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明真
徐恕话音刚落,便有一道劲气自指尖发出直逼苏妙仪。
姜洄大惊失色,但已来不及出手救人——就算来得及,从一品异士手中抢回一条人命又谈何容易?
然而有一道身影率先一步掠出,挡在了苏妙仪身前,接下了那道攻击。
劲气被荡开,化为戾风,拂起张扬的墨发。
对付一个凡人,徐恕并未使出全力,而且这只是一个警告,因此他也未真正瞄准苏妙仪,却没想到,引出了一只大老虎。
看着那双杀意腾腾的灰蓝眼眸,徐恕不由失笑:“人族相斗,你身为妖王,居然救人。而且站在你身后的,可是你杀父仇人的女儿。”
“修彧……”
苏妙仪失神地看着修彧高大的背影,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出现。
修彧微微侧身,看向苏妙仪,四目相对,却相顾无言。
他回过身来直面徐恕,冷然道:“我不管你们人族之间的纷争,苏妙仪是我的人,你想杀她,先过我这关!”
修彧的修为原相当于人族的一品巅峰,但是当年为杀高襄王,身受重伤,又遭苏淮瑛暗算,不得已断尾而逃,如今修为跌落至一二品之间,与徐恕交手,胜负犹未可知。
但是徐恕只有一人,只要修彧缠住了他,程锦年便可趁机送走姜洄和苏妙仪。
徐恕意识到这一点,缓缓皱起了眉头。
“我可以不杀苏妙仪。”徐恕不在乎退而求其次,“苏妙仪你带走,我还有其他人质。”
修彧眼神一动,刚要点头,便听到苏妙仪急道:“我不走!我要和姜洄在一起!”
这句话把姜洄和修彧的话都堵在了喉头。
修彧攥紧双拳,半晌苦笑了一声,对徐恕说道:“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我只能听她的。”
苏妙仪顿时怔住。
修彧深吸一口气,妖力鼓荡,白衣黑发,无风自扬,面容深邃俊美,身形高大挺拔,如巍巍雪山,昂然独立。
“妙妙……是我哄骗了你,让你失去了家人和依靠。”修彧背对着苏妙仪,声音清冷而沉重,“但我不后悔,因为我从没想过放过你。你因为我而失去的一切……我都会加倍补偿给你。”
杀姜晟,报父仇,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他虽熟知人族礼法,却也弃之如敝屣,只凭一腔意气行事,没有为苏妙仪考虑过。
身为苏家嫡女的她,与妖族私通有染,将要面对多么严厉的苛责。
他知道,却不在乎。
她知道,也不在乎。
两个人的不在乎,却并非同一回事。是他将苏妙仪推入了深渊,这一年多闭关养伤,他无一日不思念,无一日不痛恨。
当日拼着重伤杀死姜晟后,苏淮瑛坐收渔利要杀他,告诉他那是苏妙仪的意思。
——你隐瞒真实身份,哄骗她对你以身相许,难道你以为她知道真相后还会原谅你吗?
——你的存在是苏家的耻辱,与妖相恋只会为苏家招来灾祸,妙仪是娇贵无比的苏家嫡女,怎么可能跟你去南荒?
