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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9.新人美如玉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唐可乔每日都来水湄阁与罗青桃作伴,闲来无事便扎她几针,倒也别致有趣。

  在这期间,君洛一次都没有来过,罗青桃也不肯打听他的去处,就只当世上没那个人一般。

  十余日之后的一天夜里,罗青桃早早睡下,醒来时已是晨光熹微。她怔怔地看着窗外的晨曦,注目许久,潸然泪下。

  自去年初冬到如今,这是她第一次安眠整夜!

  近三百个辗转难眠的夜啊……

  罗青桃不愿回忆从前的苦楚,却忍不住缩在床头,抱膝痛哭起来。

  唐可乔进来看见,大吃一惊:“你哭什么?大梁皇帝驾崩啦?”

  罗青桃“嗷”地一声跳了起来:“你才驾崩了!你全家都驾崩了!”

  唐可乔退到窗边,轻摇小扇“咯咯”地笑了起来。

  罗青桃有些赧然,忙起身整衣,向唐可乔郑重地行了个大礼。

  唐可乔侧身让过半礼,笑问:“不用再扎针了?”

  罗青桃点了点头,眼中仍是水光闪闪。

  唐可乔本想嘲笑她几句,话未出口,自己却也湿了眼眶。

  许久之后,唐可乔擦干了眼角,拉过了罗青桃的手。

  罗青桃以为是要诊脉,唐可乔却只是攥紧了她的手指,久久不肯放开。

  罗青桃心中有些忐忑,却见唐可乔含泪笑道:“你也算是熬过来了……不过也别高兴得太早。我至多只能替你维持两年的时光,到时候找不到鬼医,那毒只怕会发作得更厉害……”

  罗青桃反握住她的手,轻笑:“已经很好了。两年时间……足够了。”

  唐可乔点了点头,又拿帕子擦起了眼泪。

  罗青桃大感诧异。

  要知道,唐可乔可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女人!她今日的眼泪,是不是太多了些?

  罗青桃疑心唐可乔心里有事,但她既不肯说,罗青桃也不敢问。

  二人默默相对,擦了一阵子眼泪,唐可乔笑着站了起来:“如今你好了,我终于也可以放心走了。”

  “你要去哪里?”罗青桃大吃一惊。

  唐可乔笑道:“你糊涂了?我又不是大梁人,难道还能在大梁待一辈子不成?万寿节结束,我就该走了。”

  罗青桃屈指算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今日正是太上皇寿辰、万寿节的正日子。算来最多再过三五天,各国的使臣们就该陆续启程离开大梁了。

  罗青桃的心中立时涌上了一股离愁。

  唐可乔算是她一生的贵人了。她一向是不怎么在意生死离别的,可是此时此刻,她却忽然开始多愁善感,忽然开始盼着时间走得慢一点。

  罗青桃不愿被唐可乔看出她的矫情伤感,忙挤出笑容,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骆成恩忽然没了,这会儿南越朝堂上肯定有一场好戏唱,保不定没有血雨腥风!你急着回去做什么?莫非是赶着改嫁不成?”

  唐可乔横了她一眼:“谁说我要回南越?”

  “不回南越,你去哪儿?”罗青桃大感诧异。

  唐可乔露出个神秘莫测的笑容来。

  这时草儿忽然从外面冲了进来,急道:“前头来人传旨,叫咱们快去太和殿呢!”

  “太和殿?”罗青桃一惊,“我近日没闯什么祸吧?”

  唐可乔已在旁笑了起来:“今日是万寿节盛典,太和殿上可是热闹得很呢!”

  罗青桃松了口气:“原来是给老爷子做寿,我还以为是要审我呢!”

  九娘一路小跑冲了进来:“别磨蹭了,快穿衣裳!那边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罗青桃起身甩了甩衣袖,皱眉:“还穿什么衣裳?难道我这会儿正光着身子不成!”

  九娘一时语塞,草儿已在门口打起了帘子:“你的衣裳哪一件不是好的,还换什么换?就这样去吧!”

  罗青桃倒不着急。她一边同唐可乔说笑着,一边随手拿起一根簪子挽了发,对着镜子看了一看,又将妆盒里的白玉钏子取了出来,套在腕上。

  出了水湄阁的园门,唐可乔忽然站定了脚步。

  罗青桃诧异地回过头,却看见了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人满面笑容,风风火火地奔了过来,老远便叫:“罗家小姐,多日不见了!”

