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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长眷


唐漾休假期间,敖思切给她打过几次电话。小孩大概躲在某个地方,小声地说汇商高层包括秦副和范琳琅都被带走问话了,她担心唐漾。

唐漾故意吓小孩:“我现在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被限制了人身自由,走到任何地方都有人知晓或者看着。你现在和我打电话,我都被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

敖思切快被吓哭了,但坚强道:“唐处你说我该怎么办,我吃了你那么多可爱多,我一定会救你的,上……上刀山下油锅,在所不,不,不……”

唐漾“扑哧”一声:“我在蒋时延家里养胎。”

敖思切:“?”

唐漾朝骨碌转着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荷兰猪招招手,笑道:“蔬菜,过来。”

秦月也给唐漾打过几次电话。

这位白富美嘴巴就是一把钢枪,噼里啪啦吐槽:“你不知道监察委上面的人还好,下面有些办事员真的毒得很,追着我的资产情况问,还要我的花费明细,具体到分。我一个包七位数,一顿饭五位数,黑卡就是给我家狗狗玩的,我怎么知道眼屎那么点工资去了哪里。”

唐漾想象秦大小姐一脸的不耐烦,忍笑问:“那办事员有没有想打你?”

秦月回忆了一下,认真摇摇头:“好像没有,她问我家里有没有哥哥、弟弟,或者堂哥、表弟这种也行。”

唐漾闷声大笑。

秦月接着吐槽:“还有范琳琅,真的牛,就找喝茶这种事她好像没遇到过一样,把监察委塑造成了妖魔鬼怪,一副小白莲的样子,说人监察委让她什么都别说,要监听她的电话,监控她的出行,连她买了288的迪奥口红,468的‘杨树林’,还有个什么一千块的蔻驰都要管。”

秦月越说越忍不住吐槽:“你知道范琳琅是哪种人吗,就其他同事说什么她都能插嘴,拐弯抹角说自己去过监察委。比如同事吃午饭,她说,你们知道吗,我那天被请到监察委,中午也有青椒土豆丝……比如另一个同事给自己男朋友买了块表当礼物,她说,你们知道吗,我那天被请去喝茶,那审我的也戴的这块表……还有敖思切从家里茶场给我带了一桶茶过来,那范事儿妈都能叫住敖思切,哎呀你这是什么茶,绿茶?那天监察委叫我过去,给我端的就是绿茶……”

唐漾狂笑。

“我是真服气,你赶紧回来镇场子,”秦月仔细想了想,“对了,好几次她说得正起劲,我和敖思切路过提到你,她听到你的名字就怂了……你是不是有她什么把柄啊。”

听到秦月这话,唐漾脸上的表情徐徐定住。

沉默了半晌,她才颇有深意道:“大概……”

唐漾扯扯嘴角,眸里却没有笑意。

如果说,一开始,唐漾对范琳琅的态度是初出象牙塔,学生对办公室熟手的欣赏,甚至唐漾还拿范琳琅当过字面意义的朋友,那么后来,“生态王国”事件后,听周默说起徐姗姗后,蒋时延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心生同情后,唐漾明白,周默不可能放过范琳琅。

唐漾一向讨厌被利用或者被威胁,奇怪的是,她不介意自己成为周默为了动范琳琅而借过去的那把刀。

七月底,唐漾写好关于九江和汇商过往记录的分析报告,整整29页。她打印出来,给监察委和周默各寄了一份。

八月初,唐漾假期结束回汇商复职。

汇商高层们虽在接受调查,但职位还在。

十来天没见,周自省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他以往喜欢给唐漾叨叨很多长辈意见,这次却没有。他只是在唐漾的复职申请上签字,望着唐漾笑。他的抬头纹很深,笑容里含着类似欣慰的情绪。

唐漾也没有马上走,她和周自省对视片刻,皱眉:“周行,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周自省摆手,想到什么,他问:“听说你怀孕了?”

唐漾以为他又会说影响晋升一类,脸上的关切退却,正想打个招呼离开,便听到周自省的声音从桌后传来:“你和蒋时延都老大不小了,是该要个孩子了。”

唐漾脚步顿住,略微诧异地抬头看着他。

周自省满目和蔼:“我和我太太没孕育过小孩,也不能给你传授这方面的经验,反正你按照自己的规划来,该来的都会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但你自己各方面要注意一点。”

唐漾嘴唇动了动,却组织不好语言。

周自省笑着挥挥手:“下去吧。”

唐漾迟疑片刻,轻轻颔首:“嗯。”

她总觉得周自省有些地方和以往不同,但又说不上来。

唐漾进信审处,正好撞见范琳琅出去。

两人打个照面,唐漾递过去一个疑问的神色。

范琳琅目光落在唐漾的小腹上,有一瞬的不自然:“我有事去秘书处请个假。”

唐漾猜到范琳琅要去哪,但没露在脸上。

五分钟后,范琳琅从汇商大楼匆匆走向停车场,开车锁,点火。

酷夏的上午日照充足,光线覆在大厦的棱角上折出白光。

唐漾着无袖黑色衬裙,端着杯牛奶,身段袅娜地站在办公室窗边。

她望着范琳琅闪着车灯转弯汇入车流,无比平静地拨通监察委的电话,报了时间、地点,几声“嗯”后挂断。

唐漾不算一个有大抱负的人,只是真相搁在了手上,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义务把它推向该去的地方……