苏淮瑛字字诛心,让本已受伤的他心神失守,错漏百出,九死一生败走。
修彧不愿意相信苏妙仪的背叛,直到听说她要远嫁恭国,他才按捺不住,伤势未愈就出关抢亲。
但是一看到她,修彧便又心软了,想了许多的狠话,都说不出来。
他也终于知道,苏妙仪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她既不知道他的身份,也未曾嫌弃他是妖。
只是她的家人不再将她视为荣耀,而是一种耻辱。
修彧不敢想象,自己闭关的这一年多里,她在家中承受了多少冷眼与唾骂……
她因为他失去了家人,他便是她的家人。
她因为他失去了依靠,他也会是她的依靠。
为了苏妙仪,他甚至可以去救他最憎恨的仇敌之女。
修彧没有犹豫,果断地出手攻向徐恕。他深知这一品异士手段诡谲,一出手便用尽全力,只求速战速决。
九尾虎妖的妖力霸道至极,就是徐恕也感受到了压力。
眼看程锦年要带走姜洄,徐恕皱眉冷哼一声,避开了修彧的攻击,双手迅速结印,眼神凛然。
一道凶煞妖力骤然从天而降,挡住了姜洄等人的去路。
姜洄愕然看着出现的身影——那是一只浑身雪白的猫,与修彧有七八分的相似,随着身影的靠近,它慢慢褪去了妖身,变成了一个十岁左右的俊秀男童。
“团团……”姜洄喃喃念道,电光石火之间,明白了许多事。
团团就是妖胎……
那一夜,修彧在鬼市抢夺妖胎,交手间妖胎被人夺走。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妖胎破裂,幼兽从胎中逃出,躲进了她藏在荒宅中的马车上,跟着马车进了高襄王府。
她就是在王府后院的马车处看到的小猫。
但这是被她改变过的轨迹,而这一世未曾改变,荒宅中没有停靠一辆温暖的马车,妖胎被徐恕带走了,炼成了灵宠。
修彧在看到那妖童出现时,也从血脉上感应到了对方的身份。他目眦欲裂怒视徐恕:“你竟敢将他炼成灵宠!”
被炼为灵宠,便被夺了心智,只能听从徐恕的驱使。
瑛招临死前将所有的妖力给了腹中幼子,他的资质甚至比修彧更强三分,而徐恕这三年来让它吸收了所有妖力,才能在极短的时间内便突破化形期,甚至修为突飞猛进,实力堪比三品异士。
这是徐恕的底牌,假以时日,修明必然能成一品,甚至超一品。他从来不相信别人,而灵宠没有自己的心智与意识,如此方才可信。
得徐恕授意,修明面无表情地对程锦年发起进攻,程锦年率十人小队,虽然不落下风,却也难以战胜对方。
姜洄举箭欲射修明,但是看着孩子漂亮却无神的眼睛,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
她想到的是那只爱撒娇又护着她的小猫,它总是用脑袋蹭她的掌心,依赖地蜷缩在她身旁睡觉,与叶子争宠,与祁桓争宠……
姜洄眼眶发红,双手轻颤,终是无法对它下手。
她深吸一口气,将箭矢瞄准了徐恕。
徐恕笑道:“姜洄,你的巫术都是我教的,难道你以为你能伤得了我?你的身体状况你应该自己清楚,若是再用巫术,与自杀又有什么区别?”
徐恕话音刚落,众人便觉脚下传来一阵异常的震动。
众人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徐恕却已变了脸色,一掌逼退了修彧,神色凝重地看向王宫。
妖瞳泛起绿色的涟漪,他看到黑雾从观星台向四周蔓延开来,但那不是黑雾,而是无数交缠在一起的黑色丝线。
“怎么回事……”徐恕惊愕地看着这一幕,脸色阴晴不定,不知是福是祸,是吉是凶。
姜洄也隐约有所感应,她紧紧攥着长弓眺望观星台方向,只觉得胸口一阵烦恶,一种不祥的预感让她不由心慌手抖。
徐恕闭上眼,掐指一算,顿时呼吸沉重了下来。
“洞玄巫圣……”
听到这四个字,姜洄浑身一震。
她曾在烛龙洞听过洞玄巫圣的事,但那已经是一千多年前了,虽有传言说巫圣不老不死,但一千年来从未听说过洞玄巫圣的存在,她也暗中利用鉴妖司的力量调查过,却一无所获,自然以为洞玄巫圣早已死去,然而此刻却在徐恕口中听到这四个字。
姜洄问道:“徐恕,方才的震动,还有那些黑雾,是与洞玄巫圣有关吗?”