  罗青桃低头敛衽:“十九王子殿下。”

  “哎,自己人,不用那么客气!叫我的名字就好!”那日松大笑着,伸手来扶罗青桃的手臂。

  罗青桃慌忙向后退了两步,避开他的手,站直了身子:“此处是后宫内宅,王子殿下出现在这里,似乎不合规矩吧?”

  那日松不屑地嗤笑一声:“偏你们大梁的规矩多!什么前宫后宫、内宅外宅,不都是住人的地方吗?我哪里就来不得了?”

  这话说得极不讲理,罗青桃心里有些别扭,却很匪夷所思地没有生气。

  或许是因为那日松的眼睛太亮吧?罗青桃这样想着。

  对着那样一双亮如寒星的眼睛,真的是很难认真生气的。

  唐可乔挽着罗青桃的手臂往旁边靠了靠,轻声嘀咕了一句:“蛮荒之地出来的人,果然是半点儿规矩也不懂!”

  草儿在一旁猛点头。

  罗青桃向那日松赧然地一笑,后者回应她一个无奈的笑容。

  罗青桃并不打算对一个赤子一般的人物讲什么规矩和礼法。

  她一手挽着唐可乔,一手伸出,向那日松作了个“请”的姿势:“既然有缘相遇,不如同行一段?”

  那日松学着大梁的礼仪微微躬身:“不胜荣幸。”

  唐可乔在旁边又发出了一声嗤笑。

  那日松向罗青桃摊了摊手,作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

  罗青桃被他的滑稽模样逗得大笑,惹得路边的小太监小宫女们频频侧目。

  太和殿门外,聚了数不清的丫鬟小厮们,一看便知里面定是热闹非凡的了。

  罗青桃定了定神,提起裙角缓步走了进去。

  入眼便是一片歌舞升平。

  太和殿中的场景,与上一次又有不同:殿中只摆了几张极长的桌子,上面坐着的是太上皇、芸贵太妃、君洛、骆可儿;大梁文武百官和各国使臣分列东西两侧,三三两两聚在一处说笑饮酒,倒也别有一番趣味。

  罗青桃进门的一瞬间,殿中照例安静了下来。

  罗青桃压着脚步慢慢地走了进去,向太上皇行了大礼:“臣女恭祝太上皇福寿康宁,长乐无极。”

  太上皇只顾低头饮酒,仿佛全然没有注意到眼前跪了个人。

  罗青桃抬头看了看,自己站起身来,拔腿便走。

  “站住!”芸贵太妃摔了筷子,怒声喝道。

  罗青桃依言站定,缓缓转过身。

  芸贵太妃气得浑身乱颤:“你是哪里来的野丫头,这等放诞无礼?”

  罗青桃眯起眼睛笑着,看着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努力在她脸上寻找当日那位芸贵妃娘娘娇俏灵动的影子。

  芸贵太妃见她不答话,怒气更盛:“万寿佳节,你到这里来做什么?你还嫌大梁皇家的脸面没有被你糟蹋干净么?”

  罗青桃垂眸不语。骆可儿忽然伸手扯了扯芸贵太妃的衣袖,低声道:“郡主毕竟是为祝寿而来,太妃息怒吧!”

  “息怒?”芸贵太妃冷笑,“这个贱人近来四处作妖,把整个京城都搞得一团乌烟瘴气,害得大梁皇家成了全天下的笑柄!我恨不得撕了她那张妖孽的脸,你叫我如何息怒!”

  骆可儿垂下头,许久才叹道:“可她毕竟是罗家的女儿,又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芸贵太妃挑起了眉梢,冷笑道:“罗家女儿又如何?你去听听如今外面怎么说?这会儿提起‘罗家’,百姓们首先想到的可不是‘战神’,而是‘藏污纳垢之所’、‘那个娼妇的娘家’!你当罗家还是从前的罗家么?”

  骆可儿的面上有些尴尬,许久没有再开口。

  芸贵太妃又转向君洛:“皇上,你该知道妖孽祸国的道理!这个贱妇四处招蜂引蝶,你偏还处处回护她,是生怕天下人没有笑话可以看吗?”

  君洛闷了半晌,缓缓地抬起头来:“朕的私事,不劳太妃费心。”

  芸贵太妃涨红了脸:“私事?你是皇帝,哪一件‘私事’不是关系到天下?旁的不说了,我只问你,日后这贱妇生下孩子来,你知道姓张姓王?你要替旁人养孩子,那也是你的‘私事’,可是你要把这大梁江山传给谁,那可就不是你的‘私事’了!”