与此同时,A市南区监狱,一百来号犯人排在休息厅等待半个月一次的亲友探访。

狱警每隔十五分钟吹一次口哨,上一批打电话的人被吆喝着退场,下一批有序地进去。

二十来个窗口一字排开,每个窗口间隔有一块形同虚设的隔板。

甘一鸣在指引下走到最边上,透过玻璃窗看到了外面的范琳琅。

她精心打扮过,丝巾系成了一个漂亮的结。

其他窗口响起话音,范琳琅定定地注视着甘一鸣。他明显瘦了一圈,颧骨变高不少,他也在看自己……

直到狱警过来催促,范琳琅才恍然大悟般擦一下眼睛,坐下来。

“你,还好吗?”甘一鸣迟疑。

“嗯,”范琳琅应得很轻,“那样到处说真的有用吗?秦月对我的意见好像很大,我不知道她知不知道我们,毕竟她在信审处待了这么久,一鸣,我有些怕。”

甘一鸣相对冷静:“监察委约谈后一般会有一个周的监听监控和同事回访,你这样比较安全。”

监察委只约谈党员和一定层级的官员,范琳琅被约谈后到处张扬,一方面有才晋升的炫耀,一方面带着进大观园的小市民气,既有掩饰作用,又符合甘一鸣了解的、范琳琅式的狭隘。

甘一鸣收回思绪,看向范琳琅的目光带着温情:“所以瑞士银行那边的钱处理好了吗?”

范琳琅点头。

甘一鸣:“我们前几年放在你奶奶名下的几套房产和十来个商铺卖了吗?”

范琳琅点头:“前两个月陆陆续续都办好了,但有一家要这个月月中才过完户。我想实在来不及就算了,毕竟我们这边比较重要。”

甘一鸣认同并再次安抚她的不安。

“你对于汇商和九江的高层来说,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角色,他们牵扯再多都不会在意你,”甘一鸣说,“等九江事情一过,你马上辞职,先去摩洛哥,我这边会揭发魏长秋戴罪立功。”

监狱探视电话有监听,但每天那么多人流量,甘一鸣并不觉得狱警会闲来无事挨个听。

他眼底闪过一抹阴毒:“我会尽量多说点,反正九江已经黑透了,魏长秋死无对证。”

范琳琅唤他:“一鸣。”

甘一鸣的神情又变得柔和:“我争取降刑到三年,”他隔着狭窄的窗口摸住范琳琅递过来的手,“三年一到我立马来摩洛哥找你,那时候没人管得了我们,我们有那么多钱,我们可以买几个庄园。”

范琳琅动容。

甘一鸣不知道是在看范琳琅,还是在看自己躲过各方眼皮藏好的巨额财产:“然后结婚,生小孩,长相厮……”

范琳琅闭上眼,甘一鸣没了声音……

因为他看到,范琳琅身后,是五个戴袖标的监察委成员。

他握范琳琅的手倏地一紧,范琳琅顺着甘一鸣的视线回头,瞳孔蓦地放大。

监察委组长手一挥,几人上前。

三天后,汇商官网挂出公告。

谁也没有想到,“721九江特大专案”开庭审判的第一起案件不是汇商高层,也不是九江高层,而是信审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范琳琅。

她被起诉的理由是涉嫌使用非法手段进行九江、汇商商业间谍活动,伙同汇商A市分行前信审处长甘一鸣处理现金赃款,经魏长秋副卡洗钱、挪用九江公款等。

除了周默从九江角度给出的部分资料,法院收到的证据还有范琳琅奶奶名下的房产证明,与范琳琅收入极度不匹配但她日常佩戴的红宝石、粉钻等照片,各项总价估值高达九亿。

甘一鸣从魏长秋手里敛的这些钱本就来路不明,即便九江发现了,也不敢自己捅出去。

作为整个“721专案”的第一案,范琳琅开庭是全网直播。甘一鸣一边盯紧屏幕,一边祈祷范琳琅咬死不认罪,自己想办法联系魏长秋以前的管家,给他许诺一些好处可能还有转机。

但出了两件事,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第一,魏长秋一死,九江大势已去,即便是何征那样的元老都想戴罪立功争取减刑,更别提魏长秋的管家作为污点证人站在了范琳琅的对面。

第二,秦皎担任原告律师,论述张弛有度,不急不缓。

旁听席上有汇商的同事、媒体和范琳琅以前只能在报纸上看到的大人物。

她心底最后那根防线大概在三天前已被攻破,她对秦皎和法官说的每个字都供认不讳。审判员落锤那一刻,甘一鸣脑子里嗡嗡着“完了,一切都完了”,眼前一黑,昏倒在屏幕前。

屏幕另一端,庭审现场。

范琳琅提前退场,临上车前,她要求见唐漾一面。

法院后台的通道还算宽阔,范琳琅穿黄色马甲,戴镣铐,身后跟着两个武警。

唐漾一只手挽着蒋时延,一只手拎着坤包,相距大概一米,站在范琳琅面前。

大抵因为个子不高,唐漾背脊一向挺直,肩形舒展。她喜欢穿及膝裙,露出半截纤细的小腿。她神态很淡,带着一股她一贯的、让范琳琅羡慕的从容得体。

网上曾经有段时间流行“天鹅颈”,范琳琅也会努力抻抻脖子做操,后来发现这个词适合唐漾这样的人,性子柔和,与生俱来。

范琳琅想见唐漾的原因很简单:那些圈出首饰的信审处日常照片出自唐漾或者敖思切的角度,而敖思切也是唐漾的人。

范琳琅牵了牵嘴角:“你什么时候意识到我可能和他……”

唐漾坦率道:“你升副处。”

甘一鸣和范琳琅有不正当关系,甘一鸣入狱,而范琳琅由于甘一鸣等多方原因反升副处的时候。

“看不惯我得志吗?”范琳琅垂在身前的两只手绞在一起,有讥讽之意,“我以为唐处多清高,原来也会对升迁这些小事儿在意……”

唐漾不否认:“能力和位置不匹配。”

范琳琅眼底的唐漾面如古井,她蓦地红了眼睛:“以前一鸣对你有偏见的时候,我帮你在他面前说话;其他同事议论你的时候,我帮你说话。我承认你才来的时候,我嫉妒过你。可你问问你自己,我对你不好吗?甚至浦西那边出一个亿让我带着昙信通全部初始数据跳槽,我都毫不犹豫拒绝了。我只想安分地待到年底就走,和一鸣不碍魏长秋不碍你,可你唐漾呢?”

