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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如约


这起火灾没有人员死亡,财物损失也不多。

失火原因是陈张刚的儿子抽烟没舍得抽完,剩一半忘记灭。然后,他午睡不小心把烟碰到了地上,点燃了地上的报纸。

这样的事故,网友们仅能得出一条“烟没抽完记得灭”的经验便兴味索然,甚至热搜都没上。

被波及的邻居平常吵归吵,骂归骂,见陈强家赔不出什么钱,自家也确实没烧个什么,装模作样到医院蹭着量了一下血压、身高、体重,也纷纷作罢。

晚上七点,远天云彩将日夜交替的城市涂成一幅重彩的水墨画。

唐漾开会出来,回了趟汇商,这才到医院来看蒋时延。

蒋时延住的单间,蒋妈妈他们回去吃晚饭了,留冯蔚然一人守着。

蒋时延的麻药劲儿还没,就举着手机和冯蔚然玩游戏。

唐漾的嘴角抽搐两下,反手合上门。

“咔嗒”,见进来的人是唐漾,冯蔚然尿遁,关门离开,蒋时延把头偏向旁边。

唐漾把东西放到茶几上,走过去,失笑道:“在和我闹别扭?”

怎么可能不别扭?

之前痛着不觉得,蒋时延醒了后才知道自己只是被灯管砸了一下,就在漾漾面前怂成了那样,还吓到她了。这和英雄救美然后在美人面前打了一个充满蒜味的嗝儿有什么区别。

再想到自己刚刚不小心瞥见镜子里自己呼痛时狰狞的五官,蒋时延一阵窒息。

偏偏唐漾看出他在想什么,忍着笑意:“没关系,依旧帅。”

唉……

蒋时延在闹别扭和看唐漾之间犹豫半秒,哼哼唧唧转过头来,迎上唐漾盈盈的笑脸。

一秒,两秒,三秒。

蒋时延唤:“漾漾。”

“嗯?”唐漾挑眉。

蒋时延:“如果我瘫痪了,你会照顾我一辈子吗?”

唐漾正色:“会。”

蒋时延:“如果我是绝症,你会陪我走到最后一天吗?”

唐漾依旧道:“会。”

蒋时延再问:“那如果我是——”

唐漾终于绷不住,屈指朝他脑门弹去,又是气又是笑:“你一个急性阑尾炎,要是再啰唆就别喝粥了。”

蒋时延眼前一亮:“你带了粥?”

“蔬菜粥,你没拆线不能吃其他的。”唐漾打开保温桶,香味和热气一起蹿到蒋时延的鼻尖。

他没忍住嗅了嗅。

唐漾抿嘴笑,给他把病床摇起来,然后盛好粥,用勺子搅拌散些热气,端到他面前。

粥太烫,蒋时延问了火灾的处理进度和情况。

唐漾一边给他装白灼青菜,一边给他慢慢说。

她的音调又软又细,比窗外傍晚的昏色更让人熨帖。

她看他的目光一温柔,蒋时延险些生出错觉,自己和漾漾有了孩子,孩子在上小学……

说话间,粥凉得差不多了。

蒋时延半眯着眼喝了一口。大概炖太久,粥有点烂,小白菜的根蒂没摘,嚼不动,盐是放多了点,咸味间还有丝丝诡异的……她放了白糖?!

蒋时延仅用一秒,就判断出了厨师。

迎上某人期待的眼色:“怎么样?还可以吗?”

蒋时延敛好表情,道:“是在滋味阁买的,还是悠然居买的?这两家味道差不多,我分辨不出来。”

但都是以粥闻名。

唐漾高兴:“是我自己熬的。”

“啊?”蒋时延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你下午不是去九江开会了吗?”

唐漾:“对。”

蒋时延:“你在九江熬的?还是办公室有电饭煲?”

唐漾很得意:“没有,都不是。”

蒋时延顺着她的话:“那?”

唐漾背后无形的小尾巴快翘到天上,尾音却只是稍微上扬:“我从医院出去先回了趟汇商,在汇商楼下买的米和菜,找琳琅借的电饭煲,定好时间去九江开会,开完会回去,粥差不多好,我在汇商吃了饭就给你拎过来了。”唐漾柔声道,“你不知道,琳琅都不肯借我,软磨硬泡好一会儿她才给的。”

唐处从事的是颇具保密性质的信审工作,她说话的加密意识也很强。

乍一听是她软磨硬泡好一会儿,范琳琅把电饭锅借给她。事实上,是范琳琅软磨硬泡好一会儿,问她给谁熬,她和蒋时延什么关系,唐漾被磨得没办法,红着脸推人:“别问了别问了。”范琳琅从她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一脸揶揄地把锅借给她。

蒋时延喝着粥,只觉得粥的热气又柔又暖。

他的人浸在唐漾的目光下,一颗心仿佛浸在温泉里。

蒋时延喝完一口,抬头看她,小心又装作自然地问:“突然觉得漾漾特别爱我。”

唐漾伸手碰了一下他的勺子:“废话!”

蒋时延猝不及防被塞了一颗糖,心里甜蜜蜜的。

大概觉得自己答得太快太肯定,唐漾有些不好意思。

“粥真的好喝吗?”她忘记自己问过这个问题,企图找回些气场,故作凶巴巴道,“不准说不好喝。”

蒋时延学她说话:“全宇宙无敌最好喝。”

好喝到……我想用自己报答你。

快看这人撒谎不打草稿!