徐恕没有回答,眉心紧锁,姜洄第一次在他面上看到如此外露的情绪。似乎有什么事已然失控……
徐恕本已占据上风,但此时再顾不上与修彧纠缠,竟毫不迟疑地从战局中抽身离开,一刻不停地直奔观星台。
修明骤然停手,化身白猫尾随徐恕而去。
这一次,却是修彧不能罢手——他必须把修明带回!
程锦年脸色苍白地对姜洄说:“我们赶快走!”
姜洄没有回头,她的眼睛紧紧盯着徐恕离开的方向,片刻后摇了摇头:“不,我不走了。”
程锦年大惊:“这里会有危险!”
他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方才那阵波动让他的潜意识感到极度不安。
无论那股力量是来自帝烨还是祁桓,对姜洄来说都不是好事。
姜洄看向程锦年和苏妙仪,温声笑道:“你们能来,我很高兴……但是……我大概回不去了。即便危险,我也要留下来面对。”
苏妙仪怔怔看着她,片刻后也露出了一个笑容:“那好,我们一起面对。这一次,你可别让我自己一个人走了。”
姜洄看着苏妙仪弯弯的眉眼,忽然意识到,即使所有人都背叛了她,她也并不孤单。
她还有夙游和妙仪的陪伴。
姜洄朝苏妙仪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结了个手印。
苏妙仪惊讶地看着姜洄:“你怎么知道……”
三年前,她学了这个结印的手势,本是想与姜洄在登阳山上丹霞花开之时结印,许白首之约。但那一次花开却错过了,而千日后的这一次花开她们也错过了。
唯有彼此,没有错过。
姜洄笑着说:“我们一起留,一起走。”
苏淮瑛没想到,被黑雾操控的十二近卫竟能爆发出那样恐怖的力量。他们仿佛没有了恐惧和痛觉,也没有了弱点。常人面部遭遇攻击,都会本能回避,而他们完全没有了这种本能,就像一具具傀儡一样冰冷麻木地攻而不守。
苏淮瑛几次失算,连受重击,登时后退跪地,口吐鲜血。
但重伤之前,他仍是砍去了其中两人的头颅,唯有如此才能将他们彻底杀死,止住他们的攻势。
祁桓修为远在十二近卫之上,但遭受着狂风暴雨般的围攻,也不免吃力。苏淮瑛败退之后,他压力陡增。
恰在此时,徐恕飞身而至。
“杀了这些人没有用。”徐恕神色凝重地看着观星台,“这是巫术,必须杀了施术之人。”
苏淮瑛哑声说道:“方才蔡雍说,这是‘降神术’?”
“巫者,上通凌霄,下接阴曹,以舞降神。降神术便是巫术的一种,信徒以独有的献祭仪式,祈求神明降临于自身,获得超凡的力量。”徐恕下手利落狠辣,与祁桓并肩对敌,一名一品异士,一名超一品异士,即便对方是被降神术附身的近卫军,顿时也落入下风,转眼之间便又有几颗人头落地。
“降神?”苏淮瑛嗤之以鼻,看着那一双双幽黑无情的眼睛,宛如鬼魅一般恐怖,“神明光辉仁慈,怎会是这种污秽之物?”
这也是徐恕感到诡异之处,这降神术与他在壁画上见到的似是而非,处处透着古怪。
“速战速决,否则受到降神术干扰的人会越来越多。”徐恕说道,“王城守卫应该都被降神术污染过,因此第一时刻便成为降神术的傀儡。其他人若被黑雾侵蚀过久,也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王城守卫是主动献祭请求降神,因此毫无反抗之力,而他们带来的兵马则是以心志在对抗这股力量,力量越强心志越坚定者,便能支撑越久。但若不尽快解决,他们的敌人就会越来越多,而己方兵马越来越少,形势逆转,胜负难料。
棋盘之上波诡云谲,眼看着占尽优势的白棋,竟瞬间被掀了棋盘。
当十二近卫的最后一人倒下之时,观星台再次发生震动,比前一次更加剧烈。
姜洄赶到之时,看到的便是轰然倒塌的观星台,还有从废墟中徐徐走出的高大黑影。
那人鬓发散乱,双目阴鸷,看似帝烨,却也已经不是帝烨。
他的眼睛不像十二近卫一样被黑瞳吞没,却是一样的冷漠,给人一种“非人”的陌生感。
蔡雍看到帝烨出现,顿时狂喜,颤巍巍地拜倒,以头叩地,激动地说道:“恭喜吾皇得偿所愿,与神同名,与天同寿!”