范琳琅哂笑,步步逼近:“你怀疑我,防备我,监视我。我真心对你,你拿我当傻子一样玩着我,还夸我……这就是你唐漾?!”

范琳琅升副处时,唐漾和秦月都看过范琳琅的档案。范琳琅小时候家庭形态不健全,唐漾当时没在意,此时一想,这大概就是范琳琅爱甘一鸣还能帮甘一鸣开房的缘由。她很容易由细小的点滋生畸形的情感。

就像唐漾并不觉得介绍外卖或者一起喝下午茶就算友谊,也不认为不参与八卦就是护短,遑论那句“如果不是蒋时延,她就是第二个徐姗姗”。

至于范琳琅拒绝浦西一个亿的邀约。

唐漾有些想笑。

浦西一个亿想挖的是她范琳琅,还是昙信通?

可最终,唐漾没有笑,她只是清淡地:“人情尚有余地,法律不可触碰。”

她替周默和徐姗姗闷着一口气,对范琳琅再说不出多余的话。

落在范琳琅眼里……

唐漾她凭什么这么轻描淡写?凭什么在背后捅人刀子还这么高姿态?凭什么她永远都是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所有?

范琳琅越想越陷入死胡同,她头脑一热,朝唐漾扑去。

只是她还没接近唐漾,蒋时延反身将唐漾护在怀里。

同时,武警上前制服范琳琅。

范琳琅一案就像火苗点燃绳索。

随着媒体描述A市天气,从报道中的地板煎鸡蛋到煎牛排,九江专案也在不断推进。盘根错节的集团关系捋到后面,自然而然披露出九江高层和汇商高层早在九江财团创立之初就存在钱权交易。

最开始九江董事局的主席是魏长春四兄妹的父亲魏贤勇。随着去年魏贤勇因病离世,汇商高层和九江的勾连关系挪到九江新任主席魏长春身上。

汇商A市分行一正四副五位行长,除了常年出差、较为年轻的一位,其他四位尽数下马。

监察委过来带人那天,汇商楼下停了三辆顶灯闪烁的公车,汇商各层窗口挤着密密麻麻的人头。

周自省几人直接被套上手铐从顶楼押下来。

汇商安防中心拒绝媒体拍摄控制场面。

汇商大楼门口到停车场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喧闹间,众位同事只觉得几个行长走了尤其久……

“其他三个我还信,可周行人真的特别好,感觉不像啊。”

“涂行小孩读书,学区房十万一平,涂行买了三套。汤行也是,听说他太太一串钻石项链就是一百多万,之前没敢说……但周行真的,他脖子上的那条领带十年前我就看到过,一直开帕萨特,他太太以前是大学老师,人品、口碑也超好,人老两口儿现在还住在大学宿舍里,简朴到不行。”

“对啊,而且周行也没个孩子,受贿这种罪名怎么也安不到他头上啊,他图什么。”

“……”

同事们议论纷纷,高层弓身上车,监察委的人员在后面关门,发送车辆,警笛长鸣。

周自省在位十多年,口碑和人脉极好、极广。

几乎是他和几位高层上午被带走,下午就有同事发起千人联名书,要求监察委重查“周自省与九江高层勾结、接受贿赂”一案。

夕阳藏了一半在地平线下,另一半橙黄宏大而磅礴地晕染着整座城市的钢筋森林。

签名书递到唐漾这里,唐漾眺着夕阳,抿唇没说话。

良久,她没签字,把纸和笔推还给同事。

同事顿时愤怒拍案:“唐处,周行平常待您可不薄,现在周行出了事儿,全行都记挂着,结果到您这,您是什么意思……”

“说了自愿啊,我也没签啊。”敖思切看出唐漾心情不好,起身轰那个同事。

那个同事骂骂咧咧拉住门不愿走,敖思切直把人朝外搡。

要是平时,唐漾肯定会给同事道歉,面上责备实则疼爱地让敖思切“有礼貌”。

可今天,她真的不想说话,也发不出声音。

“咔嗒”,门合。

留下一室安静。

宽阔的漆皮椅背对着门口,唐漾头靠椅背望着天边的夕阳,夕阳一点一点沉下去。

周默……徐姗姗……ZM……XSS……首字母缩写是ZX……

周行长……周自省……ZZX……姓名的缩写是ZX……

周自省在顶楼办公室给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响在耳边,关于仁慈,关于人心,关于职场,关于婚姻……

他算个亲切的老人,可那时唐漾对他从无好感,他眯眼笑着又正经地喊“唐漾”“唐副”“唐处”……

唐漾太久没眨眼,眼睛略感酸胀。

唐漾用力又艰难地合拢眼眸,最后一寸夕阳没入地平线,天色灰黑,一片茫茫。

当天晚上,汇商同事们的联名书还没递上去,包括周自省在内的四位行长便齐齐认了罪。

因为比起某些罪名,受贿显得很轻。

案件未进入庭审前,监察委官博并没出相关声明。

但不久之后的第二天零点,汇商总行在内网上发布了周自省等行级领导接受贿赂的具体数据。公告下面,还有几个白天没被公开带走的处长和科长。

中高管栽倒近半,一时间,汇商人心惶惶。

周自省他们在周一被带走。

周二,内网没有任命消息。

周三,内网没有任命消息。

周四。

“唐处竟然干干净净?”

“唐处真的是家里有钱,不是有小动作?”

