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夜袭
白虎洲,奎郡,破夷城。
戈壁夏夜,月黯星稀,闷热无风,犬吠蝉鸣。
牲畜逡巡不安,百姓辗转难眠。
人们盼着从北境荒漠能刮来一阵沙尘暴,盼着漫天风沙能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暑气。
北城角楼,值守的戍卒们顶盔掼甲,硬弩上弦,汗珠顺着皮甲边缘不断滴落,濡湿脚下的夯土地面。
无人在意,他们只是如临大敌般的盯着面前空荡荡的草原。
城门外,一千名骑兵排列成三角冲击阵型,人马皆不披甲,骑兵们仅着贴身黑衣,挎弓囊箭,背负长枪,战马尽是灰黑毛色,蒙眼摘铃,马蹄裹布,整个骑阵死寂如恒,不动如山,几乎要被夜色吞没。
子时过半,一名同样黑衣黑马的轻骑斥候悄然奔来,到得据骑阵约五十步之外,他不再前进,从怀中掏出一支短笳,轻吹了几声。
夜枭低鸣般的笳声传入耳中,队伍侧前方的都统举起右手,身边的传令兵立刻拨转马头,向后方奔去。
须臾,传令兵从队伍前方回到原位,向都统点了点头,都统右手握住身边反插在草地上的长枪,双腿一夹马腹,灰色骏马发足狂奔,长枪顺势拔起,三尺枪头乌黑如漆,不见锋刃,破土而出时,却连一片草叶也未扬起。
骑阵随之出击,千骑竞驰,竟是疾如鬼魅,静如夜影。
遭遇
十里之外的湟水南岸,参夷边境。
万余衣衫褴褛的夷族牧民正驱牛赶羊,携家带口的往塞外迁徙。
百年之前,参朝军队占领了浊湟流域,夺走了水草丰美的牧场,数万夷人被迫内附奎郡,从此倍受参朝官吏的欺凌,如今,他们要回到玄龟草原的子母湖畔,回到夷人祖先放牧的地方。
这一路,为免惊动边军,他们深入草原,远避城塞,不知绕了多少路,此刻,湟水已近在眼前,女人们竭力阻止婴儿的啼哭,男人们压低了声音驱赶牲畜,他们知道,跨过湟水就是夷地,那里部落林立,除非大兵进剿,小股参军断不敢擅入。
在他们两侧,跟随着几十名身着亮铁鱗甲,外罩鲜红战袍的中土骑士,长槊紧攥,神情肃然。
忽然,一阵鸣镝破空之声响起,夷人队伍左侧的一名骑士应声跌落,战马受惊狂奔,人已立时毙命,眼窝中的羽箭兀自摇晃不停。
牧民们惶恐回顾,暗淡的月光之下,黑衣骑兵组成的洪流像乌云一样席卷而来。
一瞬间,万余人的血液似乎同时凝固,突然袭来的恐惧已经让他们忘记了逃跑。
“奎狼营!”一名骑士发出嘶哑的惊呼,随即扔掉了手中的马槊,以最快的速度翻身下马,双手抱头趴在地上。
黑色洪流迅速靠近,箭矢如急雨骤临,溅起满地血花,风声与鸣镝交响,仿佛催命挽歌。
恐惧迅速蔓延,更多的骑士扔掉了武器,更多的牧民匍匐在地,婴儿高声啼哭,战马与牛羊四处逃散。
十几名还骑在马上的红袍骑士们聚拢到一起,勒紧缰绳,平端马槊,准备拼死一战,领头的青年都尉仰天长叹“坏我大计者,奎狼魏琚也!”
出人意料的是,奎狼营并没有发起冲击,他们甚至没有举起长枪,三角骑阵在接近牧民队伍时忽然改变了行进方向,轻巧的掠过了人群,向湟水方向奔去。
箭雨落尽,仍在马上的红袍骑士只剩下三人。
青年都尉一边纵马来往疾驰,一边冲人群声嘶力竭的高呼:“全部起来,全部散开,妇孺到中间,丢掉所有武器,鞭子藤条全部扔掉,快!奎狼营是防你们逃散渡河,要赶你们回奎郡,跟他们走,不要反抗,不要反抗!”
说罢,他骑到两名同伴身旁,低声交代了几句,然后单人独骑向北追去。
寻牛
青年都尉的判断是准确的,他的身影隐没在夜色之中不久,奎狼营回来了,一样的迅疾,一样的安静,只是领头的都统腰间多了一颗血淋淋的首级。
到了人群面前,骑兵们点燃火把,向两翼散开,阵型成为间隔有序的弧形,把牧民们三面围住,都统从腰间解下首级,插在枪头,高举过顶。
是那名青年都尉,首级双目未瞑,鲜血顺着乌木枪杆汩汩流下。
“叛参降夷的反贼马贤业已授首,他死前和我立了个约,要我奎狼营勿伤缴械的平民和叛军,我答应了,但有两个条件,第一,交出我要的人,第二,叛夷全部回归奎郡,如是,你们的性命,魏琚一概不要。”
他的嗓音沙哑,声调却是极高,有如利刃剔骨,让人寒毛直竖。
说罢,他向传令兵耳语了几句,传令兵高声喊道。
“牛零族长麻奴何在?”
一千名骑兵也齐声高呼。
“牛零族长麻奴何在?”