唐漾心里暖暖的,嘴上还是想怼两句。她把青菜端到隔板上,坐到蒋时延床边,她笑着一抬头,便撞上蒋时延一双深邃噙笑的眸子。

齐肩发滑了一些到脖子里,唐漾痒得缩了缩脖子。

蒋时延慢条斯理帮她把头发撩出来:“唐处长……”

“延狗……”唐处长不敢直视他的眼神,怼人的气势如皮球泄气般登时泄得一干二净,她偏偏头,声音小到听不见。

蒋时延凝视她,指尖掠过唐漾细腻的脖子,低低地唤:“唐漾——”

“嗡嗡嗡。”桌面上手机震动。

“电话。”唐漾小声提醒。

“唐小漾……”蒋时延不想放弃。

“嗡嗡嗡。”震动声不断。

蒋时延坚持:“漾漾……”

“电话。”唐漾轻轻搡他。

“咚咚咚!”

这下,敲门声也响了起来。

还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蒋时延深吸一口气,直起身来。

唐漾看他黑脸的样子,有点想笑。出于给某人面子的考虑,她只是嘴角抽搐了两下,然后把手机递给他,去开门。

方才唐漾给他小声念了一个名字,蒋时延没听清。

他把电话放到耳边,冯蔚然邀功的声音立马从里面传出来:“才想起你还没吃饭,我给你们把饭叫好了放在护士台。”冯蔚然说话弯弯绕绕,调侃道,“你们要是中途累了或者——”

蒋时延铁青着脸色挂断电话。

门口。

护士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唐漾:“我换班看到这饭放在护士台没人拿,写的是蒋时延的名字,这天冷得快,我就给你们送过来了。”

“麻烦你了。”唐漾礼貌地道谢。

“不用,”护士道,“有什么需要按铃就行。”

唐漾倚在门边和护士聊了两句,关门进来。

“没想到冯蔚然也给你点了粥,我给你放到小冰箱里,明早用微波炉热一下就能吃了,”唐漾把餐盒挨个拿出来放进去,又习惯性把塑料袋折成方块扔到垃圾桶,这才问,“对了,你刚刚要说什么,喊个不停又不说话。”

唐漾大概能猜出他想说什么,所以揣着小心思提了这茬儿。

漾漾都这么光明正大问出来了,自己还能说什么?

蒋时延用勺子一下一下搅拌着粥,越搅心里越不是滋味。“没什么。”他闷闷地答。

甚至,耍性子地用勺子重重地敲了敲碗底。

唐漾被他这个动作逗笑:“幼儿园毕业证还没拿到吧。”

“幼儿园哪有什么毕业证,”蒋时延说着说着,手停了,“你说谁幼儿园。”

唐漾扯张餐巾纸递给他,眨着眼睛笑:“你看我在看谁。”

所以我还应该荣幸吗?欸……等等。

蒋时延不动声色把勺子从碗里拿出来,同样微笑着看唐漾。

唐漾心里警觉:“你要做什么?”

“幼儿园小朋友可不会好好吃饭,”蒋时延噙着笑意,一字一顿地给唐漾讲道理,“你得用勺子舀着喂我。”

这人一脸笑得荡漾又欠扁。

唐漾的耳根发烫,学他笑着,一字一字反问:“要不要我用嘴喂你啊。”

蒋时延“好”字差点出口,心里奔跑着一万个举着“我愿意”的小人。

可瞧着唐大人笑里藏着的小刀子,蒋小朋友清了一下嗓子,怂怂地自己拿起了小勺子。

前后各种折腾。

蒋时延吃完饭,差不多快八点。

唐漾询问过医生,然后在护工的帮助下把蒋时延放到轮椅上,推他到楼下去散步。

急诊大楼有四层,电梯却人满为患,楼梯是角度极小的斜坡,唐漾推着蒋时延一步一停地下楼。

唐漾说:“身体饱受禁锢,思想一骑绝尘的感觉怎么样?”

蒋时延回头看了看两人的身高差,笑问:“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唐漾比轮椅上的蒋时延高不了多少,她花了一秒才想明白这点,很有民主精神地征求意见,“想我先放左手,还是右手。”

蒋时延指着窗外:“我说今晚天气,灰蒙蒙的,也没有云,一两颗星星隐没在树梢间,就像……”

唐漾失笑挠了一下他的耳垂。

蒋大佬靠自己的诗情画意成功避免了一起医疗事故的发生,内心不禁一阵得意。

两人说笑间,下到一楼,两个行色匆匆的人从侧边撞上蒋时延。

见到唐漾,陈张刚问:“唐处你看到陈强了吗?”

“没,怎么了……”

唐漾的话还没说完,陈张刚扭头就走。

蒋时延的脸色有些复杂:“这人挺……”

不太好形容。

唐漾明白他的感觉。“中午几个同事帮他把陈强送楼下,他也没句谢,支行申行长在他家扯餐巾纸撕了两张都被瞪了一眼,款还没贷下来一直问坏账,”唐漾回忆道,“奇怪的是,他挂在墙上那幅毛笔字写得挺好,就是内容稍微偏激了些。”

“棱角被磨了一半的市井愤青。”蒋时延概括得很准确。

唐漾想想也是,张志兰母子在邻里间属于被议论的边缘人物,陈张刚一家也是,所以两家关系稍近。

但唐漾对陈张刚一家没什么了解,所以评价仅限于自己所知的事实。

晚饭后的医院花园非常热闹,孩童的笑声、大人的谈论以及轮椅轧在青石路面的声音构成交响乐。

夜色好似为楼房和灌木勾了层薄边。

唐漾和蒋时延还没出楼时,就看到一个角落围满了人。

出去后,两人都没声音。

唐漾中午才见过一次的消防员再次出现,在楼下铺开绿色的软垫。

四楼天台,一个高位截瘫的独臂青年坐在轮椅上,转着轮子缓缓朝天台边缘靠近。

唐漾见陈强之前,以为货车司机都是五大三粗,见到陈强,才知道有文质彬彬这个选项。

此刻,陈强取掉了长期戴着的黑框眼镜,他大概半眯着眼,也大概没眯,周围“有人跳楼”的喧哗好似不是在说他,他以一种极为平静而果决的态度,转着轮椅接近天台边缘。

三米,两米,一米……

陈强在天台,消防员登到了楼顶平台,但不敢贸然上前去。

“陈强!”带着哭腔的女人的吼声从天台入口传来。

“陈强!”“强子!”

