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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心事


唐漾家以前很乱,这里扔一堆,那里放一摞。蒋时延带着强迫症搬过来后,把她所有的东西都分门别类整理出来:经常用的,不常用的,完全不用的。

唐漾蹬掉鞋子,赤脚踩在地毯上,循着记忆找去书房。她顺着蒋时延贴在书架上的标签找出一个装过往奖状、证书的纸箱。唐漾踩在凳子上,把纸箱拿下来,从里面翻出一个巴掌大的红色布袋。

有些年份,天鹅绒质地。

蒋时延以为是她的奖品,没动她的。

唐漾把椅子拉过来,坐下,然后把布袋的系扣缓缓解开,从里面摸出一个雕花繁复的木盒。

檀木有淡淡的香气,通体没有裂纹。唐漾拉开精致的锁闩,从木盒里取出一张字迹泛黄的纸条。

宋璟是孤傲独行的性子。他们恋爱时,快捷聊天已经盛行,打电话都嫌慢的信息时代,宋璟用最快的快递把礼物寄给她,却用最慢的平信把本应该随礼附赠的纸条寄过来。

字迹清隽,见字如面。

“今夕何夕,遥月见你。”

话写得平平无奇,唐漾回想起当时收信的心情,似乎也有欢喜。

唐漾瞄了一眼字条,又将它重新放回木盒。她余光无可避免地落在木盒里那根陈旧的红绳上,半合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覆住情绪。

而一墙之隔,蒋时延也去了书房。

他手脚不听使唤地找出一本相册,然后,在最后一页的夹层里取出一张三人的合照。

一中每年五月拍毕业照,各班集体拍完后,会给学生放半天假,允许他们满操场、满教室疯跑,找同班、不同班的老师、同学合影。

唐漾高三已经进入学霸的高阶状态,拍完集体照又和常心怡拍了几张后,她便一门心思想回教室刷题,倒不是因为作业,只是因为上瘾。

宋璟性子傲,就连班主任说想合照,他都是淡淡“嗯”一声,照片里没什么表情。

唯独这张照片——圆滚滚的蒋时延站在两人中间,还胆大包天地左拥右抱。唐漾和宋璟都没有不耐烦,唐漾戳着蒋时延的小肚子,笑得眉眼弯弯,宋璟双手散漫地插在裤兜里,对着镜头露出难得的、浅浅的笑意。

蒋时延那时觉得自己是人生赢家,他是宋璟和唐漾的独一无二,足以在其他同学面前炫耀到毕业。

可现在来看,如果不是自己挡在中间,蒋时延用力学着照片上三人的笑容,他们那时候就应该很登对了吧。

不信,看,不信,看。

蒋时延用手捂住照片中间的自己,他的手修长,手两侧的两道笑容都很好看。

他再捂住宋璟,照片里的自己太胖了,唐漾为什么没有嫌弃,还能咧嘴笑得那么开心。

他捂住唐漾,好像任何人和宋璟在一起,都会变成陪衬。蒋时延自初中开始便收到很多情书和礼物,漂亮的女同学们对他满是娇羞地说:“蒋时延你笑起来好可爱……请问你可不可以帮我把东西拿给宋璟。”

漾哥对他的好和其他人不一样,可漾哥,好像也喜欢宋璟。

按照排列组合的原理,照片上的三个人可以捂住其中一个,成为三张只有两个人的照片。

蒋时延发现新大陆般捂住自己,再捂住唐漾,再捂住宋璟,又捂住自己。抬手,他捂住自己,抬手,捂住自己,再抬手,再捂住自己……

不知何时涌上的眼泪倏地掉出来,砸到照片上,砸向中间碍眼的自己。

他们真的好登对,真的很登对。

是不是从那时就开始登对了……

蒋时延拨通了程斯然的电话。

程斯然在电话那头不敢出声。

他只能听着蒋时延掉眼泪,吸鼻子,小声哽咽,哽咽到最后,每个字都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脚后跟被鞋帮磨破那种血肉模糊的痛意。