“不想想唐处男朋友是谁,怎么可能没钱。”

“那天小王说上去找唐处,唐处没签联名书,会不会是唐处早知道,这次风波要波及到分行行长?”

“……”

就在类似言论甚嚣尘上时,任命通知千呼万唤地出来了。

B市分行行长樊胜紧急调至A市分行担任代理行长,A市信审处处长唐漾在原职基础上临时接管顶楼秘书处,以及C市调来几人填补A市分行处级、科级空缺。

按理说,秘书处应该由樊行长一并管辖,但总行却把秘书处单独拨出来给了唐漾。

秘书位置自古以来就敏感,由着秘书替主位安排一切、处理一切,所以往往主位走后,最容易升上去的便是秘书。

现在,唐漾只是处长,但汇商A市分行整个秘书处都给了唐漾管。

这意味着什么,这代表了什么……

这几天,汇商内部舆论陷入空前高峰,就连清洁大妈休息时讨论的关键词都是“高层重组”“樊行和唐处谁会上位”“唐处不到三十啊,这次至少升副行,太厉害了”。

这几天,唐漾很本分地做着属于自己的双倍工作。

这几天,蒋时延每天晚上给漾漾写怀孕日记,写着写着都忍不住摔笔。漾漾腰围以毫米为单位膨得越来越大,她的体重却越来越轻。

汇商那点破事蒋时延当然清楚。他一方面气汇商那么大一个银行找不到其他人了吗;一方面也知道是漾漾优秀,这对漾漾来说可能是个很好的跳板和机会。

蒋小狗还不到四个月,唐漾好几个晚上都是八点多才打电话让他接她回家。到家后,她在楼下扒两口饭又匆匆到书房办公。

蒋时延不放心她又不敢打扰她,便团在书房边上的小沙发里轻声敲电脑。

他好几次听到她键盘声响着响着就没了,探头一看,漾漾果然累得趴在书桌上直接睡着了。

最让蒋时延生气的,是漾漾懂事。她知道要为蒋小狗考虑,所以她白天两顿,尤其早上吃得多。

偶尔蒋时延把夜宵端上来,盘子磕在书桌上的轻微声响吵醒她,她便揉揉眼睛抱他。

蒋时延问:“累吗?”

她点点头:“有一点。”然后抱着碗喝她不喜欢但很营养的羹。

唐漾大口大口喝,本就巴掌大的脸快要被碗遮完了。

蒋时延轻轻抚她的发,听她细软的吞咽声,一颗心拧毛巾般疼成一团。

所幸樊行长在A市分行待过,他和周自省、唐漾都熟。

两周过去,汇商A市分行剩下的三个副行位置也从其他城市陆续调来替补,职位如齿轮般进行磨合。

A市分行的同事们又开始在背后议论“为什么唐处没上?”“唐漾非议多,但她办事效率和能力没得说,学历、水平都在线,这次没升上去好可惜”……

大家有的幸灾乐祸,有的单纯诧异,总的来说,除开前任行长们还未开庭审判,汇商的一切好似也在重新迈入正轨。

八月下旬,处暑。

除了在日历日期底下用红色标记,这天和以前其他日子好像也没别的不同。

同事们挤着摇摇晃晃的地铁或者堵一波高峰来上班,疲困地过完上午,中午点外卖,玩手机。唐漾得闲的时间比之前稍微多一点。

一休旗下有个三行情话营销号,每天中午十二点准时发布内容。网友们以为是营销号,唐漾看到最后一张“点赞+关注”的字样上配的是家里的小漾熊图片,明白这是蒋时延给她的小惊喜。

蒋时延不说,她就装不知道。

营销号以前发的内容贴心又浪漫,大概“处暑”这节气比较燥热,今天就八个字——

想你。

想你。

好了,没了。

唐漾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扑哧”笑出声。

离午休结束还有一段时间,她一边拎起车钥匙朝外走,一边给蒋时延打电话,嗓音细细软软的:“你今天好敷衍噢。”

电话那头,蒋时延挺高兴地“哇”一声:“我终于引起唐处长的注意了吗!你果然还是爱清纯小白脸不爱妖艳贱货!”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唐漾忍俊不禁,“你在办公室吗?我过来找你。”

她走到楼梯口,按下电梯按钮。

蒋时延“嗨呀”一声,“很不巧,”他声线含笑,带着一副终于是我忙了的得意,“我准备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虽然还没办婚礼也没领证,但唐漾和蒋时延的相处已经到了老夫老妻的模式。

唐漾听到这话,很自然地认为他要去见大客户,她一边嗔他“骚里骚气收一收”,一边再按一下电梯摁灭下行指令。

电梯数字还是在朝上走。

蒋时延嘚瑟:“你今天上午、下午都没有会,我猜你已经站在电梯口准备来找我。”

“我像是那么急的人?”唐漾轻哼一个笑音,“不瞒您说,我也就给您打个电话,如果您方便,我可能才会犹豫三秒找找车钥匙然后慢吞吞起身……”

“叮咚”,电梯到了。

唐漾站在电梯旁还没走,听到声音她下意识抬头,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地撞见蒋时延两手拎满东西站在电梯里。他满眸温柔地凝视她,薄唇旁微翘的弧度好似在叽里呱啦:说好的在办公室呢?说好的慢吞吞呢?我就知道!

谎言当面被戳穿,唐漾耳尖红红的,第一反应是转身遁走。

蒋时延快步从电梯下来,就着拎东西的时候把她揽在怀里:“还真是个小骗子!”