帝烨的出现,蔡雍的言语,让众人心中都生出强烈的不安。笼罩在帝烨周身的黑影不知是何物,但那不祥的气息绝非什么“神”。
徐恕眼中绿波涌动,直直盯着帝烨,忽然眼中剧痛,流下血泪。
“不是降神术……神族已经消失了,降神术怎么可能实现……”徐恕喃喃自语,状若癫狂。
“神族若已经消失,那活殉献祭,是献给谁?”帝烨看着徐恕,神色讥诮地缓缓说道,“你的巫术,又是向谁换取力量?”
徐恕闻言一震,再度睁眼去看帝烨,哑声问道:“你究竟是谁?你……是洞玄巫圣?”
“我不是她。”帝烨不屑冷笑,“她只是被人族困在阵中的一面镜子,而我……”他顿了顿,似乎在思考,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片刻后,他有了答案,“你可以称我为——魔。”
他很满意为自己取的这个名字。
“魔……”徐恕皱起眉头,这个陌生的字眼,让他感受到了与神族相似的压迫感。
帝烨抬起手,眯着眼感受自由与力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是生于帝烨心中的心魔,他的恐惧,是心魔的沃土,但是还不够……”帝烨,或者说心魔,眼中露出了贪婪的色彩,“我需要更多的恐惧与贪婪。”
徐恕何等聪明之人,又对巫术十分了解,当即便从心魔的话中明白了他力量的由来。
“你窃取了洞玄巫圣的力量。”徐恕沉声说道,“人族对神明的信仰,起于贪婪与恐惧。贪嗔痴,惊忧怖,是信仰之力的本源……原来这些年玉京那么多的活殉献祭,都是将力量献祭于你。”
帝烨的惊忧怖滋生了最初的心魔,而权贵们的贪婪,奴隶们的恐惧,又源源不断地为心魔输送力量,让他日益强大起来。
蔡雍失神地仰望眼前的帝王,他与帝烨一世君臣,相伴数十载,此时却觉得他如此陌生。
“陛下……”蔡雍惊疑地唤了一声。
心魔垂下眼眸,冷漠地俯视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
徐恕冷笑道:“帝烨的意识已经被心魔吞噬了,与神同名,与天同寿?好狂妄贪婪的想法。心魔是不是告诉帝烨,窃取洞玄巫圣的信仰之力,可以和巫圣一样,和神族一样不老不死?但是凡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吸收信仰之力,我虽不知心魔是什么样的东西,但显而易见,它欺骗了帝烨,窃取力量,夺舍其身,真正不老不死的,不是帝烨,而是这个心魔!”
蔡雍脸色苍白,颓然倒地,不敢置信地喃喃念道:“那陛下……陛下去哪里了……”
“他自然是死了。”心魔轻声说道,彻底击溃了蔡雍的神志。
在世人眼中,帝烨是暴君,蔡雍是奸臣。但在帝烨眼中,蔡雍才是唯一忠心的臣子,而在蔡雍心中,他看着长大的帝烨只是一个想要守住武朝江山的孩子。
当年被妖兽围困于开明神宫,蔡雍宁可割肉放血,也要救活帝烨,正是这份生死与共的君臣之情,才让帝烨对蔡雍开诚布公。他将洞玄巫圣的存在告诉了蔡雍,蔡雍这才知道,原来武朝得以延续千年的根基,便在于这面监察天下的洞玄镜。
“护国大阵,可以吸收信仰之力,供奉洞玄巫圣,玉京所有的祭典,都是将力量奉于巫圣。而洞玄巫圣既受供奉,便为武朝历代帝君所驱策,以洞玄镜监察天下,平叛于未起。”
但洞玄镜如今却失灵了,因为有其他巫圣的力量出现,干扰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被遮掩的命运轨迹。
帝烨深陷于绝望、恐惧与怀疑之中,他唯一信任的,只剩下蔡雍。
“我怀疑姜晟就是另一个巫圣,你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杀了他!”