“宋璟回来了,”蒋时延眼泪接连而落,“宋璟为什么要回来,宋璟凭什么回来,他凭什么当初和漾漾分手,现在又来找漾漾,他凭什么伤害了漾漾,十年不闻不问,现在又巴巴地找到漾漾要一起吃饭。”

蒋时延越说,胸口越像塞了团湿润的棉花般,堵得发慌又无处宣泄,整个人被撕扯得难受。“他以为爱情没有保质期吗,他凭什么当初没有好好珍惜现在又反悔,他凭什么对漾漾招之即来,挥之即去,这么糟蹋自尊,”蒋时延眼泪越掉越凶,“他宋璟就是个贱人!贱人!”

程斯然带着安抚性质地附和:“好好,贱人,贱人。”

蒋时延哭得浑身失去了力气。

他从椅子上跌到地上,抱着书架旁的小漾熊——那只唐漾在游乐场打气球送给他的小漾熊……泣不成声。

直到手机发出关机提醒。

蒋时延才止住眼泪,喉结上下滑动着抽噎。

程斯然问了蒋时延一个问题,蒋时延睫毛挂着眼泪,摇头。

挂断电话,距离蒋时延到家已经两小时了。

蒋时延眼睛干干涩涩,好像彻底没了眼泪。

小漾熊脖子上的方领巾还湿润着,蒋时延从地上爬起来,把小漾熊的领巾摊在书桌上。他完全没了方才的难过,整个人木然地去洗澡,把衣服扔到脏衣篓。虽然蒋时延和唐漾之前在同居,但老宅的保姆每周都会过来收拾、更换物品,蒋时延拆了新的洗发水、沐浴露,可闻到的味道和以前一样,和唐漾的一样。

是她身上淡淡的、酥到骨子里的薰衣草香。

洗完澡后,蒋时延去厨房,他打开冰箱,里面有很多新鲜水果。

他挑了盒圣女果抱在怀里,吹干头发后,躺到床上,撕开盒子上的保鲜膜,挑了最大最红的一颗,咬下去,酸了牙,一下子,本已干涸的眼泪再次决堤。

凭什么啊。

宋璟欺负自己!程斯然欺负自己!就连十块钱三斤的小番茄都在欺负自己……

程斯然最后的问题是:“如果宋璟不知道你和唐漾在一起了,如果宋璟给唐漾说他这十年没交过其他女朋友,如果宋璟跟唐漾提了复合,“你知道宋璟那样的人,真的很难让人有抵抗力……”

“宋璟不是唐突的性格,漾漾也有恋爱精神,”蒋时延说,“只要她没放开我,她就不会和宋璟有什么,她和宋璟一根手指头都不会碰到。”

程斯然“哦”一声:“可唐漾让你一起去接机了吗?”

蒋时延没出声。

程斯然:“唐漾跟你说她和宋璟吃什么,让你一起去了吗?”

蒋时延知道程斯然看不到,还是摇头。

程斯然:“唐漾……”

蒋时延刚刚直接挂了电话。

宋璟,是坏的。

唐漾,是自己爱的。

蒋时延靠在床头吃圣女果,第一颗酸,第二颗还酸,第三颗还酸,第四颗更酸……

蒋时延一颗颗朝嘴里塞,满嘴汁液,他的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一颗接一颗地朝下掉。

一颗没吃完,蒋时延又塞另一颗。

塞到最后,他不知道怎么嚼,怎么吞,他只能跌跌撞撞地裹着被子躲到衣柜里,一声一声地抽泣。

第二天上午,唐漾给蒋时延发消息说自己去汇商了。

蒋时延还没醒。

下午,唐漾接到宋璟,给蒋时延发消息说了餐厅地址,蒋时延回了电话,声音喑哑:“好好吃。”

唐漾拧眉:“你感冒了?我马上回……”

