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佛狸
行李已被韦无极和蓬莱收拾带走,幸好两床被子还留在木屋中。两人各自盖了一床,依旧和衣而卧,分睡两头。想到明日就可以启程回家,青檀有些兴奋,许久都未入眠。
夜静山空,木屋里每一丝细微的动静都显得格外清晰,包括李虚白和平素不一样的气息。青檀习武天赋极高,又生性敏锐,仔细听辨,发觉他呼吸沉缓,竟比平素慢了两倍。
“你是不是不舒服?”青檀立刻坐起来,弯腰伸手要去摸他的额头。
李虚白抬臂挡住她的手,声音有点紧:“我没事,只是在运功。”
运功?青檀忍不住问:“对了,我一直很好奇你修习的是什么内功心法,为何我探查不到你的内力?”
李虚白停了片刻方才答复她:“枯木逢春。”
青檀好奇道:“我行走江湖从来没听过,我师父也未曾提及,估计连他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功夫?”
李虚白回答:“这是一门已经失传的内功,所以江湖上几乎无人知晓。”
“是不是韦长生传授给你的?我记得你说过一次,他和手下风喉被毒杀的时候,唯有他躲过一劫,难道练过枯木逢春,就可以百毒不侵?”
“并不会百毒不侵,但是毒在体内发作速度会比常人慢上数十倍,即便是见血封喉这样的毒药也不会立刻毒发身亡。”
青檀愈发好奇:“韦长生为何对你这么好?居然把江湖上失传的武功都传给你。”
一般练武之人对武功绝学和秘籍都视如珍宝,她时常听到一些江湖人士为了一把宝刀一本秘籍打得头破血流,门派之间更是彼此防范生怕被人偷了本门功夫。即便她和张夼情同兄弟,张夼也绝对不会把自己独门毒药的配置方法告诉她。韦长生为何如此大度?
“因为我父母的死与他有关。”
李虚白静卧在黑暗中说起往事:“这世上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巧合。韦长生在做风喉之前,是个落魄的江湖刀客,我父亲在一群地痞手中救过他一命。十年后我父亲赴益州任知州,韦长生也恰好成了益州府风喉的头儿。他受命暗中调查钱引案,发现私印钱引的人是蔡源,在上报御前司的同时,也告知了我父亲。他本是好意,感念我父亲当年的救命之恩,想让我父亲提防蔡源这个人。但没想到蔡源发现我父亲知情,便将所有罪责都推给我父亲,杀了我父母伪作畏罪自杀的假象。韦长生对我父亲的死一直很自责,认为是他害死了我父母。”
青檀轻声道:“原来如此。”
李虚白道:“你先睡吧,我运功还要许久。”
青檀重新躺下,不知不觉入眠,但不知睡了多久,突然警醒过来。旁边的被窝是空的,因为两人今晚没睡在一个被子里,李虚白何时悄无声息地离开,她竟然毫无知觉。
她倏然一惊,凝神细听,外面有细微的动静,还有一股奇怪的香味,是木质香和肉香混在一起的味道。
青檀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口,猝然打开木门,发现李虚白坐在木屋外,炉子生了火,像是在烤什么东西。
“你在做什么?”
“我饿了烤点东西吃,吵醒你了。”李虚白背对她,没有回头,语气轻松,但身体在不知不觉绷紧。青檀是习武之人,明显感觉到他处在蓄势即发的一种防备状态中。
“烤什么吃的?”青檀感觉有点不对劲,径直朝他走过去。
走到跟前,她发现炉上烤的是一块肥肉,油脂滴落在下面的一片瓦块上,这是作为晚饭打来的一只野兔,剩下的几块带油的肥肉。李虚白即便饿了,也不至于要吃这个。
更奇怪的是,瓦块上滴下来的油是浅黑色,并非乳黄颜色。青檀越发起了疑心,索性蹲在他身边,道:“我也饿了。”
李虚白放在膝盖上的手,用袖子盖住了手背,手指蜷缩。那种两人相识之初曾在他身上出现过的防备之感,再次闪现。青檀已经许久不曾感受到。
她不动声色地问道:“油脂怎么吃?”
李虚白语气镇定:“油渣很香,你吃过吗?”
显然他在说谎,这两块肥肉又能炼出几口油渣?如果真的饿了,根本填不饱肚子,有这功夫还不如打只兔子回来。
青檀假装去帮他翻动肥肉,突然扯了一下他的袖子。她动作快如闪电,李虚白反应更快,没让她把袖子全都扯起来,可依旧被她惊鸿一瞥,看见了他的手背。
她目力过人,就着炉子微弱的亮光,发现他手背上有许多细密的小血点,像是被针扎过。
青檀心头剧震,瞬间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血,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涌上来,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李虚白道:“我皮肤比较娇气,容易皴裂出血。”
青檀抬头盯着他,声音冷得有点抖:“你为什么要骗我?”
