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黄草岭的归属
并不是全国各地都有驼山这么幸运,许多地方的人没能度过灾年。所以说,驼山周边几个生产队加起来得有一千多口人,其实真应该感谢孟广林。
他的宽松政策,其实严格说起来是犯错误的。
从战争年代一路走来,孟广林的军民鱼水情已经融入了骨子里,不自觉地就把部队的作风拿了出来。
他和牛洪义不打不相识,还结下了不错的友谊。
这种友谊体现在很多方面,村里的孩子经常往林场里跑,喜欢听大学生讲故事讲城里的事情;林场不禁止村民进山采蘑菇和木耳,村里人采了之后会分出一部分送到林场;林场新送来了白砂糖之类的稀罕调味品,孟广林会安排人给牛家堡送一点。
至于之前就有的互相帮助生产,那就更普遍了,我帮你打井、你帮我挖水渠这都是常规动作。
春季植树最忙的时候,也是农作物春耕生产最忙的时候,牛家堡还总要抽调一部分人手给农场帮忙。
农场这边秋收的时候不太忙,也会抽出人手去给牛家堡帮忙,牛车、骡马畜力上提供帮助不说,就是驼山林场那辆嘎斯大卡车,也经常帮助牛家堡村民捎带一些县城里的生活必需品。
到了第二年,林场成立了个供销社,更是解决了牛家堡人购买东西的大难题。
连林场和牛家堡之间的那条山间小道,都因为人们日益频繁的交流而越踩越宽。
就像是两户人家过日子,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这一点体现到黄草岭的归属上,就成了两家关系的最高点。
1960年11月,中央发出了《关于农村人民公社当前政策问题的紧急指示信》,信中强调要坚决反对和彻底纠正“一平二调”的错误,允许社员经营少量的自留地和家庭副业。
驼山林场也要按照中共中央12条指示精神,检查和纠正国营林场“一平二调”的问题。
所谓一平二调是“平均主义”“无偿调拨”的简称。
林场设立之初,无偿调拨了驼山周围村庄的土地,其中尤以牛家堡的土地最多。
按照当时的文件要求,国营林场一部分山林是占用公社的,而群众要求退还的,则坚决退还。
如果群众不要求退还,或者退还后,群众无力经营的,可由林场继续经营,适当给公社一些经费后收归国有。
对于已经化进少数农户的林场,如果林场经营得好,群众愿意留场,而且场领导班子又强,地方党委同意,可以统一起来,实行计件工资。
这牛家堡就坐落在驼山腹地,几乎就像是一朵花的花蕊位置,其中调拨了至少四块地。
现在纠正错误,三块好地都还回去了,只有黄草岭有点难办。
因为林场职工已经在那片荒坡上栽了树,如果还给村民,这些树就白种了。
摆在驼山林场面前的两条路,要么把黄草岭这片地还给牛家堡生产队,要么把牛家堡生产队的群众吸收到林场里,实行计件工资。
这件事关系到几十户村民的生计问题,大家都有些怵头,还是牛洪义把村民召集起来开了个会。
具体的会议内容现在已经无从而知,反正结果是这片坡地就归了林场,村民收了当季作物后就不再种植。
林场说要适当补偿一笔经费,但当时经济困难,没有立即落实下去。
“我听牛东生说啊,他们村里的老人家里,到现在还用着一些搪瓷缸子、搪瓷盆,就是那时候拿山货去林场场部换的。”老耿收拾着碗筷,孙雨朦也赶紧帮忙,结果还是老耿媳妇出来,端走洗了。
大概也是累了,孙雨朦提意休息休息,想在院子里透透气,整理整理思路。
老耿讲的很多内容有些敏感,她拿不准能不能写,而且大部分都和她这次来采访的主要目的不太相符,她是想写孟广林这个人啊,一个林场丰碑一样的人物,讲他打狼、犯错、攀交情,这样的内容好吗?
而且,她就是写了,报纸版面有限,3000多字一个版的空间,也不够发啊。
不过在她手里,那本红色塑料封皮的笔记本愈发沉甸甸了,这里面记录的是一个真实的驼山,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应该被历史铭记。
想起自己的报道初衷,想起那些逝去的,却又在故事里活生生的人物,她忍不住又动摇了,她已经不觉得这是工作,这是一次报道任务,还是一次精神洗礼。
孙雨朦给陶主编打了个电话,询问到底该怎么办。
电话那头,戴着黑框眼镜的主编陶长江笑容可掬:“小孙啊,这次的报道任务很重要,但是不能局限于这个任务。”
他顿了顿,似乎整理了一下思路:“我们常说当记者的,要争取每一次采访都能写一篇好稿,交几个朋友,学一点知识。做新闻的最大乐趣是见证真实的生活,并与读者分享。你这次采访受益匪浅,不一定局限在一片新闻稿中啊,大胆采访,挑选出最精彩的内容,用多种方式呈现给读者吧!”
电话这头,孙雨朦懵懵懂懂地点着头。
在她头上,两只不知名的山雀“扑棱棱”地飞来,落在粗壮的核桃树上。
苏望在她身后伸了个懒腰,他觉得老耿的故事讲得很精彩,驼山林场60年的历史,远比他想象的要波澜壮阔精彩纷呈。
看着孙雨朦的背影,他忍不住没话找话:“今天这些够你写一篇报道了吧?”
“不够,我做的是新闻,不是故事,当年的旧事里,一定还隐藏着什么与今天相关的事情,我们再听一听。”
“那你说说需要什么样的内容,我跟老耿说一说,咱们直接跳过细枝末节,讲关键的。”
“不行,我觉得老耿讲述的东西很有感觉,我缺的就是那份阅历,只有完全置身其中,才能写出真正的作品。”
在个人主见这块儿,孙雨朦从来都是心直口快,从来不会拐弯抹角迁就别人。
当然,苏望也知道,林场分工安排时,自己不过就是一个跟班、跑腿和保镖,所以他也没什么怨言。
他觉得屋外有点冷,劝说着:“那咱回屋里继续听吧,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呢。”
结果老耿却掀门帘子出来,手里拿着一碗搓好的玉米粒说:“等会儿啊,我把鸡和羊先喂上,咱们吃饱喝足了,它们也不能饿着。”
老耿的动作很麻利,他身材瘦小,端着巨大的木盆拌饲料给人一种反差。
羊圈里的三只羊冬天吃的是饲料和花生秧,还得加点别的什么料调味,喂得很精细,老耿准备过两天去赶集,把这三只羊和几只鸡卖掉,换点钱好过年。
他盘算着,差不多的能有三四千元,基本上是他没退休前一个月的工资水平。
苏望想起今年林场没有了精神文明单位称号,第13个月的工资没了,内心又有些不安起来。
他询问了一下老耿现在的退休收入。
老耿苦笑了一声:“我还不知道呢,我这不是才退休还不到一个月嘛,还没拿到过退休金呢。”
不过他拍了拍双手上的尘土,又扶了扶头上的灰色毛线帽子,拉着苏望的胳膊说:“走,还是进屋里说话。”
老耿从茶几下面翻出一个烟袋锅子来,这东西几乎可以算是古董了,填上烟草吧嗒吧嗒抽着。
苏望笑了:“你不是不抽烟?”
“唉,这烟袋锅子还是我爹在世的时候传下来的,以前我在山上,不敢抽,怕上瘾了不好控制,退了休了就拿出来,烦了就点上火抽两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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