蒋时延堵住她的“来”字,“没事,”他哑然道,“我待会儿吃点药就行。”

沉默了几秒。

唐漾不放心:“你过来找我吧,可以一起吃……”

“不用了,”蒋时延学唐漾平时撒娇的温软语气,“Leo在北区那边有个慈善晚宴,你们在南区吃饭,我到你们那儿一趟再过去来不及。”蒋时延补充道:“我答应了Leo会去。”

唐漾啰唆又心疼地交代他吃药。

蒋时延一一应下,嘴里发着笑音,面上却没有笑意。

晚饭时间。

蒋时延觉得自己很不给隐私,很小人,很无耻,可他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提前开车去了餐厅。唐漾给他说了预订的哪桌,他去了斜对方那桌,把自己藏在了一盆巨大的植株后面。

这家餐厅走的是地中海风格,装潢精致,人均消费颇高,地势偏僻,来的人不多。

蒋时延坐了大概五分钟,便等到了要等的人。

宋璟高中毕业和他差不多高,现在也是。

他没穿军装,一身白衬衫、黑西裤覆在颀长笔挺的身形上。他绅士地替唐漾拉开椅子,露出来的手腕白净好看,容色焕发,面朝蒋时延。

唐漾道谢,抚着裙摆落座。

知道要去接宋璟,她还是听蒋时延的话穿了正装,身段标致稍显刻板,要说有什么出挑,大概就是她头上戴着的藏青色发带,小蝴蝶结的系法灵动轻俏。

服务员上前,两人点完菜,服务员退下。

宋璟斟了一杯茶,推给唐漾:“你美得一如既往。”

唐漾轻淡颔首:“你学会夸人了。”

宋璟在部队也不是严守规矩的兵,他换了长腿交叠的方向,闲散地单手托脸望着唐漾。

“这是个事实陈述句,”他笑起来,“但如果你要理解为夸,那就是夸吧。”

长相太好,声线低沉,男人举手投足间的每个细节都令人赏心悦目。

蒋时延现在的皮囊气质和宋璟有的一拼,不过宋璟让人看到的是山间清风,至多温润。而蒋时延会笑,会闹,会在很多危险的时候把她护进怀里,也会因为她偶尔背贴着他的身体睡,早上醒来先看到窗外太阳而不是先看到他而发小脾气。他笑起来会半眯着眼,就像唐漾心坎最深最深的地方,那抹小心藏着的人间烟火气。

唐漾笑笑,转了话题:“说说项目?”

宋璟从善如流道:“我看了《遗珠》,主角的原型是张志兰的先生,闵智,也在762部队,生前是我战友。”

“……”

唐漾和宋璟打开话题。

蒋时延摸出耳机戴上,缱绻的英文歌充盈在耳里,好像真的听不见旁人的交流。

在这样的屏障下,蒋时延的视野更加开阔。

他看到服务员给唐漾、宋璟上菜,看到宋璟给唐漾盛了一次汤,唐漾点头道谢,最开始的生疏稍稍散了些。

宋璟说了什么,唐漾甚至含了笑意。

一顿饭吃到尾声,唐漾起身,似乎要去结账。

宋璟亦起身,拉住唐漾的腕稍稍一带,把唐漾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唐漾推开宋璟。

宋璟同时放开唐漾。

唐漾笑着和宋璟说什么,脸上彻底没了以往的抗拒和晦涩。

蒋时延借服务员路过,提前撤离。

餐厅在一楼,蒋时延的车停在路旁的梧桐下。他飞快地躲回驾驶座,视线透过店面的玻璃窗,在眼底映出唐漾站在宋璟身旁、嘴角未退的笑意。

蒋时延呆呆地看,看着看着勾了唇,跟着唐漾笑。

有什么好笑的?他并不知道。

蒋时延可以正大光明地说自己不去Leo的晚宴,说自己就是过来了,他们怎么吃完了,然后在宋璟面前朝唐漾撒娇卖可怜委屈要抱抱。他知道唐漾可以猜透他的心思,但还是会无奈纵容地笑,然后安慰自己,满足要求。

