两天,倒是成了好友。
青檀梳好头发,端起脸盆去井边打水,徐氏看见她,连忙起身道:“我给你留了早饭温在锅里,水还热着呢,刚好可以洗脸。”
青檀含笑道了声谢,跟着徐氏进了厨房。徐氏揭开锅盖,蒸笼里放着一碗黄灿灿的蒸鸡蛋,还有一碗褐红色的甜汤。
“李大夫对小娘子真是体贴,专门让我给你做的。你尝尝可不可口?”
徐氏的话,让青檀心里咯噔一下。
她微微笑道:“他对谁都很好的,绰号叫李大善人。”
这句话不仅说给徐氏,也说给自己。做人嘛,不要贪心,更不要自作多情。
徐氏一怔,有点遗憾的样子:“我还以为他喜欢小娘子呢。”
青檀笑了:“他才不喜欢我。”
“那他为何陪你来京城?”
青檀如实道:“他是被我胁迫来的。”
胁迫?徐氏瞪着眼睛,上下打量青檀:“小娘子娇娇弱弱的,还能胁迫他一个大男人?”
青檀听见这个“娇弱”这个词,强忍着没笑,大娘,那是你没见到我拔刀的时候。
徐氏只觉得眼前的小娘子窈窕高挑,貌美如花,无论如何也和“胁迫”两个字不搭界。反正她不信,撇撇嘴道:“他必定是心甘情愿的,假装被你胁迫罢了。”
青檀但笑不语,才不是呢。他是心不甘、情不愿。
徐氏又道:“我等会儿要去买菜。女郎今日想吃什么?”
青檀对吃的没什么讲究,能吃饱就好:“什么都行,我和你一起去吧。”
徐氏摆手:“不用,等会儿让无极拉着车去多买些回来。也不知道你们还要住几天呢。”
青檀听到这话便有些头疼,她急不可待地想要回幽城,想要知道李虚白到底和仙人有没有关系。
等她吃过早饭,正好蓬莱和安小虎从外面打听消息回来,说今日依旧不许出城。
青檀决定再去一趟杏花街问问杨昭。他身为风喉,肯定会有可靠确切的消息。
走到杨家门口,正巧碰见杨昭出门,青檀上前行了个礼,问道:“杨叔可知道何时可以出城?”
杨昭道:“别急,估计也就明后两日吧。”
青檀无奈道:“还得一两天啊?”
杨昭见左右无人,低声道:“萧元盛身份特殊,又是进京述职遇刺,圣上担心被有心人做文章,所以才下令封城缉拿刺客。就算抓不住,封城几日全城搜捕,也算是给萧元盛一个交代。”
萧家势力在朔州根深蒂固,朝廷对抗北戎靠的就是萧家一手壮大的北庭军。
青檀好奇地问:“杨叔可知道刺客的身份?”
“那人武功高强,形同鬼魅。幸好萧元盛带了二十个亲卫,不然这会儿萧家正在办丧事呢。”杨昭说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师父让我帮忙找一个叫邓瘸子的人,已经有了下落。”
青檀又惊又喜,忙问:“他在哪儿落脚?”
“九曲河边上有一家叫吉祥客栈的,就在渭桥附近。”
青檀打听了具体位置,径直朝着渭桥方向而去。邓瘸子从未提过她的身世,只说过是洪英六年从牙婆手里买的,而楚溪客是洪英七年丢的,可林氏一眼就认定她是溪客,白三省也说她和溪客小时候很像。
她也很想弄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楚溪客。刺青淡去痕迹还要好几个月,找到邓瘸子就可以提前解开这个谜。
沿着九曲河边走了半晌,她终于看到一家名叫吉祥客栈的小店。
正对着客栈的河边泊着一只船,竖着一根粗壮的毛竹,一个瘦小女童右腿勾着竹竿,身体匍匐在杆上,双臂伸开,做出一个金鹏展翅的动作。竹竿摇摇晃晃,女童单薄瘦弱,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卷入半空中。矮小佝偻的邓瘸子站在岸边,背在身后的手上拿着一条褐色长鞭。
青檀看见那条鞭子,回忆顿如刀剑一般袭来,河风骤然变得刺骨凌厉。
年幼弱小的她差点丧命在这条鞭子下。十几年过去,她变得越来越强,是因为心里一直有个念头,只有变强才不会成为玩物,被人肆意虐杀。
河边陆陆续续有人走过,她什么都没做,只是冷漠而沉默地站在那里,确认那个人就是他。然后转身离去,回到了韦家。
韦家小技依旧生意清冷,门可罗雀。也难怪韦无极狮子大张口,漫天要价。好不容易有个客人送上门,能宰一个是一个。而被他狠狠宰了一笔的李虚白居然正端坐在店里和他下棋,当真是好脾气,冤大头当得无怨无悔。
青檀想了想,走进店里,开口向韦无极借一件外衫。
韦无极误会了青檀的意思,立刻敛起笑意,一本正经道:“我房里可没有小娘子的衣服,在下虽然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却是个老实本分的正经男人。”
青檀好笑道:“我没说要借小娘子的衣服,是借你的男装一用。”
韦无极惊讶道:“借我的?你要干嘛?女扮男装啊?”