  “啪”地一声,君洛掷下了酒盏。

  芸贵太妃瑟缩了一下,却努力地坐直了身子,不肯示弱。

  君洛冷笑:“朕的私事,不劳你做长辈的费心;这天下的大事,又轮不到你一个妇道人家开口!你若觉得这太和殿坐着不舒服,就请回你的康宁宫去!”

  他的声音并没有刻意压低,坐在近处的一些官员听见,已经开始忍不住窃窃私语了。

  唯有那边刚刚落座不久的那日松,向罗青桃投来一个关切的眼神。

  骆可儿偏偏瞧见了,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罗青桃的心里,警钟大响。

  君洛皱起了眉头,目光在罗青桃身上停留了一瞬,立时移开:“头也磕过了,祝寿的话也已说完了。你若无旁事,就先回水湄阁去吧。”

  罗青桃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这时坐在角落里的卓玉儿忽然站起身,走到君洛身旁赔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呢?郡主禁足在水湄阁也有些日子了,今日好容易借着太上皇的千秋出来一趟,哪有磕过头就叫她回去的道理?太和殿上也不缺碗筷,说什么也得留郡主在这里吃罢筵席啊!”

  君洛向罗青桃看了一眼,许久才道:“罢了,你先入座吧。”

  罗青桃本不稀罕什么寿宴,卓玉儿却已离席走了过来,热络地挽起了她的手臂:“郡主到我这里来坐吧!”

  罗青桃抬头看向君洛。后者不动声色,右手食指在酒盏上面点了两下。

  罗青桃虽有些不情愿,众目睽睽之下却也没有抗旨的道理,只得不情愿地随着卓玉儿坐到了角落里。

  于是,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也便追随着她到了那个不起眼的角落;坐在正中间的老寿星太上皇反而被大多数人忽略掉了。

  罗青桃暗暗观察着太上皇的脸色,却始终看不出什么来。

  那个老家伙,城府是越来越深了。罗青桃心中这样想着。

  卓玉儿对罗青桃很是照顾,添酒夹菜,十分殷勤周到。

  罗青桃反觉不自在,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心中就莫名地有些烦躁。

  如此过了一会儿,气氛渐渐融洽起来,歌舞杂技争奇斗胜、文才武略各显神通,倒也算得上是其乐融融。

  毕竟是太上皇千秋的好日子,只要进了这太和殿,哪怕是家里死了爹娘的,也得强装出一脸喜色来,生怕扫了太上皇的兴致。

  所以芸贵太妃刚才的发难实在不合时宜。罗青桃忍不住又向她多看了几眼,却没有看出什么来。

  这时,殿中的管弦之声骤然转急,众人的目光齐齐被引向了大殿正中央的高台。

  只见那些身穿七彩霓裳的舞姬轻摇着杨柳腰肢,优雅地退了下去。偌大的舞台上霎时空旷下来。

  丝竹之声渐渐地低了下去,一阵急促的鼓点响了起来,清越激昂,竟仿若战场之上的马蹄之声,听得人心潮澎湃。

  罗青桃本是漫不经心地歪在角落里,此时却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

  众人翘首许久,才见门外一道人影闪了进来,沿着红毯一路空翻上了高台,说不尽的飒爽利落。

  “铮”地一声,长剑出鞘,台上立时闪烁起一片银光。

  竟然是剑舞。

  大梁重文轻武,剑术是极少能登上大雅之堂的。此刻这一场表演,显然出乎众人意料。

  于是,殿中的饮酒唱和之声都已停了,众人齐齐望向高台,伸长了脖子欣赏着舞剑的女子妙曼的身姿、欣赏着那霍霍剑影之中,那一抹玫瑰般鲜艳的颜色。

  角落里,不知是谁低低地叹了一句:“红衣长剑、英姿飒爽,比当年的昭烈郡主也不遑多让。只可惜……”

  言下之意自然是说,如今的昭烈郡主堕落如斯,早已不复昔年风采了。

  罗青桃转头看向君洛,只见他眯起了眼睛,紧紧地盯着台上的女子。手中的一杯酒已洒出了大半,他却浑然不觉。

  罗青桃垂下了头,再没有向台上看一眼。

  耳边只听到惊叹声不断,想必那女子的剑舞是极精彩的了。

  鼓点声声,敲在罗青桃的心上,如盛夏的急雨,莫名地激起一阵苍凉。

  她终是没忍住再次抬头。

  这时鼓声骤紧,台上的女子矫健灵动,舞姿翩翩,一路向着正上方舞了过来。

  侍卫们立时紧张起来,不约而同地紧盯着那舞者,连眼睛也不敢眨。

  罗青桃也早已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这时女子已舞到了长桌之下。她若心存不轨,手中那一柄优美的长剑未必不能成为杀人的利器……但是,光天化日之下,该不会有这么大胆的刺客吧?