他可以假装没来过,之后也闭口不提。等项目结束,宋璟滚回部队,自己仍旧可以和唐漾结婚,甜蜜,相守到老。

蒋时延记得唐漾以前在自己面前哭时,他信誓旦旦地说,如果再见到宋璟,一定要冲上去把人抡到地上,他蒋时延已经不是那个跑半圈就喘成狗的胖子了,现在的他可以把宋璟揍得鼻青脸肿,不费吹灰之力,边揍边骂,谁让宋璟欺负漾姐。唐漾那时破涕为笑。

蒋时延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撸起袖子扑过去,而不是懦弱地躲在车里。

可一切的一切,在唐漾面前,在唐漾笑着但推开宋璟面前,好像都显得微不足道。

蒋时延知道漾漾不会放开自己,知道漾漾不舍得伤害自己。

可那是他的漾哥,他的漾姐,他放在心尖尖上守着、宠着的漾漾啊……他怎么舍得让她为难呢?

夜幕渐渐拉下,霓虹点缀夜色,白领三三两两走出写字楼,倦鸟栖息在枝丫间的巢里,扑簌簌抖动羽毛。

蒋时延眨了一下眼,眼泪顺着脸滑下。

唐漾和宋璟出了餐厅,走在前面。

蒋时延想给唐漾打电话,但害怕打扰他们散步的气氛,他笑着抹了把眼泪。

【我晚点回去把东西搬出来,物业已经续到了后年。备用的日用品和药品在茶几下的几个抽屉里,小区出大门左转第一家药店有你几次感冒的病历。侧门左边和右边各有两家包子铺,你喜欢的酱肉包是左边第一家,鲜肉包是右边第二家。右边那家面馆上个月换了老板,不要再去了。菜市场门口那家水果店不新鲜,价格也高,要吃水果得去超市,购物卡和会员卡都在玄关抽屉里,超市每个月18号是会员日,可以用积分兑米油和零食,我们卡上……】

“我们”删掉。

【卡上已经积了六千多分,可以兑很多,你可以把购物车推到单元楼下。大概还有其他的,我会逐一想好,尽量在你回去之前写给你。】

蒋时延删删减减地敲字,他们一起走过的路,一起看过的云,就连一起逛过的超市都好似刽子手,凌迟着他的心脏。

还有A市医院里她弯着眼眉说“不好意思啊,我是他女朋友”;在游乐场枪枪命中气球,用枪口对准他的眉心,然后俯身亲了他;还有B市楼梯间那碗热气腾腾的桂圆莲子羹,是她一路飞跑买回来的……很甜很甜,甜似刀锋,一刀一刀剐着他的心。

蒋时延流着眼泪笑,又笑出眼泪来。

他一个字一个字很用力地敲。

他一遍一遍目不转睛地检查。

他点击,发送……

【唐漾,我们分手吧。】

不知道爱了你多久,但一定比在一起的时间更久一点。

不后悔走到恋人这一步,只是他曾经可以起哄,但尝过她蜜一般的滋味后,大抵没办法再笑着祝福。

说好要当一辈子朋友的……

对不起啊,漾漾,就到这里吧。

层层卷卷的乌云压在远天,黑得密不透风。

近处的路灯“咝咝”低吼,光线明灭。

屏幕上,进度条显示已经转完。

好像,真的,就结束了。

蒋时延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是愣愣地望着无人的前方:该找程斯然开个单身派对,还是疯狂加班缓解情绪?