消防员给她递了喇叭,一声声恸哭在夜色中放大。

“你回头看看妈妈,你回来……”

大抵是妈妈喊的“妈妈”太熟悉,陈强的手顿在原处,然后,慢慢地把轮椅转向后面。

陈妈妈被消防员拉住,眼泪和鼻涕一起出来了:“陈强你回来,乖,你先回来,楼顶风大……”

风吹得衣摆簌簌响。

“回来?”陈强宛如听到不好笑的笑话,他僵硬地牵了一下嘴角,“回来好让你们接着救我?救一个废人?”

陈妈妈不知道儿子在说什么话:“我们怎么可以不救,爸妈就你一个孩子!”

“你们应该多看点书,了解一下理性经济人。”陈强淡淡道,“第一次不救我,你们有一套房子,一个商铺,一份天价赔偿合同和一笔养老储蓄;第一次救我,你们欠了一屁股债,还有了一个花医药费跟烧钱一样的废物儿子。”

“你不是废物。”陈妈妈快要站不稳,靠陈张刚扶住,“陈强,乖,你先回来……”

“对,我不是废物,”陈强想到什么,又笑,“废物还能回收利用,可我能做什么呢?”

陈强说着,撑着拐杖、用假肢歪歪扭扭地站起来:“你看,我没有腿。”

陈张刚想趁儿子站起来的空当冲过去。

陈强朝后面猛退一步,把自己和天台边缘的距离缩为半米。

陈张刚和一旁的消防员统统滞在原地。

陈强再笑,举了举自己空荡荡的左边袖管:“我也没有手。”

陈妈妈双手合十举过头顶:“你是好孩子,爸妈的好孩子,爸妈做一切都是为了你,妈妈知道治烧伤很痛,你坚强一点,坚持一下不要怕,我们忍忍就过去了,真的忍一忍。”

楼下,唐漾和蒋时延站在警戒线边缘。

周遭的喧嚣早已沉寂,楼上陈妈妈每句话都好似随风灌到耳里。

唐漾紧张得手心起汗,蒋时延反手轻轻握住她的手。

陈强似乎有些动容,他把拐杖放到了轮椅上,自己站在轮椅后面,轮椅后面是没有护栏的边缘。

陈妈妈蹲在地上,一小步一小步试探着挪过去:“爸妈这辈子就你一个孩子,妈妈喜欢孩子。”

三米,两米,一米。

陈妈妈说:“妈妈贪心,你让妈妈做妈妈的时间久一点,你行行好,成全妈妈。”

陈强望着妈妈,继续笑:“我想自私一点。”

受够了残缺,受够了破败,受够了日复一日。

所以自私地,想让你们,好过一点。

就一点点……

陈妈妈忍痛劝道:“你不要自私,乖,你先回来……”

陈强把轮椅朝前推,整个人蹒跚着朝后。

陈妈妈说:“乖……”

陈强的脚离开天台,整个人如断翅的飞鸟直直坠下去。

楼上,陈妈妈当场昏厥。

楼下,消防员在电光火石间判断好落点,迅速冲向软垫。

唐漾和蒋时延就看着陈强以背朝地的姿势,直直跌进面前的软垫。

一声闷响,宛如解脱的蛩音。

陈强着垫后,医生护士迅速围上去,有脑震荡但没见血,他们飞快检查,核对着各项体征把陈强推进急诊楼。

吃瓜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做猢狲状散开。

唐漾杵在原地,脑海里一遍遍闪着陈强坠落那一幕,小指不自知地颤抖。

蒋时延没说话也没动。

他很轻很轻地将她的手握住,松开,再握住,再松开。

以这样的动作安抚她,告诉她,自己在。

后脑勺有脑干,承包呼吸心跳所有的生命中枢。

到底有多决绝,他才能笑着,用背朝地面的姿态跳下。

他的体温通过皮肤传进手背,唐漾的心跳和情绪逐渐平缓下来。

夜色如墨,她垂着眼帘,徐徐推着蒋时延往回走。

“我很小的时候,我妈学校有个老师就是跳楼走的,那老师第一次被人劝下了,第二次还是跳成了,”唐漾说,“我特别不理解,为什么都被人劝下了第二次还会站上去。”

“我妈那时候就告诉我,不以外物为转移的自杀就和贪欲一样,一旦有了苗头,就会和疯草一样滋长,到最后整个人无法控制也无法承受。”

路灯昏暗,以瘦长的光柱撑开天与地。

唐漾和蒋时延进楼的身影在空旷里微如小点。

唐漾没说话,蒋时延也没说话。

安静中,唐漾心里乱成一团。

为什么有人想救救不了,就像闵木、闵林以身殉志的父亲,为什么有人寻死寻不得,譬如刚刚……

回病房,唐漾先把蒋时延推进去,转身合上门。

“咔嗒”,感应灯亮了。

“你说活着是为了什么?”唐漾忽然问。

问出来之后,唐漾大概也觉得这问题很空、很像十八九岁看天气都看情绪的敏感小姑娘,她讪讪笑了笑,“有点超纲,我好像到了应该考虑中年危机的阶段,掉发啊,抗衰啊,升职啊,将来孩子的学区房啊……”