蔡雍自当领旨。
“洞玄镜已经失灵了,我只能依靠自己了……这个护国大阵,可以吸收信仰之力,既然洞玄巫圣已经失去了作用,便不配接受供奉了。
“我要取而代之,与神同名,与天同寿!”
那时的帝烨眼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心魔已生,神智已乱,他以为自己走上的是成神之路,却不知是真正的深渊。
而蔡雍这些年尽心竭力,自以为忠君护国,却终究被心魔所利用,万劫不复。
观星台下,无瑕玉璧爬上了蛛网般的黑色丝线,宛如裂纹一般。
脚下是展开的,是血色祭坛,若从高空俯瞰,那就像一只睁开的眼,眼瞳如烈焰深渊,而眼周布满了黑色的丝线,狰狞恐怖,仿佛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用独眼窥探人间。
这便是护国大阵的阵眼,自一千多年前便已存在,只在武朝历代帝王间流传的绝密。阵眼之上,被封印在玉璧之中的,是不老不死的洞玄巫圣,它吸收玉京方圆千里的灵气与信仰之力,成为武朝监视八荒的眼睛。而在它之下,是一把尖锐无比的利剑,直直刺入大妖烛九阴的七寸,从它身上汲取妖力,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这是武朝江山永固的秘密,是武朝君王的第三只眼。但是当这只天眼被蒙上之时,另外两只眼便也同堕黑暗。
心魔的力量来自护国大阵,这些年来玉京无数的祭典,哀号惨死的奴隶,穷奢极欲的贵族,都让他不断壮大。直到祁桓等人率军攻破王城,帝烨心中的恐惧达到了巅峰,终于开启了这座大阵,放出了自己心中的恶魔。
魔性吞噬人性的那一刻,帝烨便已经不存在了。
守卫王城的士兵早已被心魔所污染。三年前,心魔便哄骗着帝烨将“降神术”传给所有士兵。“降神术”在上古时期是人族向神族祈求力量的一种巫术,帝烨亲眼见过一次“降神术”的神异,被“降神”过的士兵能爆发出数倍强于己身的超凡之力,因此没有怀疑便让所有士兵都接受了“降神术”的洗礼。
然而根本没有“降神术”,那只是一种“附魔术”,所有的士兵都被种下了心魔的种子,随时都会成为心魔的傀儡。
可惜的是,苏淮瑛所领的神火营长年征战在外,让他没有机会下手。而高襄王所领的烈风营,他更不敢妄动。
此时此刻,正是他最忌惮的几支力量正在围攻王城。
心魔与众人交谈,其实是为了拖延时间,让自己的魔气可以侵蚀那些人的神智。
但是无论是烈风营还是神火营,都是信念极其坚定的一群士兵,面对敌人之时,心中没有贪婪和恐惧,让心魔难以下手,能被污染者寥寥无几。
尤其是烈风营,这些人在高襄王的领导下,都道心坚定,如铜墙铁壁一般,丝毫没有破绽。
景昭所率领的景国旧部,力量虽不如烈风营和神火营,但复国信念如烈火一般熊熊,面对魔化的守城士兵,他们宁愿战死也不愿后退。
而本该最容易被心魔侵蚀的鉴妖司“鬼差”竟也意志坚定。自祁桓接掌鉴妖司,便肃清上下,重换了一批人。这些人多是奴隶之身而身怀异能,由祁桓与景昭亲自训练,皆是精兵强将,悍勇过人。
心魔惊骇莫名——他们究竟是怎么找到这一批专门克制他的人?
难道是徐恕?