“不是存心要骗你,只是说起来有些尴尬。”李虚白窘然道:“行李被韦无极带走了,我想熬点油脂涂一下手背。”
事发突然,他只顾想着怎么才能不露痕迹地把韦长生和连鹤救走,一时大意完全忘了把膏脂拿出来。
青檀一字一顿道:“我说的骗,不是这个。”
李虚白声音有点弱:“是什么?”
“你到现在还不肯说?”青檀气极,一巴掌挥过去,李虚白可以避开,却没有闪躲。
青檀的巴掌慢慢握成了拳,停在他的脸颊旁,因为他脖子上也依稀可见细小密集的血点。
她凝眸盯着他年轻俊雅,洁净无瑕的面孔,目光恨不得刺进他心底,破开他所有的秘密和伪装。
她猛地吸进一口凉气,差点呛出眼泪:“你书房里有很多奇奇怪怪的医书,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秘方偏方。你去京城的那几日我去了你的书房,找到一本江湖游医写的手札,上面写着服过红伥草的人,先是皮肤开裂出血,最后吐血而亡。”
李虚白脸色倏然一变,紧张到不敢看她的眼睛。她那么聪明,早晚都会发现,所以他一早就在做心理准备,可被她识破的这一刻,他依旧紧张慌乱,不知如何辩解。
青檀咬牙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才是佛狸?”
李虚白低声道:“我怕我说出来,你会恨我。你说过,”
青檀打断他:“我以为韦无极就是佛狸时,曾在密道里告诉过你,我已经不恨他。”
这是最让她生气的地方,她已经对他表明了自己对佛狸的态度,他却依旧瞒着她不说实话。
“你找了我十几年,心里积攒了很多怨气,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改主意追回玉玺,没有玉玺会全盘皆输。”
“我已经说过玉玺送给你们,你认为我是个言而无信出尔反尔的人?”
青檀感觉心口闷痛到难以呼吸,她倏然站起身,不及走开,李虚白也随着起身,探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从突然被识破的慌乱中镇定下来,不得不面对她,说出难以启齿的实话:“我不想让你知道我活不长。”
明知自己短命却还同意亲事未免太过卑鄙,所以他纠结为难,迟迟不能做出决定,能给她的,只有一个半年之约。
青檀心口被刀刺中一般,疼到她鼻腔泛酸。误以为韦无极吃了神力丹的时候,她只是遗憾抱歉,可是当她知道这个活不过三十六岁的人是李虚白,她觉得心口像是破了一个洞。
她看向远处幽暗的松林,哽着嗓子道:“如果知道你是佛狸,我不会告诉你。”
当着他的面残忍地告诉他,他最多还有十几年寿命。她无法想象他当时的心情,亏他还能那么平静镇定,恍若无事人。
李虚白无声苦笑:“没事,其实我早就知道了。”
青檀愕然。
“离开古墓没多久我就觉得身体不对劲,只要我一用内力,皮肤就会皴裂,后来,我内力越强,皮肤越脆,全身都会破口出血。”
“韦长生做过风喉,见多识广,江湖上旁门外道的东西也知道的多,他猜到我服用的神力丹是用红伥做的,便到处寻找段氏后人的下落,最终问到一个人头上。那人并不叫段思南。他说神力丹的确是红伥做的,服用过的人活不过三十六岁。”
“萧荣知晓后,遍寻名医,全都束手无策,无奈之下,他索性送我去灵鹤谷拜师学医,希图我能自救。后来他打听到怀善堂在前朝和苗神谷有过一些瓜葛,白家人有一套归一针法是不传之秘,可以遏制疾病发作,便托人让老堂主收我为徒。”
“我也曾旁敲侧击向老堂主打听过红伥,他说服用红伥功力大增的原理,类似花农在冬日用炭火烘催花蕾,花开得早,自然也就谢得早。若能将身体衰减的速度拖慢减缓,就能避免早亡。恰好枯木逢春就是这样一门功夫。当年韦长生中了毒在体内发作得极其缓慢,他才有机会得以逃生。”
青檀捂住胸口,仿佛在堵上那个破洞。她安慰自己,他已经如此命苦,上天不会让他短命的。归一针法和枯木逢春,一定能给他生机。还有,他做了好几年和尚,佛祖也会保佑他吧。
“你为何会出家?”