“唐漾。”连名带姓,蒋时延很认真地唤她。

“嗯?”唐漾偏头,想躲开他回望时深邃的眼眸。

蒋时延的手覆上她搁在轮椅上的手。

蒋时延一边给她驱着手上的寒意,一边以平稳的嗓音缓缓道:“你年龄不小了,我年龄也不小了,你有相亲恋爱结婚各种压力,我也有。你对我有好感,我对你也有好感。”

蒋时延说:“我们认识十五年,彼此了解,彼此扶持,彼此信任。”

“我在想,”蒋时延顿了顿,“我们可不可以朝前迈一小步。”

唐漾有过无数次心理准备,可真当蒋时延说出口时,她还是蒙在了原地。

蒋时延不急,他以沉静的眼神注视着她。

“就一小步,”蒋时延说,“一旦发现任何不对,一旦谁有任何其他喜欢的人、对别人一见钟情或者任何特殊情况,我们就分开,大大方方祝福彼此。”

“唐漾,”蒋时延第二次唤了她的名字,他望着她茫然的脸庞,她红热的脸颊,无比清晰又平缓道,“我想以更合理的身份陪你经历。我不想在你敏感、难受的时候只是给你讲笑话或者送东西。”

无数个诸如方才的时刻。

唐漾没出声。

蒋时延没退缩也没含混,他拉着唐漾的手,轻轻把她带到自己身前,温柔而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

蒋时延说:“我想紧抱你。”

漾漾,可以吗?

他眼波深邃,压低的声线宛如黎明前的海洋,海浪层层卷起扑上来,唐漾的脑子嗡嗡作响。

“你现在也可以抱紧我啊。”唐漾咬了一下唇,愣愣地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蒋时延被萌得心口一窒。

“唐漾,”他又好气又好笑,用小指勾住她的小指,“我在表白。我们认识十五年,我想在任何你需要拥抱的时候给你拥抱。”蒋时延表明诚意。

“一旦发现任何不对,一旦谁有任何其他喜欢的人、对别人一见钟情或者任何特殊情况,我们就分开,大大方方祝福彼此。”这给她留出了退路。

但凡唐漾对自己有一点点动心,她都不可能拒绝。

上一秒,蒋时延还信心满满。

这一秒,唐漾仍旧没有回答,蒋时延微微移开视线,手心开始起汗。

漾漾了解自己吗?了解。

自己在想什么漾漾会知道吗?会。

如果,他是说如果,漾漾之前的动心是错觉……

蒋时延越是不敢朝下想,这样的念头越是和气球一样,膨胀变大。

是错觉,不是错觉;她答应,她不答应……

与此同时,唐漾也在慢慢回神,和自己做着思想斗争。

她喜欢延狗,也喜欢延狗的表白,可她不喜欢延狗那些乱七八糟“一旦喜欢其他人”的假设。可如果她拒绝了,自己和延狗这辈子大概都不会有第二次这样的机会。

就试一试,踩着那些条件,试一试……

就在唐漾的思绪千转百回,蒋时延要把自己逼疯的前一秒。

“我们需要起草一份合同吗?把条件和后续列在上面,对发展进度也做一个详细规划?”唐漾用小指指腹摩了摩他的小指,很小声地问。

蒋时延的一颗心瞬间落地。

“比如,牵手、接吻,”唐漾声音更小了,“还有其他。”不可描述的事情。

签了合同列了步骤,他大概就没机会反悔了吧。

“顺其自然吧。”蒋时延状似无意。

要什么都按照步骤来,自己一定会急死。

想到什么,蒋时延也问了个问题:“我们需要告诉父母和冯蔚然他们几个吗?”

告诉了的话,各层关系牵扯着,漾漾想反悔可没那么容易。

唐漾深知蒋妈妈喜欢自己,自己的妈妈也喜欢蒋时延,如果有一天有意外情况,这就是她的底牌。

“我觉得可以先试一试,等到相处稳定了再告诉他们,万一有个什么……”

唐漾打住。

事情才开始,不用去想最坏的结果。

唐漾和蒋时延很有默契。

两人结束一场温柔的“钩心斗角”,忽然从朋友变成情侣,只经历了一瞬的缓冲便觉得顺理成章。

病房门口的灯光昏黄,沿着唐漾的后背洒下绰绰长影。

蒋时延的轮椅抵着门,唐漾站在蒋时延跟前,伸手轻轻捏着他两边的耳垂。

“我们需要一点有仪式感的东西吗?”唐漾的脖子稍微泛着红,“不然……亲一下?”

说着,她借着难得的身高优势朝他俯身。

“不要。”蒋时延拒绝。

唐漾和蒋时延隔着一拳的距离,停在原地。

“我要亲两下。”蒋时延笑着向上仰头,在唐漾的唇上亲了一下,又亲了一下。

蒋时延轻声唤:“女朋友。”

唐漾也笑了,如法炮制地亲了他一下:“延狗。”

两人的鼻息温热,交织在一起。

蒋时延又亲她一下,鼻尖抵着她白皙的鼻尖,微微蹭着:“女朋友。”

唐漾礼尚往来又亲一下,鼻尖被他抵着,整张脸都热热的:“延狗。”

蒋时延的喉结起伏一下,第三次亲她。

他的手搭着她纤细的肩膀,鼻尖抵得更紧些,笑声低低的:“女朋友啊……”

好似有魔力。

唐漾的小脸烧得绯红,再亲他一下,和他鼻尖抵着鼻尖,娇声唤:“男朋友……”

话音一落,她自己把自己的脸羞红了。

蒋时延笑得荡漾又得意。

唐漾捏住他耳朵朝外拉:“你在笑什么!”