蒋时延把手机扔在副驾上,哆哆嗦嗦去插车钥匙,可他这两天做什么都不顺,钥匙插了好几次都插不进锁眼。

真的分手了。

蒋大狗和漾漾分手了。

蒋时延满脑子都是配角谢幕、唐漾和宋璟结婚,他们给自己发请帖,他满脑子乱窜着唐漾说过的那些婚礼、洁白曳地的婚纱、凤冠霞帔……

蒋时延快要无法呼吸,他只是想趴在方向盘上歇一歇,微微张口,眼泪又昏天黑地地涌了上来。

可他才刚刚开始哭头,就听见“咚咚咚”。

有人敲车窗。

蒋时延继续哭。

那人“咚咚咚”继续敲。

蒋时延自己哭自己的。

那人锲而不舍地敲。

蒋时延倏地按下车窗键,糊了一脸鼻涕泪痕地抬头,扭头,冲着窗外破口大骂:“敲敲敲!敲你妈!敲一次没人应里面肯定就没人啊,你没长眼睛看不出来老子心情不好吗……”

车窗缓缓降至最低处。

蒋时延噎住了。

窗外,唐漾面色阴沉,双手环胸睇着他。

“你再说一次。”她道。

蒋时延对上唐漾气场全开的眼神,吓蒙了。

他全然忘了自己刚刚还在闹分手,虽然不知道唐漾是什么意思,他吞了吞口水,仍旧听话地弱弱道:“敲,敲,敲,敲你妈……”

声音越来越小。

唐漾睨着蒋时延的一脸狼狈,胸口起起伏伏。

宋璟找她吃饭,她不知道宋璟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她要把宋璟当初送给她的红绳还给他。

两人互送过其他礼物,那些可以湮没在时间里,但这根红绳挂着宋璟自出生后便一直戴在身上的长命锁。

唐漾收拾东西、发现这个盒子时,已经是大四。

她当时就想还给宋璟,可宋璟考研去了军校,电话一断,杳无音讯,一拖就是十年。

唐漾算是薄情的人,分手了就是分手了,她不愿留恋或者和宋璟有任何牵扯,所以答应了宋璟出来,执意要还。

餐厅是宋璟挑的,中规中矩。

两人相对坐下时,宋璟笑,唐漾也笑,笑里难掩感慨之意。

当初是真的在一起过,分手也是真的仓促……

唐漾和宋璟恋爱时,蒋时延身为“媒人”却同时疏远了两人。

唐漾和宋璟知道这远离的意思,最初那段时间他们也着实甜蜜。唐漾和宋璟每晚会聊半个小时,讨论一些数学问题或者新闻。唐漾会去看宋璟,宋璟自己虽喜素,却会带唐漾去吃好吃的,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主动用身高给她圈出空间,给她拎包,买路上的零食。在太阳最好的午后,他问她“要不要牵手”,唐漾轻轻点头,宋璟这才牵起她的手。

更多的异地时间里,宋璟忙导师安排的任务,唐漾就自己刷题;唐漾忙模型,宋璟就自己做项目。

唐漾乖巧懂事,宋璟体贴温柔,两人的恋爱没有作、闹、任性,和煦得如同宋璟,也如同十八岁漫山遍野的微风。

直到第二年,寒假结束。

唐漾仍旧每晚和宋璟发些有的没的,宋璟最开始会回复一两句,后来是“哦”“嗯”,再后来,就是唐漾每天一句“晚安”排成强迫症喜欢的队形。

那时,唐爸爸给唐漾的生活费比较宽裕,唐漾可以在任何时候买票去宋璟的城市。可那时她没意识到这是冷暴力,她只当宋璟在忙,按惯例等到下个月一号,才怀着微微的失落去找宋璟。