青檀点点头:“我想晚上出去喝酒。”
韦无极吃惊地瞪着眼睛:“你一个小娘子晚上出去喝酒?”
青檀一副“你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笑吟吟道:“行走江湖晚上出门很正常啊,露天夜宿也不是没有过。喝点酒有什么稀奇?”
韦无极眨眨眼:“那,可以在家里喝啊。”
青檀:“我想去酒馆里喝,在家里喝没意思。”
韦无极依旧觉得不妥:“晚上一个小娘子去酒馆喝酒,这也太危险了吧。”
青檀挑眉:“所以借你一件衣服,假扮成男人再去啊。”
坐在对面的李虚白插了一句话:“非去不可吗?白天不能去?”
青檀回道:“不能,白天喝没意思。”
李虚白迟疑片刻:“那……我和你一起去。”
青檀惊讶地看看他:“你不是不能喝酒吗?”
李虚白嗯了一声,一本正经地解释道:“……你夜里出去,我不放心。”
青檀瞟他一眼:“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有事。”
李虚白继续解释:“你和我一起来京城,我有责任,”
“有责任保护我吗?”青檀截下话头,打趣道:“可若真碰见什么危险,你也无法保护我啊,你又不会武功,我还得保护你。”
韦无极很不厚道地噗嗤一声笑了。
李虚白低哼道:“那你上次中毒,还不是我救了你。”
哎呦,他居然还会反驳!
青檀又意外又好笑,不小心刺痛了他男人的自尊心吗?当着韦无极的面,觉得很丢面子?
青檀马上很给面子地道谢:“李大夫的救命之恩我记得呢,可是你又不要我报答。”
报答……李虚白也不知道想到什么,脸色开始泛红。
青檀冲着韦无极挑挑下颌:“别婆婆妈妈的,快去给我找一件。我晚上不在家吃饭。”
借了韦无极的衣服,等天色一擦黑,青檀便朝着九曲河而去。街边有买傩舞面具的小摊,她随便买了一个带在脸上。
走到吉祥客栈的门前,天色已经黑透。邓瘸子的那条船上亮了灯,两个女童正在船头用炉子烧水。两人都是六七岁年纪,容貌秀美,骨骼小巧。
邓瘸子只养幼童,容易掌控,等长到十一二岁便卖给达官贵人作玩物,或是卖入青楼楚馆供人糟蹋。这便是青檀为什么一直感激江进酒的最大原因。如果江进酒没有买走她,她现在会是什么结局可想而知。
青檀走到河边,对其中一个女童道:“你去客栈里把邓瘸子叫出来,就说有人要和他谈一笔生意。”
不多时,小女童把邓瘸子从客栈里叫出来。
青檀隔着面具看着他。一别多年,那张丑陋的脸上多了数条皱纹,眼珠浑浊,比当年更加奸邪,身上穿金戴银,仿佛一个富商。
邓瘸子见到青檀戴着面具,并不生疑。有人买女童回去就是为了折磨虐杀,不想露面被人认出来。
青檀沉声道:“那女娃卖不卖?”