蒋时延也没脾气:“没什么。”

就是想笑。

唐漾微微弯着腰,蒋时延也微微仰着头,唐漾霸道总裁式抚着蒋时延的脸,蒋时延坐在轮椅上,格外小娇妻地搂着唐漾的脖子。

两人的姿势都很别扭,可在这样亲密的距离下,两个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喉咙发干,谁也不愿意先动。

明明病房只有两个人,唐漾和蒋时延却害怕打扰别人般,很小声很小声地说着话。

两人腻腻歪歪间,病房门被人从外面推了一下。

接着,护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1号床蒋时延做检查了,做检查了,挡在门口做什么。”

唐漾惊醒般松开蒋时延,看他一眼,她去床头抽纸,蒋时延心领神会锁上房门。

唐漾做贼销赃般把蒋时延嘴唇上的口红擦干净,又擦自己的嘴唇。两个人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唐漾把蒋时延推到床上睡好,这才清了清嗓子去开门。

“实在不好意思,刚刚轮椅卡在门口了。”

唐漾连连抱歉,护士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动作麻利地给蒋时延量了体温、血压,又给他听了心跳。

检查完,护士阿姨瞥见唐漾的模样,蹙眉道:“你要我顺便给你量一下体温吗?小姑娘脸烧得这么红。”

唐漾心虚地摆手:“不用麻烦了,谢谢你。”

“三月份是流感多发季节,照顾病人也要注意自己的健康,勤喝水,勤洗手……”护士体贴地唠叨了好一阵。

唐漾面红耳赤地应着,到门口送人。

病房里,蒋时延躺在床上闷声狂笑。

唐漾转过身来,蒋时延宛如提线木偶,一秒收住笑意。

护士走后,唐漾给蒋时延核对接下来几天要输的液,她一边写备忘录,一边道:“那我下班之后再过来,到楼下给你取第二天要吃的药,以此类推。”

“你手机还有电吗?”“有啊,”唐漾看他手机在充电,把自己的手机解了锁,递过去,“易阿姨他们待会儿过来,他们过来我再回去吧。”

蒋时延点开通信录,长按“延狗”进入修改栏。

“你要改什么。”

唐漾想,不是太离谱的话,自己作为新上任的女朋友还是可以接受的。

蒋时延清空备注,把坐在床边的某人朝自己怀里拉了拉,低声问:“喜欢亲爱的,宝贝儿,还是老公。”

“只能在这三个里面选吗?”唐漾热着脸嫌弃道,“都很肉麻欸。”

蒋时延俯头吻了吻她的脸:“选一个。”

唐漾思考好一会儿,特别中规中矩:“那老公……”

“欸!”蒋时延眉梢一压,几乎是脱口应出。

唐漾见某人得逞般笑,立马反应过来。

她顶着红透的小脸坐起来,一字一顿,瞪他:“蒋!时!延!”

“别气,别气。”蒋时延心里乐开了花,一边好脾气地举手做投降状,一边逗她,“唐处长都是处长了,也得学会大度一点吧,叫一两声又有什么关系?”蒋时延挑眉,“不然我叫你一声老婆,你看着心情应?”

唐漾一口气堵在胸口。

偏偏蒋时延做出一副我吃亏就吃亏的表情,摸着她的手:“老婆,老婆,老婆,老婆……”

这次,唐漾没动。

一秒,两秒,三秒。

唐漾微笑着扑上去敲蒋时延的脑袋,又羞又气:“你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些什么,少点花花肠子会活不下去吗……”

“冤枉,冤枉,”蒋时延嘴里喊着却没躲,“不许说自己是花花肠子,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你。”

唐漾被撩得心口一痒,手上施力更重。

蒋时延索性用双手擒住她的双手,然后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我脑袋太硬,你打着手疼,来来来,打我脸,打我脸。”

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儿。

唐漾笑到不行,推他一把,没动手。

“在想我脸皮也厚?那来来来,打我嘴,”蒋时延完全不害臊,他把唐漾的手拉到自己嘴边,带着她的手一下一下做打状胡乱碰他自己的嘴,实则是他一下一下亲着唐漾的手心,“对对对,就是这样,哎哟,你力气太小了!”

他号一声,带着唐漾的手一下一下拍得更重了。

他也一下一下,更重、更没章法地去亲唐漾的手心。

这人怎么可以耍贱成这样……

唐漾又是笑又是羞又是愤,只想找块豆腐一头撞死自己!

晚上十点,蒋妈妈过来了。

唐漾从病床上起来时,整个人都烧得热热的,衬衫上面的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颗,衣襟也揉得皱皱巴巴的。

明明刚刚两人只是在床上小打小闹啊。

蒋时延就爱逗唐漾,一声一声叫着“老婆”去臊她,唐漾以为他要挠自己痒痒的时候,他就亲亲她脸蛋,以为他要亲自己脸蛋的时候,他又挠她痒痒。好几次“唐平民”想反抗“蒋君主”的专制,想想他才动了手术身上还有伤口,又格外善良地把气咽下,小媳妇一样任由他欺负。

蒋时延搂着娇娇小小的一团,鼻尖嗅着她发间若有若无的香气,想进一步又怕吓到她,局限于这儿亲亲那儿亲亲,自己把自己折磨得快要爆炸。

蒋妈妈进病房时,蒋时延一直咳嗽,而唐漾根本不管蒋时延,低着头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

“糖糖,注意安全,怎么走这么快。”蒋妈妈嘀咕着给蒋时延倒杯水。

蒋时延想到自己最后亲到她耳后,稍稍一吹气,她忍不住那声嘤咛,嘴角都快翘到天上,面上却云淡风轻:“她可能想去上厕所。”

蒋妈妈“噢”一声,也没想起病房里有洗手间。

唐漾正在关门,听到这话,差点把手夹进门里。

上个屁啊上,唐漾后怕地甩甩爪子!