“骗你妹。”唐漾轻手搡他。

“亚男在英国,好啦,好啦。”蒋时延越看漾漾越可爱,偏头亲亲她热烫的耳郭,拥着她进了信审处。

唐漾细弱地“嗯”一声,微垂头,脸红红的。

信审处的同事和蒋时延早已熟识,见蒋总拎着东西进来,毫不客气地围上去接过东西。

几份需要唐漾处理的文件他们也没急着送进去,人家小两口午休好不容易说说话,他们得成人之美。

同事们吃零食的吃零食,开黑的开黑。唐漾没关办公室的门,蒋时延坐在会客的小沙发上,唐漾靠在蒋时延怀里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蒋时延让她靠着自己睡会儿。

窗外空调挂机嗡鸣,知了聒噪,信审处内氛围融洽,有谈笑亦有温馨。

一个重磅消息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宛如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顿时激起千层浪花!

八月初的时候,唐漾给监察委和周默递过一份细节详尽的报告。

经过大半个月的审查复核,监察委终于揭露:汇商涉嫌越权授信、套用数个空壳企业的信用报告参与九江经济犯罪板块。

下午一点到两点是流量高峰期,几乎所有能刷出来的界面,包含“唐漾检举”的内容无出其右。

同一时间,周默也交代了汇商几位前行长在九江案的运作过程中抽取的具体比例。

网友们在感叹天文数字和报道中出乎意料的信息提供者,总行亦在迁怒,让唐漾分管临时成立的风控小组。

总行长讽刺道:“唐处胆识卓越,我相信你能处理好这些舆论,和汇商风雨同舟。即便怀着孩子。”

唐漾扯扯嘴角,安静中,她顶着其他高层各式各样的眼光站起来:“尽量。”

她当然知道总行长给了自己一个烫手山芋,当然知道信用问题对任何一个银行来说是致命打击。可事实摆在她眼前,她真的没办法说一半藏一半。

她自认不是善良的人,但尚存最基本的公德心。

傍晚六点,顶楼散会。

唐漾交代了一件在心里搁置很久的大事,稍稍缓一口气。可她刚出会议室,还没上电梯,监察委的人便来到顶楼拦住她:“涂臣等人就越权授信一事录了口供,有迹象表明您参与过‘曲奇’事件。”

唐漾脚下轻闪:“我提前写过报备书。”

监察委:“九江何征等人列出涉案名单里都有您。”

唐漾喉咙滚了滚:“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我的报备书上写得很清楚,八月初连同今天下午这份报告一起送去的监察委。”

监察委提醒:“玛莎拉蒂。”

唐漾想起周默请自己的那次乌鸡汤,恍然大悟。

“你们怎么把我带走的,还得怎么把我送回来,辛苦了。”她半开玩笑半认真。

监察委都是看证据说话,不会因为唐漾提供了汇商高层越权授信的报告而对她网开一面,但考虑到她是个孕妇,动作和态度着实温和不少。

电梯门徐徐合拢,唐漾和监察委等人下至一楼。

方才顶楼的行长办公室内,总行长和樊行长并排而立。

总行长这几天头发白了不少,眺望窗外:“不把报告给总行直接捅到监察委,再随手给总行一页纸报备,先斩后奏,她胆子真的大。”

樊行长和总行长是老同学,颇为感慨:“汇商能把这道坎迈过去是命,迈步过去是天意。我见唐漾第一面就很喜欢她,做事拎得清,眼睛很干净,没有沾染半点办公室习气。”

总行长看在眼里:“她来汇商第一年推了BKB模型,第二年提了昙信通。”还都是在基层岗位上提出来的。

樊行长:“现在这样的年轻人实在少。”

蒋时延接到秦月电话赶到汇商时,唐漾已经被监察委带走了快一个小时。

蒋时延听完前因后果,桌上的水一口没动。

“我去悠然居。”他攥着手机起身。

秦月:“你还要去吃晚饭?”

蒋时延:“去找程斯然拿原件。”

秦月相信唐漾没事,所以不急。

可蒋时延的担心不一样。

监察委、一休、汇商等多方势力盘踞局中,稍微一个动静出来,可能又是风起云涌。唐漾真到了监察委还好,蒋时延担心她牵扯了太多人的利益。如果那些人不择手段一点,趁她在监察委那里动她,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大家都已知晓的蒋小狗……

蒋时延不敢推测意外,马不停蹄从汇商赶往悠然居,敲开程斯然的办公室说明来意。

程斯然顺着时间点找出一堆视频原件。

蒋时延状态平稳地坐在程斯然的位置上,握鼠标的手却不自觉地发抖。

谁老婆怀着三个月孩子去了“生态王国”还去监察委?下午落在报告上的唐漾一出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漾漾,他怎么就没想到九江和汇商落网高层会反咬唐漾一口,他怎么就这么马虎……

窗外天色已黑,蒋时延的侧脸映在窗户上,喉结上下滑动一次,两次,越来越疾。

程斯然轻拽一下鼠标线,于心不忍:“你稍微冷静一点……我去楼下给你叫个饭?”

“我很冷静,”他的手指越点越快,“我和她午休的时候还在一起,只是几个小时没见……”

蒋时延说不下去。

他拿到视频,匆匆赶往监察委。城市华灯初上,监察委里灯火明炽如白天。

办事员过来从他手里拿了硬盘,不到十分钟,给出反馈:“视频可以作为佐证,唐处牵扯的有玛莎拉蒂和黑金卡。玛莎拉蒂后来被周默给了甘一鸣,所以现在只需要核清黑金卡里两千万的去向就可以了。”

蒋时延去看了周默。

周默在“乌鸡汤”之后把两千万汇入了其他现金流,他很抱歉:“我当时没有考虑到把这两千万完整地留下来。”以至于分流后蒋时延可能会很难查。

“没事。”蒋时延仍旧给周默道了谢,然后在办事员的带领下离开。

路过一个楼梯口,办事员提道:“唐处在三楼,就楼上。”