北方城市的三月尚未回暖,倒春寒一来,冷风扑簌簌地吹。

机场在翻修,唐漾迷了路,她绕了很远一圈出了大厅,霎时冻得身体一紧,“阿嚏”一声。

唐漾给宋璟打电话,宋璟没接,唐漾坐大巴去他学校。

大巴里有股沉闷的汽油味,唐漾信了天气预报,穿得很少。她想开窗透气,雨夹雪打到她的脸颊上。

一个小时吐了五次,她到了宋璟校门口,还没下车,便看到宋璟和一个女孩子并肩走出校门。宋璟双手插兜,神色很淡,那女孩子微低着头。

唐漾坐在大巴第一排,就这样,愣怔地望着宋璟和那个女孩子停在车前,望着那个女孩子把手挽在宋璟的胳膊上,宋璟没推开。唐漾胃里翻江倒海,眼里是越飘越大的雪。

绿灯还没亮,雪花落在那个女孩子的帽檐上。唐漾呆呆地望着宋璟面上没什么表情,身体却是微微偏转,温和地替那个女孩子掸掉了帽檐的雪。

宋璟看到大巴,动作停住,视线探向里面。

唐漾倏地把头埋到腿上,眼泪在膝盖处润湿小小的一块。

十分钟后,粗犷的司机大叔问唐漾:“我马上又要去机场,小姑娘你不下车?”

唐漾满脸泪痕地抬头,摇头,又点头。

“机场,去,去机场。”她出奇的难过。

唐漾当天就回了学校,宋璟还是没给她发消息。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唐漾陷入了自我怀疑。

是她不够漂亮?还是成绩不够好?

室友玩笑般地开导她:“男人面上再光风霁月,其实都喜欢两种——要么骚,要么会撒娇。”

唐漾双手捧脸,眨着眼睛嗲嗲地叫:“老公——”

室友抖着鸡皮疙瘩:“得得得,您还是继续女神,以后女王好吧。”室友不禁感叹,白长了一张集三千娇宠于一身的爱妃脸。

唐漾和宋璟断了联系的第十天,中午。

宋璟发消息问唐漾:“吃饭了吗?”

唐漾回:“吃了。”

宋璟:“我前段时间在忙。”

唐漾:“嗯。”

宋璟又道:“你要……分手吗?”

唐漾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是在等解释,还是在等自己的决定,但无论如何,都轮不到宋璟说分手啊。

一瞬间,她觉得可笑,可悲,抑或愤怒。

但提都提了,分就分啊。

唐漾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嗯”字答完,直接拉黑了宋璟。

这段恋爱持续一年,分开总归难过。

蒋时延从台湾回来后,问过唐漾缘由,唐漾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但就是掉了眼泪。

她要说什么?说自己被宋璟绿了,还被宋璟甩了,让蒋时延拉着一帮左青龙右白虎的小弟给自己找场子?说她不是因为宋璟,大概是出于失恋本身这件事在哭?就算她和条狗谈恋爱,她被甩了也得哭啊。

还是说临分手那段时间她正在纠结是考研还是出国,她淹没在很多学长学姐的光环下,每天焦虑迷茫。唐漾本是个骄傲的人,然后,宋璟轻描淡写掸碎她那时留存不多的骄傲……

分手时,唐漾觉得宋璟会是自己一辈子的隔阂,可如今再见,项目聊完,她情绪好像没有太大波动。

宋璟给她盛了汤,唐漾从包里掏出装有木盒的布袋,退还给他。

“好像欠你一个解释,”宋璟接过东西,想到什么,轻声道,“那女孩子是我妹妹,同母异父。那段时间我母亲在重症监护室,随后离世,然后葬礼。我的状态各方面都不对,忘了你会来看我,分手后才反应过来。”宋璟顿了一下,“当时晃眼看到的人影应该是你。”

如果早十年解释,唐漾想,他们的结局大概不会变。

唐漾再回想当初的情形,模糊的记忆里,那女孩子似乎也生了张绝色的脸。

“节哀。”唐漾晚说了十年。

“不必,”宋璟笑,“我和她没什么感情。”

唐漾不知道宋璟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但听他说过他的家庭。

宋璟的母亲是个护士,极其貌美,父亲是中学老师,为人朴实厚道。宋璟的母亲出轨、酗酒,会家暴他父亲。自他记事起,他母亲隔三岔五便会带不同的男人回家,即便宋璟在家,也不会刻意关门。他父亲是受气的性子,但看到儿子茫然的眼神也会心疼,好几次鼓起勇气和他母亲商量“能不能不要带回家,不要让孩子看见”“孩子还小”……

他母亲喝酒,喝着喝着,将一个啤酒瓶冲他父亲头上砸去。

血从他父亲的脑门流下。

他母亲在旁边骂骂咧咧:“你管什么?!”