回去路上,唐漾忍不住想,自己真的善良,就是善良,顾及他的伤口才会让他把自己身为一个职场女战士的形象和气场碾压得渣都不剩。

等蒋大狗恢复了能随便折腾了,自己一定把他,把他……剃成一个小平头!哼。

蒋时延的头发发质好,乌黑,不长不短。

他喜欢他自己的头发,也经常去护理。

一想到某人那头黑发被剪成板寸,再配上他的黑脸。

唐漾等红灯,等着等着,“扑哧”笑出声来。

之后几天,唐漾每天五点半准时下班,去医院陪他待到晚上十点再回家。

有时候,蒋妈妈十点过去。十点之前,唐漾就和蒋时延躺在一起黏黏腻腻说着话。

有时候蒋妈妈提前过去,唐漾就坐在床边一边削苹果,一边陪蒋妈妈唠嗑。

唐漾喂蒋时延什么东西,蒋时延会当着蒋妈妈的面拉住唐漾拿东西的手,不动。

蒋妈妈觉得朋友之间开开玩笑很正常。

唐漾的目光和蒋大狗戏谑的目光一碰撞,脸红得快要烧起来。

唐漾和蒋时延说什么话,蒋时延当着蒋妈妈的面,用喊老婆的眼神无声地望着她笑。

偶尔唐漾和蒋妈妈分坐在床的两侧,蒋时延就更过分。

他面上淡定地和她们讨论一休旗下某部电视剧的八卦,手却是垂在床侧,拉着唐漾的手又是捏又是揉又是摸。

更多时候,他喜欢十指相扣,然后稍微收拢手指,用不重的力道去夹她的手。

唐漾的手白皙柔软,蒋时延的手上有一层薄薄的茧子,皮肤摩挲间,彼此的温热真实地传遍全身。

偏偏蒋时延还要故意挑起话题:“我觉得开着空调有点热,可以开窗透透气。”

倒春寒还没过去,热什么热。

蒋妈妈心里腹诽,但瞧着唐漾面色也绯红,她问:“糖糖也热吗,要不然把窗打开?”

窗就在唐漾身后。

可某人会放开自己的手就怪了。

唐漾整个人陷入进退两难的羞臊,还要解释:“不用,可能是才吃晚饭没多久。”

说着,唐漾还装模作样咳两声:“这个天就是容易感冒。”

蒋时延的嘴角忍不住抽搐。

唐漾愤愤地去挠他的手心,笑什么笑,笑什么笑!

蒋时延任由这只奓毛的小猫作乱,倏地一下把她的手整个包紧在自己手里。

蒋妈妈不知道两人手在床下的动作,唐漾又恼又羞。

可话是自己说的,自己作死要求“相处模式固定了再告诉家长朋友”,现在她除了打掉牙朝肚子里吞,还有其他办法吗?

而蒋时延很享受和唐漾装朋友的过程,把她逗窘,逗炸,逗得想双脚跳起来踩自己了,又趁旁人不注意,偷偷摸摸把她哄好。

这种感觉怎么形容呢。

隐秘又……刺激!

等到周五,同事们经观察确定唐处最近的状态像自带美颜滤镜,而且笑容多了起来,左颊一个小酒窝若隐若现,漂亮得不像话。

午休时间,范琳琅在同事们的撺掇下去问口红色号。

范琳琅嘴上无奈应着好,待转身进到唐漾办公室,她关上门,第一句就石破天惊:“在一起了?”

唐漾一口茶差点喷出来,她忙不迭放下杯子,用纸擦着:“我,我什么时候告诉你了?”

她明明谁都没说啊。

这话就相当于肯定。

“你每根头发丝都在说,瞧瞧范琳琅这条‘单身狗’。而且你一紧张就结巴,一个字说两次,”范琳琅举证,“周行长之前开会说一休联名信用卡那个案子,你读个写好的稿子都能读成一、一、一休……”

范琳琅学得惟妙惟肖,唐漾弯腰做找地缝状。

“好了好了,不逗你,”范琳琅透过半透明的玻璃朝外看一眼,走到唐漾的办公椅旁,戳戳她的胳膊,“说说,你们谈恋爱是什么样子?”

在范琳琅的印象里,蒋时延就是霸道总裁本人,做事沉稳,做人高冷,商海征战的胜利者,走路都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场。

唐漾亦然,大龄女博士,最年轻的代理处长,做事果决睿智,就是说一不二的掌舵人。

当然,唐漾休息时间会犯点小迷糊,但这样的细节早已淹没在范琳琅一脑子的小说情节里。

“先婚后爱?”范琳琅无比八卦道,“你们会不会两个人都特理智,就和做朋友没什么两样,打打闹闹,笑笑。然后到时间了,蒋总问可以牵手吗,你说可以,然后你们牵十分钟的手。然后又到一个时间,你问可以接吻吗,蒋总说可以,然后你们亲了半小时。”

“咳咳!”唐漾吸口气都能被呛到,脸憋得通红。

范琳琅瞧她那模样,越想越可能:“然后到一个约定时间,你们到超市买——”

“出去,出去,你给我出去!”一直维持亲和形象的唐处长臊得动手轰人。

范琳琅就当自己说中了,扶着门把挣扎:“大家都是成年人,唐处你——”

“再在工作的地方卖闲,就把档案库里去年所有的件都拿出来核查一遍!”