邓瘸子忙说:“卖,卖。”
青檀淡淡道:“我家规矩大,主人脾气也不大好,你这女娃长得倒是挺可心,就怕愚笨不堪,若是惹了主人动怒……”
邓瘸子立刻挤眉弄眼道:“只管往死里打就是了。卖给贵人,便全凭贵人处置。”
青檀点了点头:“你把她叫过来,我有几句话单独问问她。”
邓瘸子扭头喊了声:“叶芽。”
小女童哆哆嗦嗦地从船上下来,走到青檀面前。
青檀柔声道:“你家在何处?”
女孩摇头。
“父母也不记得吗?”
女孩点了点头。
青檀又问了两句,女孩像是哑巴一样,只是摇头点头,不敢开口说话,时不时地拿眼神去瞟不远处的邓瘸子,一脸惶恐害怕。
青檀不由想起幼年的自己,她胆子比这女童大得多,所以挨打也挨得特别多,有几次险些死掉。
“你记住我的话。”青檀弯下腰对小女童道:“朝廷在西华寺后街建有一所居养院,设有慈幼局,专门安置孤儿。你明早带着船上同伴去慈幼局。”
女孩儿一脸迷茫惊慌,摇摇头终于小声说了句:“我不敢去。”
青檀柔声道:“别怕,过了今晚,他就管不了你们了。你回去吧。”
小女孩儿畏畏缩缩地退回到船上。
青檀慢慢走到邓瘸子身边,居高临下看着他:“你这些年也发了一笔小财吧。”
“贵人这话从何说起。”邓瘸子口中谦逊,脸上却带着毫不掩饰脸上的得意。
青檀冷冷道:“我记得十几年前,你只有一条破船,你呢,也只穿得起麻布衣裳。”
邓瘸子一怔:“贵人那时候就认得我?”
青檀冷冷一笑:“我当然认得你。”
邓瘸子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讪笑道:“我不记得何时见过贵人。”
青檀冷笑:“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悔改,原来还是做着这样肮脏的勾当。”
邓瘸子感觉不妙,转身要回客栈,却突然脖子一凉,他根本没看清青檀的动作,更没看见这把刀是如何出现的,竟然已经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你还记得一个额上被你刺了梅花的女童吗?”
邓瘸子一怔,没敢作声。
青檀冷冷道:“别想着喊人,你出声之前,喉咙一定先断。”
邓瘸子忙道:“记得记得,那个女童是我在幽城捡的。”
幽城。青檀心口开始狂跳,厉声道:“说,她是谁家的孩子?”
邓瘸子惊慌失措道:“我也不知道。魏家被灭门后,宅子成了鬼园,没人敢去。那天我喝了点酒,一时鬼迷心窍,想去看看魏家是不是还埋有财物没被抢走,走到后院,从里面跑出来一个女娃。那女娃长得十分好看,长大了必是个美人,可以卖不少钱,我便将她带走了。”
青檀喉咙泛苦,有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她竟然真的就是楚溪客。她见到鬼园的玫瑰椅有种熟悉的感觉是因为她曾经被关在那里。
“你为什么要在她额上刺青?”
“她额上有块胎记,我担心被她家人认出来,就给她纹上一朵梅花掩盖。”
青檀已经确认无疑自己就是楚溪客:“她的金锁呢?”
“我把金锁熔掉了,上面有几颗宝石挺稀罕的,我留了两颗做了戒指。”邓瘸子哆哆嗦嗦地把手上一枚金戒指撸下来递给青檀。
青檀接过戒指,积攒多年的恨意从心里涌起,形成滔天巨浪。若不是他,自己不会和家人分离,不会吃那么多苦,几次险些丧命。如果不是他,林氏也不会年纪轻轻的就病入膏肓时日不多。
“留着你的命,只会祸害更多人。”青檀用刀尖点了他几处要穴。
邓瘸子惶恐不堪,想要呼救,奈何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眼睁睁看着青檀转身,走上河岸。
河岸上寂寥无人,青檀停步,踢起一块石块,径直飞向邓瘸子的胸口。扑通一声,邓瘸子仿若一节滚木被击落水中。须臾之际,河水归于平静。
青檀沿着河堤,阔步走过渭桥,扯下傩舞面具,随手抛掷与桥下。
那段痛苦受虐的回忆,终随着这张面具,和邓瘸子一起沉入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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