“当初要不是你使诈逼我怀上这个孽种,又跪在我父母面前求我嫁给你,我会是现在这样子?!

“你不知道那些追我的人都开小车、用手机,你一个穷教书的,自己撒泡尿照照自己……”

他母亲高兴会甩他一耳光,不高兴甩他两耳光,用极其憎恶的眼神看着他,脸上涂着用父亲一个月工资买的最好的化妆品。在宋璟眼里,蛇蝎大抵如此。

他父亲当初要娶他母亲,父亲家里所有人都反对。他父亲和家里人断绝了关系。

直到宋璟高中,他父亲被母亲捅了一刀,血流不止,进了医院,他爷爷才知道这些事,震怒之下把宋璟接了过去。

他爷爷是军人,肩上挂着衔,想把他母亲告上法庭。可他父亲又打着为孩子好、不要让孩子没有母亲的旗号,带着伤在他爷爷家门口跪了三天三夜,用昏死换他爷爷松口。

高考前夕,他母亲的情夫死了,他才知道自己有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他父亲心生怜悯,把他妹妹接过来。女孩子比他小三岁,一身青青紫紫被皮带抽出来的伤。

宋璟那时只给唐漾说到他父亲为了保他母亲,在他爷爷家门口跪下。

当时,唐漾宛如听天书一样听完男朋友家里的事情,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要求情?!为什么不离婚?!应该离婚啊!家暴是犯法的!”

唐漾去找宋璟的时候,两人会睡标间。

那天晚上,宋璟第一次和唐漾睡在一张床上,汲取温暖般、和着外衣抱住她。

良久,他像在评价完全和自己无关的事情:“畸形的爱情罢了。”

那时宋璟也是在笑,挂着和现在、他说他和他母亲没什么感情一样的笑意,寡淡而凉薄。

唐漾那时只顾着心疼宋璟,现在好像明白宋璟这性子是怎么来的了。

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唐漾:“你父亲现在还好吗?”

“提前退了休,在养老院,挺好。”宋璟看了唐漾几秒,问:“你和蒋时延在一起多久了?”

唐漾诧异:“我刚刚给你说我和他在一起了?”

“你和他总会在一起,只是时间问题,”宋璟低头啜了口汤,抬头,笑道,“他很早很早之前就喜欢你,比你想象中更早。虽然他吊儿郎当醒得慢,但终归会醒,醒了你们自然就会在一起。”

“啊?”唐漾的耳根悄然漫上一层热意,她张张嘴,定成一个不太敢信又压不下去的笑。

听前男友说现男友很久之前就喜欢自己的感觉,真是诡异又奇妙。

“第一次认识到喜欢,大概就是从蒋时延那儿,”宋璟说起蒋时延,同样笑道,“他以前经常在寝室里夸常心怡,怼你。夸常心怡温柔大方懂事,怼你性子野,叫你一声‘漾哥’,你还真的就像男生一样和他疯疯吵吵。”

唐漾满脸问号:“你给我说我男朋友夸别的女孩子不夸我?他喜欢我?他这是喜欢我?”