唐漾把人开玩笑地搡到门外,带上门,然后,分外有气场地整理一下衣领。

门外,同事们一窝蜂围上范琳琅:“是哪款哪个牌子,问出来了吗?”

门内,唐漾坐在办公椅上转圈圈,都怪蒋时延,也不知道怪他什么,反正怪他就好了。

唐漾觉得自己好像有一段时间没和他说话了,结果她拿起手机点开微信,看到两人的聊天停留在十分钟前,他要去做CT。

啊……

手机放在桌上,唐漾的下巴搁在手机上,她的手臂沿着桌沿彻底伸开,然后叹一口气。

现在才一点半,到五点半还有四个小时,可怎么熬啊。

全然忘记自己曾经是个不折不扣的加班狂魔。

唐漾知道他的手机没带在身上,还是没忍住发了一张小孩“要么么哒”的表情。

小孩子旋转着扑到屏幕前方要亲亲,唐漾的心情好到不行。

她笑着给自己制订了做完一阶段工作就可以想他一次的计划。

有过那么一两次失误,但效率仍比之前快了不少。

下午五点,唐漾把其他件审完了,让范琳琅抱出去,然后她翻开九江专案的资料,一个电话拨给南津街支行行长。

九江集团架构庞大,盘根错节。唐漾自之前接手专案,就把九江集团在A市的产业划片区下分给各个支行,让他们做隐匿性质的实地调查,用来作为后续审核的补充材料。经过上次火灾,南津街支行的申行长和她关系近了不少,唐漾自然第一个拨给他,以便调查过程中出现任何问题可以及时调整。

支行行长简单汇报了一下进度,似是起身关了门,然后才接着道:“唐处还记得陈张刚吗?就上次您过来我们一起去的那家。”

“嗯。”唐漾没有做事做一半的习惯,不管陈张刚那份保险赔偿合同能不能做抵押、能不能贷到款,唐漾都会跟进。

只是陈强还在住院,她把这事暂时搁在了旁边。

“我这次调查的九江钢铁厂,就是陈张刚以前工作过的厂,”支行行长说,“我去拜访了几个老工人,他们无意间和我聊起,二十几年前,陈张刚是高级技工、车间主任,然后他带了个徒弟,几年时间,徒弟跟着他成了车间副主任。

“有一年,大年三十,他们还没放假,陈张刚中午还是在食堂吃的,徒弟悄悄去女朋友家吃了团年饭。那徒弟违规喝了二两酒,下午来上班,出现了致命的操作失误,不是致车间的命,而是致他自己的命。陈张刚眼疾手快去拉他徒弟,结果自己的手臂被卷到了机床下。”

陈张刚断掉的地方包着布,唐漾没见过。

这时听支行行长这么说,她隐约猜到点什么。

“血流得满机床都是,大家把他送去医院,他被抢救回来做了截肢,然后回钢铁厂报销医疗费,”支行行长自己说着都觉得匪夷所思,“他回厂发现,半个月不见,徒弟顶替他的位置成了车间主任,他的医药费能报是能报,但要写一份检讨,还要背一个操作失误的终身处分。”

“他去找领导理论,找徒弟理论,可出事的时候车间里只有他和徒弟两个人,那时候又没有监控,送他去医院那些工友心里向着他,可没看到事实,也没办法说话。

“前一秒,徒弟跪着给陈张刚说虽然自己有女朋友好不容易要结婚了,他对不起师父,他马上去给领导们认错、引咎辞职。陈张刚安慰他一会儿先回了家。下一秒,徒弟就找到领导,说当时是陈张刚的表不小心卷到了机床里,表值一百多块,陈张刚舍不得丢,就冒险去拿,而且徒弟带领导们去出事机床看了那块依然卡在里面的表。”

善有恶报,百口莫辩。

唐漾心里宛如放了块石头,又重又堵。

“陈张刚的手是齐腕断的,他本来接了个假肢,辞职的时候也扔了。后来那徒弟一路往上爬,现在在九江位高权重。”想到什么,支行行长补充,“当然,在没看到九江内部档案之前,那些工人可能是空口乱说。”

下一句,支行行长再补充:“但我问了将近十个老工人,他们的部门不同,退休时间不同,自陈张刚离厂后都没联系过。”

一个人可能造谣,但十个人说辞都一样的话……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工人,就是镶着金边的铁饭碗。

如果陈张刚当时没救徒弟,如果没有那场意外……

可是,没有如果。

支行行长说完这段,电话陷入短暂的沉默。

半晌。

“我不是个重情义的人,我也快到退休年龄了,一直都是得过且过,不求进步不求退步,这次很冒昧,但我还是想说如果可以的话,我这边把陈张刚的件递上来,唐处长你能不能稍微,”支行行长顿了顿,“关照一下。”

唐漾办公室的电话会自动录音。

唐漾屏了一下呼吸,吐气。

她点开汇商A市春季信审相关条例修正建议,把有陈张刚持有的保险赔偿合同那个大项“特殊抵押物有明确估值或定价的票据合同”的优先度提前三行,并加粗表明自己改动的这一处。

唐漾的动作很快,话说得很冷淡:“工作少谈个人感情,条件符合我自然过,条件不符合自然不过。”唐漾说,“申行长以民为本固然好,但还是要考虑大局,当然,我这话也冒昧了。”