心魔心念一动,出手攻向徐恕。
滔天的魔气化为一只黑雾巨掌向徐恕压下,让他无处躲避。徐恕脸色一沉,周身灵力激荡,硬生生接住心魔一击。
脚下玉阶顿时迸裂。
魔气下沉,缠上了徐恕的双手,向他心口蔓延而去,却仿佛遇到了什么阻碍,被烫了一下,便又缩了回去。
心魔眼神阴狠,粗哑的声音问道:“原来我弄错了……当初洞玄镜受另一股神力干扰,看不见南荒的轨迹,我原以为,姜晟是巫圣转世,但姜晟死了,那股力量却依然存在。呵呵……帝烨杀错了人,姜晟不是巫圣转世,真正的巫圣转世,是你,南荒贤者,徐恕……你身上流转的才是巫圣之力,才能让魔气都退避三舍。你是谁?你是烛幽,还是明真?”
心魔的话让所有人都面露惊愕之色,众人都没有想到,隐藏在南荒贤者这张微笑面具之下的徐恕,竟然有那么多神秘的身份。
徐恕眼中漾起绿色的涟漪,冷冷地直视心魔。
徐恕不是他的真名,他是东夷世子。
而藏在东夷世子身份之后的,是巫圣转世。
“那双眼睛……”心魔警惕地盯着他,“是能看见未来的明真巫圣?”
那双被父母视作不祥妖瞳的双眼,是能看见未来的明真之眼。
徐恕出生之时,便被侍卫带出东夷。东夷国君并不知道,那侍卫曾受王后之恩,不忍杀其亲生之子,因此违背国君之命,带着襁褓中的婴儿逃离东夷,奔赴南荒。
徐恕生来早慧,很小之时,他便能预见吉凶,趋利避害,只是那时他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靠着他的直觉,养父与他躲过了数次劫难。
徐恕八岁那年,两人流浪至某个村落,受到村民热情款待。徐恕预见了会有妖兽袭击村落,不忍善良的村民被妖兽屠戮,他便将此事告知村长,让村长带领村民撤离。
然而他没想到,这一善心之举,却给自己和养父带来了灭顶之灾。他们并不相信五岁孩童所言,一开始也只是笑笑而过,但是当他们看到徐恕因激动而泛起绿芒的双目时,便惊恐愤怒地指他为妖,要将父子二人烧死在刑架之上。
夜半之时,烈火燃起,妖兽也如他预见的一般蜂拥而至。
养父拼死将徐恕救出,自己却伤重不治。临死前,他将徐恕真正的身世告诉他。
——他是东夷国国君的嫡长子。
——他的母亲姓徐。
——养父为他取名为恕,是盼望他能放下仇恨,宽恕他的父母。
——他们并不愿意杀他,只是害怕被帝烨发现他的存在,为东夷招来灭国之祸。
一次良善,让徐恕失去了唯一的亲人,却也让他得到了受用终身的教训。
人们求神问吉凶,却没有勇气去面对灾厄。
后来徐恕行走南荒,即便预见到再多的灾厄,也不发一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生而不同,被赋予了一双不幸的眼睛,明明看见了灾厄,却不能开口。直到后来他误入古巫传承之地,才从壁画上了解到自己的能力。
开明三巫,烛幽、洞玄、明真,通晓过去、现在、未来的半人半神。而流转在他眼中的,便是明真之力。
催动明真之力,他可以看见每个人的吉凶祸福,但当他来到玉京之时,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蒙上了眼睛,他知道,这里也存在着一股半神的力量,而那股力量的源头,便在王城之内。从烛九阴的口中,他知道那股被禁锢在王宫之中的半神之力,是洞玄巫圣。神力不可互相窥视,洞玄巫圣力量所笼罩的范围,便是他的盲区。
但同样,洞玄巫圣亦看不见他。
徐恕自星象推断,帝星陨落,新星将起,武朝气数已经走到了尽头,那有能力推翻武朝的,似乎只有他了。
徐恕见过自己的父亲,也见过母亲的坟墓,他并不恨那个失去了两个儿子的国君,他只觉得他可怜,活在帝国的铁蹄之下,他战战兢兢地护着自己的国民,不敢有丝毫不敬之举。在东夷子民心目中,他是个仁德之君,但这个仁德之君,却因对武朝的畏惧,而杀了一个儿子,又送走了另一个。
年少的徐恕看着自己的弟弟,问了他那个问题——若大厦将倾,将何如。
年幼的晏勋说——我会添一把烈火。。
徐恕很满意。晏勋不似那个懦弱的父亲,他外圆内方,温文的表象之下,燃着炬火。
既见天意,顺势而为。
武朝将亡,那就让它亡于这把炬火。
徐恕为此奔走南荒,因为他要拉拢武朝最强的那位异士。但是当他见到姜晟时,催动神力,却再度被蒙上了双眼。
徐恕心中大震——远在十万里之外的南荒,难道也被洞玄巫圣的力量所笼罩?