蒋时延摇头:“不用。”

他不敢去见唐漾,害怕自己看见漾漾绷不住。

办事员不知道这些豪门感情几分真假,也不敢妄加揣测。

只是走到楼外,身后是明亮,身前是天黑,蒋时延停步,转身,高大的身形逆着光。他确认了唐漾的安全,仍是没有忍住啰唆:“麻烦你们照顾一下我爱人,我会尽快来接她。她怀着小孩,晚饭请不要让她碰辛辣油腻,水尽量温一点,如果可以的话,她晚上要喝牛奶……”

办事员是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逐句应好。

蒋时延满是感激,握手连连道:“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办事员受宠若惊。

蒋时延合眸,盖住眼圈的血丝。

他的眼眸深邃,藏着早已刻进骨髓的隐忍深情。

周默给蒋时延预估的时间是三天,他明显低估了一休的渗透力和人脉网。

三小时后,深夜。

唐漾揉着眼睛从监察委出来,遥遥地便看见蒋时延倚在门口的柱子上。

他身体的每个线条都很好看,西装裤包裹下的长腿修直,双臂环胸的姿势赏心悦目。

就知道他会来,他大概担心了,看看,看看,蒋大狗脸上都没什么表情。

唐漾倒是笑了,小跑两步被他腾空抱起,然后才落到地上。

“有蒋先生可真好。”她仰面望他,声音甜甜的,眼睛黑白分明,缀着碎光。

蒋时延也不顾监察委里还有人在办公。

他怜惜地亲亲她的额角,亲亲她的头顶,然后又没忍住重重揉了一把,这才搂着她朝车走:“回家洗洗睡?今天累了?”

“我刚刚在上面睡了快一个小时,”唐漾收起笑意,“你帮我回家拿床毯子吧,我回信审处。”

蒋时延看她。

唐漾道:“樊行刚刚给我来了电话,他让我回家休息。但现在这个节骨眼,汇商刚好是信用这边出了问题,我刚好负责这块,事情堆得很多,其他同事都在加班,我走不开……”

蒋时延当然知道,又没办法,最后轻拍两下她的手心,愤愤地道:“家暴。”

家暴就家暴吧,唐漾已经养成了摸肚子的习惯:“我会照顾好蒋小狗。”

蒋时延叹了口气。

他送唐漾回汇商的路上,助理的夺命电话打来,主题是一个:需要压九江越权授信的事吗?

如果说下午已经在流量上掀起了第一波高潮,那深夜无疑会有第二波。

如果蒋时延想强压,肯定可以逆着风浪压下来,但压下来的后果……

蒋时延沉默。

唐漾的手轻轻覆上他的:“你没必要掺和汇商和九江的事,我做什么是因为我和汇商有用工合同,我该做什么。蒋小狗的奶粉钱你还是要赚。”

唐漾明白,蒋时延很想也很可能为了她不管不顾压下来,所以她提前一步说明自己的立场,不让他为难,带着唐漾式的理性客观。

蒋时延这次反常地不想听唐漾的话,可见她疲惫带笑的模样,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借着手上的力道将她带向驾驶座,在路边,在昏暗中,轻轻抱住她……

汇商和九江的专案查归查,媳妇还怀着孙女就住到了办公室?

蒋妈妈好几次想冲过去讨说法,蒋时延拧眉拦住她:“漾漾这段时间本来就忙,你不要再过去多事了。”

蒋妈妈气不过,指使蔬菜去挠蒋时延。

蒋时延一休的事情也多,他每天中午去一次汇商,下午去一次,一直陪唐漾到晚上。每隔两天唐漾要回家洗澡换衣服,他便载她一起回来。这时蒋时延见到毛茸茸的蔬菜,难得一次觉得这荷兰猪可爱得紧,那他下次去看漾漾把蔬菜也带去,逗漾漾笑笑。

唐漾脑海里的那根弦确实一直绷着——

秦家老爷子意外离世,大头股权留给了秦月,秦月没办法带着整个秦家趟汇商和九江这摊浑水。素来无法无天的秦家小姐给唐漾递了辞呈,第一次在工作场合红了眼睛。

她抱着唐漾,良久良久,附在唐漾耳边轻轻说:“对不起。”

拿唐漾当真朋友,陪她走了个开头,却没陪她走到事情结束。

反倒是唐漾安慰秦月:“千亿身家的女人是不是就像玛丽苏小说一样,掉的眼泪都是钻石。”

秦月破涕,轻抡唐漾的肩头。想起对方肚子里还有孩子,秦月抹一把眼泪,半弯腰对唐漾的肚子道:“叫干妈。”

唐漾想起蒋时延偶尔犯傻,也会故作板脸戳她并不明显的肚子喊,“叫爸爸”。

唐漾无奈,不是说一孕傻三年吗?怎么她这个孕妇才是最清醒的那个。

秦月一走,唐漾失去一道助力,更加忙得昏天黑地。

唐漾的报告放在监察委,正在和汇商落网的四个行长逐条核对细节。

汇商和九江这场大案没有定论的每一天,汇商的日贷款进件率便会减少一个分段,客户流失量便会增加一个层级。

各方压力笼在头顶,汇商大厦内的员工们行色匆匆,不敢抬头。

八月底,汇商总行董事会撑不住天天跌停的股价,不止一次找唐漾谈话,给她施压,希望她承认报告系她杜撰,然后总行领导想办法帮涂臣几位把越权授信归到操作失误。

唐漾咬死不松口。

九月一号,本该在A市分行试点发行的昙信通因为汇商信用问题被央行点名,要求提到汇商总行进行审核,然后全国发行。

总行发行的审核标准比分行高出一段天堑倒是其次。

关键两点:第一,昙信通本来就带有慈善性质,汇商现在的股价不允许汇商出这样的产品;第二,总行长话里的暗示很明显,如果不是总行“保人派”高层们把昙信通送到央行面前,央行会在汇商成百上千款地方发行产品里独独挑她这一款?