支行行长知觉唐漾用的座机,后背起着汗,连连应下。

又说了两句,唐漾挂了电话。

五点半下班,唐漾没动。

同时,递件一向要半个月的支行行长花了半小时,把自己这几天整理的陈张刚具体的贷款资料递了上来。

唐漾这边很快根据条例写下意见。

她翻到后面逐页签章时,视线落至写着“陈强”的某一处,面上的表情渐渐凝住……

汇商大楼,一盏盏灯光逐渐熄灭。

到最后,只剩唐漾那一盏。

唐漾看完资料到车库,已经晚上七点多了。

好久没这么加班,她先到邻近的新光天地买了东西,再开到医院。

她没去找蒋时延,反而去了楼下的病房。

那扇门虚掩着。

唐漾推开时,陈强正坐在床上,面朝着窗外。

窗户开了一半,雨飘到他脸上、身上,他就着细雨吹曲调婉转的口哨。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你会吹口琴吗?”唐漾放轻脚步,进去。

之前她照顾蒋时延,在电梯里碰到过陈强父子,陈张刚给陈强介绍了她。

陈强口哨停下,人却没转过去。

唐漾把东西放到他的床头,解释说:“好像能哼‘长亭外古道边’的人都会吹口琴。”

陈强觉得这是歪理,但仔细想想,自己会,自己以前认识的口琴社团的人也会。

大学时代的记忆太模糊,他扯了扯嘴角,缓缓转过身,对唐漾道:“坐。”

唐漾礼貌颔首。

坐下后,她没说贷款,也没说陈张刚的事儿。唐漾无比平淡地复述之前在办公室看到的那份材料:“陈强,二十五岁,曾就读于南津中学,高三参加数学竞赛获环亚太地区铜奖保送交大金融专业,大二因成绩优异提到经管实验班,同年暑假,因故意伤人罪被开除学籍并入狱两年,出狱后,在南津煤厂跑货车。”唐漾说,“你打的那个人,是当时九江钢铁厂的厂长,魏长春。”

以前,陈强听这些会很崩溃。

现在,他笑笑:“你想表达什么?”

唐漾交换了一下双腿交叠的姿势。

都是聪明人,唐漾直接道:“你自学过多门编程语言,建模能力也很强。投行很少收大四以下的实习生,你当时大二,是个例外。”

投行的两大特点:做牛做马以及走在时代最前面,在热点变成热点之前发现热点。

唐漾看问题很透彻:“开除学籍意味着你要重新高考,从零开始才能得到很多人随便混四年就能拿的文凭,所以你出狱后一直很抗拒自己的过去,也很抗拒自己的专业,宁可开货车也不愿意重新拾起。”

“但其实你选择开货车也有讲究,”唐漾说,“煤厂利润高,但深夜货车经常会遇到抢劫,你的出狱证明在其他地方是减分项,在这里是加分项。”

“随意点评别人的选择特别鲁莽。”陈强笑。

“我陈述的是客观事实,”唐漾很平静,“陈强,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陈强的笑意僵住。

唐漾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陈强,当你上周从楼顶跳下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死过一次了。”

这次,陈强没出声。

唐漾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床头,语气极淡地说:“我给你带了一台电脑和一张欠条,你愿意收就收,你愿意欠就欠。如果你拒绝,待会儿可以叫保洁阿姨把电脑扔到楼下。”

沉默一秒,两秒。

陈强哂笑:“活菩萨?”

唐漾笑着反问:“我像是会做好事的人?”

陈强没回答。

“共享,节能,直播,现在的热点很多,我知道你不知道。未来热点是什么,你知道我不知道,”唐漾说,“我不是风投,我不会给你钱,我也不会给你渠道资源。电脑里有份合同,一旦你决定要做什么,我要求持有百分之三十的原始股份,作为拎这台重死人的电脑上三楼的报酬。”

唐漾这话说得相当明白,陈强却没回答。

双方第三次陷入沉默。

这次时间长。

良久后。

陈强偏头瞥一眼电脑,对她来说确实很重,但能重到要30%的原始股份?

“你学会计的吧,算得这么精。”陈强笑。

“不好意思,特招经管班。”唐漾年龄不小了,既然男朋友都有了,结婚生子自然在考虑之内。如果陈强没成功,一台电脑值不了几个钱;如果陈强成功了,那这些股份就是留给孩子的成长基金。名字没想好,姑且蒋小宝?

唐漾越想越觉得未来可期,她语气轻快,笑道:“要是你当初拿到了毕业证,大概可以叫我一声学姐。”

陈强哧哧地笑,用自己仅剩的那只手推了一下眼镜,不急不缓道:“今天下午我看到四组阿姨带着二十出头的女人,大概是女儿或者侄女一类,去了你男朋友病房。第一组待了二十分钟;第二组三十五分钟;第三组十分钟;第四组在你来我这之前五分钟到的,那两人的宝马现在还停在楼下,你立马上去大概能看到人。”

唐漾拎着包包起身就走。

病房里,陈强望着她小跑的背影,作为旁观者,好像第一次明白了为什么有人枪林弹雨里出来眉头都不皱,铁骨铮铮,唯独说起那个快十年不见的初恋时,满腔温柔。

被她喜欢,大抵真的很好。

病房外,唐漾急匆匆上电梯。

唐漾站定后,才意识到,自己什么时候告诉过陈强自己有男朋友?为什么范琳琅知道就算了,陈强也知道,她是把蒋时延这三个字写在脸上了吗?!

等等,唐漾想到什么。

她抬腕瞄了一下表,距离自己到医院已经过去了五十分钟……

唐漾注视金属镜面中的自己,嘴角缓慢且用力地勾起一抹弧度。

有什么事情能说五十分钟?还是和二十出头花枝招展嫩得能掐出水的年轻小姑娘?!

唐漾越想,心头那股无名火烧得越旺,蒋时延你很棒噢!要不要亲亲你!要不要抱抱你!要不要举高高!

老娘给你……唐漾心下冷笑,边出电梯边咬牙……举!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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