人群死一样的寂静,连婴儿的啼哭声也停止了,一些人满面惊讶四处张望,另一些人低头叹气默默不语。
魏琚举枪的右手忽的向上一送,长枪携首级直直飞起,他也不侧目,猿臂轻舒,正握住枪尾,手臂一抽,手腕微抖,三步之外一高大牧民的脖颈正中立时开出一个血洞。
鲜血未及喷涌,长枪已收回身侧,首级正落在枪头之上,竟似从未分离一般。
千名骑兵如同得令,长枪齐齐刺出,面前的千名夷族男子血溅当场。
活着的人惊恐后退,但仍无人给他们答案。
“下一回就是妇孺了。”
利刃刮骨般的嗓音没有感情。
“魏琚!勿伤我民!麻奴在此。”
一名红衣骑士穿过人群,竟是马贤最后嘱托的二人之一,他走到魏琚面前,摘下兜鍪,露出高鼻深目的年轻面孔,棕发挽在脑后,梳成夷族战士特有的战髻。
“种子。”
魏琚侧身道,传令兵解下一侧的马鞍袋,扔到麻奴面前,里面的谷物沙沙作响。
“召唤牛金牛,杀牛取灵。”
魏琚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握着枪杆的手竟因为激动而有些微微发抖,马贤的首级随之晃动,似在叹息摇头。
牧民队伍中忽然爆发出连绵不绝的谩骂和哀嚎。
“麻奴,真的是麻奴,该死,他为何会在这里。”“麻奴!因你一人,竟坏我们出塞大计!”
“祖龙无眼,天亡我牛零!”“麻奴不可,金牛亡,牛零绝!”
年轻的族长没有理会众人,只对魏琚道:
“金克木,魏都统,你那杆奎狼枪,是熔奎木狼灵锻造而成,你既驭此枪,奎木狼灵已附你魂中,金牛出,木狼死,你不怕吗?”
魏琚面色冷峻如常:
“如今中土灾异连年,五谷歉收,百姓流离,牛金牛主农桑畜牧,若化其灵入五谷穗中,播种则地生嘉禾,灾年亦五谷丰登,如此中土必免于饥荒,为天下万民计,魏琚何惜此命。”
这一番壮烈决绝之辞,他说的却是极为平淡,如同提及的是别人性命一般。
“我牛零人世代供奉牛金牛,族人魂中皆存金牛赐灵,金牛若亡,我等将举族化为兽饲,一世为百兽追猎,难道你中土人的命是命,我牛零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麻奴攥紧了拳头,语转凄凉。
“是草。”
魏琚淡淡答道。
地裂
笛声悠悠响起,划破沉闷的夏夜。
“魏琚得手了,陈史公你听,原来金牛骨笛的声音如此美妙,竟比孤想的要幽远许多。”
破夷城北门的城墙之上,一名长髯中年对身旁的老者说道,他身披一件绣有金丝白虎的黑袍,显是身份尊贵。
中年人言语之中难掩喜悦,老者却是忧心忡忡。
“王上,臣已经看过卜辞了,今日实在杀不得这牛金牛啊,卜辞上说,伤金遇土,这土生金...”
他话未说完,中年人摆摆手打断了他。
“卜辞,卜辞,方技之术再也休提,国之安危,岂是区区卜筮能做主的。”
这中年人便是如今的奎郡郡王少仲卿,他身旁的,是奎郡史令陈元伯。
见陈元伯只是叹气,少仲卿似想起一事,于是转身西向,闭目喃喃自语:
“西方兽神白虎听祷,夷首麻奴远避塞外,幸得马贤奇谋,佯叛助夷,率诸夷出塞,得以引出麻奴,如今这最后一步,胁其族人而取金牛,也将收全功,然此计虽妙,却是谋国不谋身,白虎护佑,保马贤平安回城,勿使孤失此智谋勇略之士。”
少仲卿祝祷一阵,扭头看见陈元伯仍是满面愁容,于是抬手抚着他的背道:
“陈史公啊,与其整日研究你那些龟壳算筹,不如好好想想如何记述马贤这一场大功,好让后人万古传颂。”
陈元伯没有回应,他脸上的忧虑已转为恐惧,浑身抖如筛糠,双眼死死的盯着面前漆黑一片的草原。
“陈史公?”
少仲卿皱了皱眉,顺着陈元伯的目光望去,远处除了凝固的夜色,什么也没有。
“元伯公?”
“龙,龙,龙涎,应龙,应龙...”
陈元伯的声音颤抖难辨。
“应龙...土龙...金...土生金...”.
陈元伯一面绝望的重复着咒语一般的呢喃,一面双手撑在城垛之上,猛一用力,纵身跃出了城墙。
少仲卿阻拦不及,正待呼救,一股恶臭的腥膻之气忽然阻塞了他的鼻腔和喉头,那气味如同千百只腐败的牲畜尸体堆在了一起。
少仲卿还未及作呕,就感到眼前一阵眩晕,接着,听见一声凄厉的龙吟,那声音从脚下传来,比他听过的任何噪音都要刺耳百倍,他捂住耳朵,鲜血顺着指缝溢出,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少仲卿聋了,但失聪不会折磨他太久,约莫一炷香之后,一条暗黄色的遮天巨龙破土而出,从破夷城到湟水南岸,山崩地裂,城池瞬间化为瓦砾。
这是玄黄590年的事,参朝国史载:参桓帝永泰六年,骑都尉马贤叛参降夷,率诸夷出塞,护夷都统魏琚督奎狼营追而破之,诛马贤,斩首千余,是夜,奎郡地裂,毁破夷城,人言应龙出,生者未见之,奎愍王仲卿由是薨,城中三万军民尽殁,奎狼营亦受波及,仅魏琚及数十骑得免,逃归襄武城,诸夷亦各逃散,不复归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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