汇商“保人派”高层恨不得抓住唐漾的小尾巴。

昙信通如果过了审,然后走流程,接受总行发行委员会投票的话……

唐漾想象出那个场景,大概就是否决,然后公开羞辱。

敖思切对于这个通知很气愤,唐漾只是笑了笑,在给总行长回复时仍是坚定立场,不退一步。

唐漾以为自己撑得住,昙信通是她付出过心血的东西,还带着差点夭折的蒋小狗。她不断给自己心理暗示,她撑得住……

昙信通提审通知出来是中午,唐漾端着温牛奶回到办公室,牛奶入喉,满腔的苦。

她已经很累了。

她想不通。

为什么很多事情都会指向她,针对她?所以是她做错了?所以她就该把千亿越权授信的事朝自己肚子里吞?所以她就该让涂臣他们握着那么多中产阶级可能一辈子都赚不来的血汗赃款在高位逍遥法外?

还是说她一开始就该明哲保身,把周默的U盘交给汇商高层。她不该走出第一步,不该眼高手低开这么大一盘局……

从报告公开那天起,就有同事议论唐漾“手段繁复”“心计颇多”“最后却连个副行都没混上”“给其他人白白做了嫁衣”。

还有一休以外其他媒体堵在汇商门口等着采访唐漾。

唐漾站在风口浪尖如常工作,偶尔监察委需要补充证据,她拿出在会所拍到的周自省他们和九江高层同行的资料。

她把每件事都做得滴水不漏。

九月有秋老虎,二号是周二。

唐漾去监察委最后一次录口供,从下午一点一直录到晚上八点。

临出去前,唐漾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在擦纸上看到了血。

中央空调噪音轰鸣,唐漾的脑子一片空白。

她没敢告诉蒋时延,她收拾好自己,无比平静地给敖思切打了个电话。

敖思切有驾照,唐漾平静地让她送自己去医院,平静地去检查。

胚胎发育正常,由于孕妇情绪波动较大……

晚上做超声的人不多,女医生看到熟脸,“啪”一下重重把鼠标摆在桌上:“第一次见你这么厉害的孕妇,你是在烟花爆竹集团上班当窜天猴?!工作就是上天入地?!”

女医生像说单口相声一样噼里啪啦,唐漾喏喏应下,不敢反驳。

敖思切把唐漾送到蒋家别墅外,见唐漾面色不对,她指手机:“我打电话叫蒋总下来接?”

“不用,几步路,你把车开回去吧,明天开到信审处就行,”唐漾下车,隔着车窗交代,“路上小心。”

敖思切点头,乖巧地跟唐漾挥手告别,唐漾温柔地目送她离开。

蒋时延当唐漾回来洗澡换衣服,唐漾洗漱完却留在了书房。

蒋时延心里涌上一丝暗喜,面上却没表露。

他翘着嘴角去厨房热了杯牛奶,处理完白天没处理完的文件,牛奶差不多温了,他给漾漾端上去。

蒋时延轻手轻脚推开书房的门,走到书桌旁。

书房转椅宽敞,唐漾听到玻璃杯座磕在桌面的声响,手还在敲键盘,身体却是朝旁边挪了挪,给蒋时延留出一方空处。

蒋时延眉梢抬了抬,心领神会地坐下。

唐漾手上的动作逐渐放慢,越来越慢……

然后,停住。

她摁灭桌角的台灯,偌大的书房顿时只留下电脑那方荧光闪烁。

蒋时延靠住椅背,把小女朋友朝怀里拢了拢。

蒋时延知道唐漾想和自己说话,他没出声。

唐漾也没出声。

两人间的安静同呼吸一起发酵在昏黑里。

良久,唐漾在蒋时延的心跳声中安定下来。

“回来之前我出了点血,”唐漾明显感受到蒋时延身体的僵硬,“敖思切陪我去做了产检,宝宝和我都没问题。”蒋时延没放松,唐漾接着说:“我这段时间经常思考一个问题,思考要不要辞职。”

蒋时延搁在唐漾肩头的手微微收拢,他低头,将薄唇落在她的发顶,没再抬上去。

触感柔软,不知是蒋时延的吻还是唐漾的发。

唐漾发出一道细细的吞咽,声音不急不缓。

唐漾说:“我喜欢汇商的企业定位,我愿意在汇商工作,我愿意把最宝贵的上升期留给它。”

唐漾说:“可前提是它是和谐的、稳定的汇商。”

即便在这种时候,唐漾仍能保持清醒:“我知道换作其他银行闹出这种事,可能控场能力还不如汇商。可我真的想不通总行高层那些‘保人派’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釜底抽薪再整合重塑明显是汇商现在最该走的路,他们为什么总觉得是我的错?我把自己知道的事实说出来我有错?他们为什么针对我?为什么?凭什么?”

唐漾谨遵医嘱克制情绪,最后还是微扬了音调。

再开口时,她嚅动嘴唇,声线带了些许哭腔:“我可以不进银行了,我安心养胎,生完蒋小狗我可以去公募,去私募,去对冲基金,或者去保险公司。哦,对了,券商也可以,我专业对口。”唐漾抱着蒋时延的腰,撇嘴问他:“你说好不好啊……”

舆论的枪口指向汇商,汇商总行高层的枪口指向唐漾。

腹背受敌,唐漾自认不是什么英雄,她真的尽力了,她对不起蒋小狗。总行高层不想想她唐漾也是人,她唐漾拼死拼活也会心寒……

漆黑的空间里,怀里人轻微的呼吸好像落在了蒋时延的心头。

她的呼吸微微抖,他的心尖微微颤抖。

毫无疑问,蒋时延是最想唐漾辞职的人。

这段时间漾漾太累,压迫感让他无数次想扛着大炮去轰了汇商总部,最后仍只是轻轻给她盖上毛毯。

漾漾说出这样的话,他浑身上下几乎每个细胞都叫嚣着让漾漾辞职,让漾漾辞职,你养她,你可以养她,说你愿意,说你想要!