李虚白道:“韦长生知道我父亲和萧荣是好友,把我送到朔州想让萧荣庇佑我。萧夫人怕受牵连,不敢收留我,就把我送到鸿业寺。我运气不错,寺里有位法师原本是南越皇子,辟邪珠就是他送给我的。临终前他告诉了我关于南越王墓室和赵犀的事情。我那时并不知道铁匣里有玉玺,只想拿到墨家的机关术和守城术送给萧荣,希望他能让我参军立功,有朝一日替父母报仇。”
青檀道:“难怪你一开始见到我就下意识地对我戒备,你是怕我认出来你。”
李虚白低头看着她:“我一直记着你。你额上有一朵梅花。”
青檀涩声道:“你知道不知道,我以为韦无极是佛狸的时候,我一点都不恨他,可是,知道你是佛狸,我却恨你。”
李虚白心里又涩又甜,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么。
他握住她的手,慢慢道:“我在没练枯木逢春之前,每次动用内力,皮肤就会开裂成血口,疼到无法忍受。练到第五阶,掌心脚心和脸上不再开口,练到第七阶,血口变成血丝,到第九阶时只有一些细微的血点。等我练到第十阶,皮肤不再出血,红伥就不会对我再有任何影响。”
青檀听到这里,心里生出一抹绝处逢生的庆幸。她想要问他是不是练到第十阶就可以长命百岁,可是话到嘴边不敢问,她怕知道答案。
“每次出血涂上膏脂就能好?”
“必须加上玉龙姜。这是灵鹤谷的一种秘药,可以快速愈合伤口止血止痛。”李虚白举起手腕,露出青檀曾经好奇过的那只木质手串。他把玉龙姜做成手串随身带着,也是为了化解张夼的招蜂引蝶。
青檀指了指瓦块上的油脂:“那些够吗?”难怪他要用黑色的被子,是因为他皮肤出血涂抹膏脂会染上去,黑布不易留痕,也方便洗涤。
“够了。”
“到屋里擦药吧。”
李虚白迟疑道:“我在外面即可。”
青檀没好气地瞪着他:“你扭扭捏捏的烦不烦?屋里黑灯瞎火的我能看见什么?”
李虚白低着头,欲言又止。
青檀从瓦块上拿起那块儿已经凝结成块的油脂走进木屋,不容置喙道:“把衣服脱了。我先给你擦后背。”
李虚白关上门,磨磨蹭蹭地脱了上衣,坐到床边。
青檀站在他身后,拿着那块玉龙姜油脂,贴着他后背的肌肤,慢慢从上到下一道一道滑过去。手指滑过的地方,肌肉变得很紧,他的呼吸也变重,像是在尽力克制隐忍。
青檀心酸道:“是不是很疼?”
“不怎么疼。”他顿了顿,“以前那些裂开的血口,才疼。”
青檀想到第一次在小香山见到他,他看上去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公子,她甚至腹诽他臭美嫌弃他脂粉气。怎么会想到他吃了这么多的苦。
“你让我等你半年的苦衷就是这个?怕我看见你一身血点嫌弃你?”
李虚白没作声。不全是。他不想骗她,但也不能说出真相。
青檀叹了口气:“你这人真的很爱美。我记得当年在古墓里,你宁愿饿死也不愿意淹死在瀑布里,说尸体泡发了很丑很可怕。我和你不一样。”
她停了一霎,轻声道:“如果半年后你没有练到第十阶也没事。我不在乎。”
李虚白还是没作声,呼吸却快了一些,重了一些,因为她涂到了腰间。手指碰到他腰侧的时候,一种无法形容的冲动,在身体里烧了起来,他急忙抓住她的手,紧张道:“我自己来。”
身后传来一声嗫嚅:“我看你继续当和尚比较好。”
他不知怎么回答,紧张到嗓子发干:“把火折子给我。”
青檀呵呵:“你怕我偷看是不是?你当我是什么女色鬼吗?”
李虚白窘然否认,但摆明了就是担心。
青檀不稀罕地嘁了一声:“有什么好看的,早晚还不是会见到。”
李虚白哑声道:“那我去外面。”
青檀把火折子扔给他,哼道:“没见过你这么害羞扭捏的男人。”
停了大半晌才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终于是肯脱衣服了。
青檀故意道:“你和我同睡数日,又在我面前脱得精光,和失贞差不多了。”
黑暗中的男人呼吸一窒。
青檀忍笑:“日后再娶别人也不妥,我看你还是从一而终,老老实实跟了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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