——不,不是洞玄巫圣,是另一位!
——烛幽巫圣!
武朝若有两位巫圣鼎力相助,便是天命所归,帝星怎会陨落?
徐恕坚信,姜晟必反。
但姜晟道心坚定,他游说数年,都无法动摇分寸。
后来姜晟回到玉京,徐恕便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姜晟的存在,是武朝最强的一道防线,他必须想办法杀了姜晟。
幸好,想杀姜晟的人太多,他甚至都不用亲自动手。
再强的防线,从内部攻破,便轻而易举。
姜晟一死,武朝便再无可惧之处。因为他的存在,会让洞玄巫圣目不能视,而失去了监察八荒之力的帝烨,只会变成一条失明的疯狗。
一切都如徐恕所料,唯一的变数,就是心魔的存在。
这是世间从未出现过的未知之物。
他与半神相似,当他催动神力直视其命运,却遭到反噬。而对方想以魔气侵蚀他的心智,也同样无法得逞。
但是心魔的力量仍旧是远远强于徐恕,他身上吸收的,不是一人之力,而是武朝的国运。
心魔眼中露出森森杀意,竟似与徐恕有深仇大恨。眼看徐恕便要招架不住,祁桓当即出手,逼退心魔。
超一品的异士,举手投足之间,便是风起云涌,天地色变。
祁桓的力量就连心魔也忌惮三分,他阴沉着脸色盯着祁桓:“对付十二魔卫,你竟然还保有余力?”
这位神秘的鉴妖司卿,就连心魔也看不透他的心思和修为。
他的眼睛太过平静,心魔的出现,徐恕的身份,似乎一切事情都无法激起他眼中半点波澜。
苏淮瑛和修彧怔愕地看着面对心魔的祁桓,他身上的气息正在不断攀升,超出了他们对人族巅峰力量的认知。曾经合围击杀过高襄王的两人无比清楚,超一品的力量有多强,而眼前这人——毫无疑问,他已在高襄王之上。
高襄王之前,人族最强的异士,称为一品。
高襄王的出现,才在此基础上划出了唯有一人的超一品。
而今日,祁桓的出现,彻底粉碎了九品异士的划分。
这个国破家亡的奴隶,自出生起便如草芥蝼蚁,从无一人看得起他,然而却是这样的一个人,沉默着走到了人族的巅峰。
或者说,他重新定义了人族的巅峰。
祁桓张开修长的五指,聚拢天地灵气,深邃的眼眸中仿佛藏着广袤的星海,而掌心握住的,便是乾坤。
心魔震骇地看着眼前男人,他竟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压迫。
“你以为这样就能打败我吗?”心魔粗哑的声音冷笑着,“我是不死不灭的魔,即便是神明在世,也无法将我消灭。”
话音未落,祁桓的攻击已至,心魔顿时便说不出话了。
观星台前,风云色变,这场超乎认知的战斗,一品之下的毫无插手之力,就连自保都要拼尽全力。
权倾天下的蔡雍,无声无息地死在了废墟之上。
生前极尽荣华,死后潦草收场。
苏淮瑛拼尽全力抵御着魔气的侵蚀,脸色苍白,青筋泛起。
他心中没有恐惧,却有贪婪,那是心魔最喜欢的养料。
黑雾逐渐吞噬了他的眼睛,握剑的手止住了颤抖,他像提线木偶一样,僵硬地抬起头,眼中已没有了挣扎。
一个纤瘦的身影借着暗夜的掩护靠近观星台的废墟,却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碍。
修彧挡住了她的去路,冷沉着俊脸吼道:“离开这里!”