可蒋时延太了解唐漾了。

他和唐漾从十五岁走到三十岁,他了解她的喜怒,了解她的哀乐。和他转发唐漾感叹烈属那条微博、第一次将漾漾送上热搜一样,他了解她的每个心情、说话的语气和停顿的句点。

“她喜欢汇商的公司定位”“她知道换作其他银行闹出这种事可能控场能力不如汇商”,她遭遇前后夹击,可她说的不是“蒋时延我要辞职”,她说的是“蒋时延我辞职好不好”……

蒋时延知道漾漾现在很脆弱,他说的话她能听进去。他想说心声,发疯一样舍不得她站在扑腾的狂澜里。

可无数话到嘴边,蒋时延薄唇启了启,说出口的终究是:“你现在的处境是其他银行可能想挖你,但汇商存在很大概率不会放你,你可以选择和汇商彻底撕破脸皮跳槽,但其他银行也会担心你会不会和他们撕破脸皮。”

蒋时延说:“你无意挑起风浪,但风浪因你而起。你辞职是‘保人派’想看到的结果,你之前做的那些努力也是为其中的得利者做了嫁妆。”

“你可以缓一缓,看看能不能踩住风浪上去。当然,你也可以辞职。”蒋时延的食指轻缓地刮在她白软的耳郭上,声音似风微柔道,“只要你做好决定,不会后悔,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想跳槽就跳槽,你想创业我给你注资,你想当家庭主妇,我就当每天拎着公文包回家的丈夫……”

蒋大狗难道还幻想他在玄关高喊“老婆我回来啦”,自己会在围裙上擦擦手,过去帮他解外套、拎包吗?

你别说,画面感还挺强。

蒋时延温热的呼吸顺着唐漾的发丝拂至她的皮肤。唐漾后背贴着他,先前激动的情绪逐渐缓和下来。

她当然知道蒋大狗说的是真心话,她人还在抽噎却忍不住逗他:“蒋总这么优秀,难道对太太没有什么要求吗,比如貌美如花,身价几何。”

奇怪的是,蒋时延这次没和漾漾插科打诨。

他稍微将她推起一段距离,然后弯身从隔板拿出自己的笔记本,放在唐漾的旁边。

“如果不是不要蒋小狗对你身体不好,我甚至都不会关心蒋小狗,”蒋时延缓慢道,“比起所有的一切,蒋时延真正关心的,只有唐漾过得好不好。”

从前蒋时延甚至都不在意唐漾爱不爱他,他不自知地爱着唐漾就好了。

自他很开心地知道漾漾爱她后,他变得贪心了一点,希望漾漾一直爱他,以后比爱蒋小狗还爱他。

一股温流淌进唐漾的心里,暖暖的,好像在暗苦中夹着一丝丝甜。

唐漾抬头看蒋时延,盈着水汽的眼睛大而黑亮。

蒋时延一只手握鼠标,一只手覆上她搭在桌沿的手。他修长的手指嵌进她的五指,将两只手不疾不徐地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

蒋时延点开一个隐藏文件夹,他看到自己以前胖子时期的照片似乎有些不好意思,耳郭羞得红了红,但为了哄她开心,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将图片放大:“这是我们的第一张合影,高一运动会,那个时候我好胖,你也不瘦。”

“这是我们的第二张,还有宋贱人,我们去爬山,爬到一半在树下躲雨。”

“……”

“这是我们刚上大学,第一次到交大,你难得一次疯狂晃我的胳膊让我帮你拍一张。你当时挑了一张没闭眼的让我发给你,可这几张我都没舍得删。”

“这是大三,我从台湾回来,你说你要去发男朋友,啊不,男闺蜜颜值逆天的投稿,拉着你室友给我照的,”蒋时延看向唐漾,“可我等了十年都没等到你给营销号投稿。”

因为蒋时延的照片都被她藏得好好的。

唐漾咬唇搡他,示意他翻下一张。

还有小脾气呢。

蒋时延勾勾她的下巴,从善如流地点鼠标。

然后是两人大学毕业,毕业旅行。唐漾身着学士服,然后是硕士服,再高高抛起博士帽,后面还有她第一天到汇商穿的笨拙的汇商套裙,越来越美,最后是前几天她睡着了,他偷偷拍的。

“这只爪子是什么?”唐漾故作生气。

蒋时延亲亲她的指尖:“爱抚。”

唐漾柔声道:“不正经。”

蒋时延想吓她,忽然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可唐漾并没有被吓到,两人隔着衣物完全相贴,感受着彼此身体的温度。

蒋时延突如其来地闷闷道:“抱紧一点,让蒋小狗从小学会在夹缝里生存。”

初秋夜雨敲窗,不远处灯火零星。

唐漾反身枕在蒋时延肩上,无声勾了嘴角。

她想,真的是十年,不止十年……

她要有多幸运,才能遇到一个蒋时延,从始至终陪在她身边,从来毫无条件地护她,然后爱她,一直懂她想要的,然后给她他能给的。

不记得这是第几次,但好像只要有蒋时延在,唐漾便不会害怕。

夜晚再黑暗,蒋大狗也会陪漾漾等到黎明,不是吗?

窗外雨烈如泼。

唐漾想,这是不是夏天彻底告别的最后一场大雨。她是不是再撑一会儿,就会等到一个新的季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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