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何人在此
已近冬日,纵然是相较京师位置偏南的广梁府,空气也不免染上了些微寒凉之意。
贺恂长身玉立,玄色龙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幼时体弱,君子六艺唯射、御二术不甚精通,此刻拈弓搭箭,箭镞离弦之后,果然偏离靶心,松松垮垮地斜斜落在箭靶边缘。
项阮不敢胜过君王,操纵箭镞寻着帝王之箭又较靶心偏上二指距离。
贺恂面上一派闲适,瞧不出喜怒,只是将手里的九龙弓递与他,沉声吩咐道:“再射。”
项阮屈膝叩首,诚惶诚恐地接过了这张描漆雕龙的天子之弓。
可是先前那一箭已然呈现脱靶之势,这时再度拈弓,又当落到哪里才能算是得宜?
为人臣者,未得允准不得直视帝王,项阮只能垂首,默默揣摩着皇帝的意思,犹疑着将这支羽箭射落于方才的两箭之间,末了跪地,双手将九龙弓奉还。
“圣上穿杨贯虱,臣不及矣。”
贺恂负手而立,却并不接弓,夜色之中,他那双本便黑如曜石的眸子,愈发隐尽了万千情绪。
项阮跪地良久,才听他道:“先朝大将秦寔,幼习骑射,一箭既出,可没羽入石,项卿——”
项阮闻他一唤,赶紧肃容应道:“臣在。”
贺恂薄唇微动,仍是只道:“再射。”
项阮身为锦衣卫同知,常年游走于勋爵重臣之间,做的尽是探查辛密的差事,揣度人心本便是他的当家本事,真要细论起来,竟比武艺还要更精进些,君王话到此处,项阮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重新站起身,咬牙拈弓,箭镞再次离弦,直奔数丈之外的箭靶而去,正中靶心之余,竟然直直将拿足有三指厚的箭靶贯穿了个彻底,继而跪地道:“臣不及秦寔,但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
贺恂面上终显笑意,伸手将项阮扶起。
他从来不曾因为骑射不精而自扰,又怎么会需要臣下刻意相让,以求从此二术之上获取成就之感。
贺恂从来清楚,身为帝王,他不需要事事亲为,更不需要样样精通,他只需要分辨这些臣子各自的才能本事,然后收为己用,自可开创一朝不逊于太祖启元之治的盛世。
“圣上,”项阮心知此关已过,稍稍松了口气,恭身回道,“日前茶馆闹事之人已经审讯,俱是淮阳府人士不假,亲眷皆亡于水患也不假。”
“可除此之外,他们还先后招认曾欠了同一家赌坊的银子,淮阳水患爆发之前,赌坊追债之人寻上门去,讨要赌债不成,便将他们的住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才致使他们流离失所,仓促之下,搭建茅屋落脚,可惜那茅屋终究难抵水患侵袭,因而死伤惨重。”
“水患爆发后不久,有人私下寻到了他们,言那赌坊乃是裴家亲眷所开,背后有太后娘娘和国舅爷撑腰,因而杀人放火,无人能管,他们便由此记恨上了裴家,那人就顺势又教了他们那些话,让他们鼓动灾民,往广梁府闹事。”
贺恂稍稍抬眼。
项阮立刻会意,“回圣上,臣已命人查实,淮阳府赌坊背后的主人虽然确实姓裴,但他祖籍湘皖,与太后娘娘的母族,实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往日里与大裴侯也从无利益往来,臣已根据贼人描述,绘制了画像,去追查那教唆之人的身份,只是暂且未能查到。”
贺恂毫不意外地点点头。
如此费尽心机,周密策划,若能让人轻易查出来,才实属反常。
项阮接着道:“至于淮阳灾民涌入广梁府之事,太后娘娘不允大肆查问,臣不敢冒然叨扰几处衙门,只能暗中探访,如今只知这些灾民并非是广梁府官员有意放入,反而像是一夜之间凭空出现在广梁府的……”
他稍顿了顿,才继续道:“臣于是又搜查几日,这才发现淮阳、广梁这两府之间,有一处林道相连,因不是官道,路况又崎岖至极,寻常没有人涉足,因而官府寻日也只是每隔几天才会派小队人马查探一番。”
“近日因圣驾驾临广梁行宫,那林道本也改作日日遣人把手的,可是十日之前,城外三十里处却突发山匪作乱,府官调兵剿匪,一时人手不够,因见那林道实在难以通人,这才将人马暂且抽离。”
“可正是那日之后,这些流民便出现在了广梁城中,臣已经亲自前往那林道查看,确然足迹杂乱繁多,皆为近日新添。”
“臣由此猜想,大约是广梁府大员心知犯下大错,又苦于此地远离边关,兵马不够,碍于灾民人数,无法确保将所有灾民一网打尽,生怕再次激起民变,兼之听闻此事与国舅爷有关,更加不敢奏报,只能险险看守,避免灾民涌入行宫,约莫——”
项阮深吸了口气,严肃道:“约莫是打算圣驾回京之后,再伙同同样犯下大错的淮阳府官员,合力抓捕流民,瞒下这桩大案。”
贺恂略一思索,问:“山匪如何?”
“太后娘娘已遣小裴侯前往探看,”项阮神情有些为难,“圣上,可需要臣另外派遣人马暗中探查吗?”
贺恂摆手道:“行军探查,你瞒不住裴云霁,何况母后还需要你做事,自然会将结果相告,又何需多此一举。”
项阮恭身称是,又试探着请示道:“朝中尚未有人就此事弹劾大裴侯,可需要臣悄悄透些风声。”
贺恂又一摆手,“有人花费了这样多的心思算计裴家,既然一计已成,又怎么会任由母后轻易压下这场风波,只管看着便是,也好让朕瞧瞧,朝中何时又出了此等能人。”
项阮当即受教,恭身拜道:“臣遵命。”
贺恂再一摆手,项阮折身再拜,后退数丈远后,转身退下了。
贺恂走在回寝殿的路上,虽然各处宫门尚且没到下千两的时辰,但宫道上除却来往做活的宫人们,却已然没什么人出行了。
金乌与明月之间,贺恂向来没有什么偏好,即便对面之人隐于夜色,也并不妨碍他一眼看透对方心思,但明月清辉之下,确然又较白日多了几分令人舒心的清静。
只是今日这份清静,却到蕴澜亭为止了。
贺恂稍显败兴。
走在前面的提灯内侍将八角宫灯略略抬起,照向亭中背身站着的那个娉婷婀娜的身影,低声呵问:“何人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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