姜洄愕然望着他清明的双眸:“你这是何意?难道你也和心魔沆瀣一气?”
修彧皱眉怒道:“我怎么可能与那肮脏的东西一伙!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要找死,别带着妙妙赴险!”
若不是看苏妙仪如此在乎姜洄,他怎么可能管这个女人的死活。
姜洄恍然大悟,却不领修彧的情,她沉声说道:“心魔的力量若是和巫圣同源,那便必须斩断他的力量来源,否则祁桓即便能战胜他,也必然会同归于尽。而且心魔存在时间越长,被他操控夺舍的人就越多!”
修彧冷冷道:“我不在乎。”
姜洄气急:“那你在乎什么!你以为人族覆灭,妖族便能得势吗?天地众生,有情则灵,妖若有情,便与人无异。人能生心魔,妖族亦会生心魔!”
姜洄的话让修彧浑身一震,似闻洪钟,心神俱颤。他定睛凝视姜洄,用一种陌生而古怪的眼神。
——妖与人无异?
这话从高襄王的女儿口中听到,实在稀奇得很。
修彧还未想明白这句话,忽觉一道劲气从后方劈来。他眼神一凛,转身扛住了这一道剑气。
“苏淮瑛!”修彧看着神色冷漠的苏淮瑛,眼中溢出杀意。
他与高襄王之间的仇恨已经了结,但与苏淮瑛的仇恨仍未算完。
苏淮瑛背信弃义,断他九尾,又伤害苏妙仪,桩桩件件,让修彧恨不得将他撕得粉碎。
苏淮瑛的神智已经被魔气侵蚀,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修彧,二话不说,举剑便向修彧斩落。
他已经成为心魔的傀儡,被他操纵着守住观星台这道防线,不让任何人靠近。
但这一举动,亦暴露出了心魔的弱点所在——他害怕被人破坏观星台的祭坛。
从他有意将观星台震为废墟,姜洄便已看出,所以姜洄冒着生命危险,也必须进入祭坛破坏法阵。
修彧与苏淮瑛厮杀起来,苏淮瑛虽先前已受伤不轻,但在魔气的影响下忘记了疼痛,燃烧着精魂以同归于尽的架势与修彧死斗。
这个混乱的战场上,人、妖、巫、魔,已经分不清谁是敌,谁是友了。
修彧白衣浴血,苏淮瑛亦血肉模糊。
然而一道娇小的身影越却在此时穿过飞沙走石的战场,拦在了两人中间。
她扑进苏淮瑛怀里,颤抖着抱住他的身体。
“阿兄,阿兄,你醒醒……”苏妙仪抱着苏淮瑛,双目含泪,悲痛欲绝。
怀中的温度让苏淮瑛止住了脚步,他抬起左手,勒住了苏妙仪的颈项,将她从自己怀中扯离,举剑便要刺向她的咽喉。
少女滚烫的热泪落在苏淮瑛冰冷的手背上,朦胧的泪眼里映着苏淮瑛无情的面容。
“阿兄……我是妙妙啊……”
她被扼住了喉咙,企图用自己的声音和掌心的温度唤醒苏淮瑛的神智。
巨剑停在了半空,苏淮瑛眉头顿时紧锁,眼中黑雾仿佛沸腾了起来,翻涌着逐渐淡去。
“妙妙……”苏淮瑛沙哑着声音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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