  在一片惊呼声中,不知从何处飞来一只酒盏,直直地向着舞剑的女子飞去。

那女子不慌不忙,双膝一弯,矮身让了过去。

眼看那酒盏便要从她头顶上飞过,众人正要松一口气,那女子却不慌不忙地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叮”地一声轻响,酒盏落到了剑刃上,来势却并未消减多少。

  女子手中长剑优雅地转了个圈儿,那酒盏也便跟着转了过来,稳稳地落在了剑柄之上。

  女子双手捏住剑柄,举过头顶。

  罗青桃这时才注意到,酒盏之中波光微明,竟是有酒的。

  如此舞剑而酒水不洒,这女子也算得上是有几分手段的了!

  殿中宾客轰然喝起彩来。

  等喝彩声落下,女子清亮亮的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臣女恭祝大梁国泰民安、万载千秋。请皇上满饮此杯!”

  罗青桃的右手下意识地收紧,薄薄的骨瓷酒盏立时碎裂,酒水和瓷片溅得她满袖子都是。

  瓷片划破了手指,她浑然不觉,眼睛只盯着那个舞剑的女子,一眨也不眨。

  今日是太上皇千秋,这女子手中的酒不敬太上皇,偏要敬给君洛,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

  君洛微笑着伸出手将那酒盏接过,顺手挑落了女子脸上覆着的红色薄纱。

  一张俏丽可人的面孔出现在眼前,面色微红,却带着从容的微笑。

  君洛举起酒盏,一饮而尽:“不错。”

  芸贵太妃立时笑了起来:“既然‘不错’,皇上就留下她吧!”

  君洛没有应声,却摘下腰间的玉佩,丢到了女子的手里。

  女子喜形于色,慌忙跪地谢恩。

  罗青桃看着那张似曾相识的笑脸,嘲讽地勾起了唇角。

  居然是一位故人呢。

  诺儿。

  难怪当初那样桀骜倔强,却又死也不肯出宫嫁人,原来还有这样的手段!

  卓玉儿面露惆怅之色,叹息着来牵罗青桃的手,却忍不住惊呼出声:“你的手怎么了!”

  罗青桃皱了皱眉头,抬起血迹淋漓的右手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道:“无事。这骨瓷酒盏太薄,碎一两只也不稀奇。”

  卓玉儿却急得白了脸色,拍桌道:“什么叫‘无事’?手上筋络最是脆弱,万一伤着了,以后弹琴做针线都不好办!这可如何是好?快叫太医来看看啊!”

  “怎么回事?”唐可乔听见动静,早已冲了过来。

  罗青桃只得把手伸给她看,口中却向卓玉儿笑道:“婉仪多虑了。我不会弹琴,也不常做针线,手上唯有一条鞭子耍得利落,这点儿小伤却是碍不着的。”

  唐可乔从怀中掏出一只小瓶来,倒出药丸捏碎了洒在罗青桃的手上,忿忿地抱怨道:“喝个酒也能打碎了杯子,你也算是有本事的了!”

  罗青桃不敢同她争辩,只好讪笑。

  好在伤口确实不深。唐可乔随意替她包扎了几下,丢了一个药瓶在她手中:“记着半个月内不许碰水,一个月内不许舞枪弄棒!你今后可收敛点吧,如今你可不是‘妖孽’了,这伤口没有三两个月是好不了的!”

  罗青桃看看手中的药瓶,苦笑起来。

  看来,“妖孽”当久了,也是会习惯的。

  养成一个习惯容易,戒掉它却是难上加难!

  比如,她早已习惯了某人的独宠,如今又怎么可能平静地看着他同别的女子……

  罗青桃垂下了头,掩住满腹心事,低低向唐可乔叹了声“你回去吧”。

  她不愿承认,此时她的心里,比手上更痛百倍。

  这边的动静,那个人不可能听不见。可是,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向这边看一眼!

  是为了演戏给旁人看,还是为了那个红衣如火的小丫鬟?他的两副面孔,究竟哪一副是真、哪一副是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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