宋璟瞧唐漾下一秒就要冲出来买榴梿的样子,赶紧道:“但他夸常心怡一句,会怼你十句,他就是用常心怡开个头,剩下的都在叨叨你。”宋璟思及什么,忍笑道:“我那时候还特别奇怪,他这么讨厌你又烦你,怎么还要和你说话,给你买零食,一天到晚找你问东问西。”

唐漾抻抻脖子,面色好看了些。

“而且他只允许自己说你。他可以说你不好,但如果别人敢附和的话,他非得以牙还牙。”宋璟接着道:“你知道他会来事儿的性子,和人打交道如鱼得水,整起人来也是一套一套……”

参鸡汤别了油,口感温醇鲜美,宋璟多喝了几碗,就着唐漾脸颊若隐若现的绯红,说了很多……

唐漾和蒋时延周末会约饭。

那时没有外卖软件,宋璟说,蒋时延带她出去吃东西前,会先给冯蔚然他们打电话,问哪家好吃,哪家不好吃,说漾哥不喜欢酸不拉几的泰国菜,说他们吃完还得回学校赶作业,不能太远。宋璟就看着蒋时延在寝室像条狗一样把合适的餐厅列出来,然后各个因素考虑得无比周到,然后隔天周日,又和唐漾吹嘘:“是不是很好吃,是不是时间刚刚好。开玩笑,哥哥我是谁,就拿耳朵一看,就知道那家店怎么样。”

唐漾会笑着搡蒋时延:“谁是哥哥。”

蒋时延又抱头认怂:“漾哥,漾哥。”

还有蒋时延周末会带唐漾打游戏。

那时候的手游分区服,宋璟住蒋时延上铺,周五晚上总会看到蒋时延挨个登进去看看哪个是“爆满”,哪个是“火热”“流畅”。等不了一会儿,又听他和唐漾语音:“不是我吹,就我这种全服前十的号一上去,方圆十里的菜鸟……”

宋璟跟蒋时延同寝六年,平常气质冷清,当他捏了嗓子,倒把蒋时延那股嘚瑟劲儿学了五成。

唐漾对这些场景太熟悉,熟悉到宋璟一出声,她就笑出了声。

她没有笑蒋时延,一定是宋璟声线清润好听,她浑身才会暖融融的。

唐漾礼尚往来:“他那时也经常在我面前说你。”

宋璟:“他一定是夸我。”

唐漾漾开两个酒窝点头,给没有冲出来抡拳头的男朋友留足了面子。

唐漾那时听蒋时延说宋璟习惯超好,没坏脾气,除了对他蒋时延对其他人也没好脾气。唐漾那时觉得宋璟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十几岁的年龄,很难分清对美色是一时好奇,抑或是长久的喜欢。

很多时候是旁人都喜欢了,她也便喜欢了。傻子一把将她推给别人,她也当真觉得傻子不喜欢自己,自己不喜欢傻子,稀里糊涂便和别人走在了一起。

“你好像真的没什么缺点。”唐漾慨然。“折腾”“耍性子”“不开心”这样的字眼好像从来不会和宋璟有联系。他说家庭是淡淡的,说分手也是淡淡的。

宋璟失笑:“有过自私。”

唐漾用眼神问他。

宋璟承认:“那时候看得出他喜欢你,也看得出你喜欢他,但你们两个互相看不清,我没提醒蒋时延,过来吻了你。”

“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宋璟难得词穷,“就像偷了蒋时延的东西。”

唐漾和蒋时延的原生家庭相近,性格互补。唐漾人前正经,在蒋时延面前嘻嘻哈哈;蒋时延是在外人面前可以嘻嘻哈哈,心里却装着明镜。大概也是唐漾在蒋时延心里的位置太重,十几岁的爱情太轻。

唐漾一本正经地纠正:“我不是个东西。”

宋璟发笑,笑得真诚而用力。

后来,两人再说到项目,唐漾提到陈强,宋璟说到和陈强的交情:“做任务,遇上A级罪犯劫陈强的货车,过命的交情。”

唐漾心下讶然,但也没问宋璟具体做的什么工作,为什么这般凶险。

她得赶紧吃完饭回去看蒋时延,那条狗还重感冒着,嗓子哑到连话都说不出。

饭到尾声。

“对了,”宋璟擦嘴,扔纸,“你知道他以前乱码的网名是什么意思吗。”

“不就是乱码吗?”唐漾迷茫。蒋时延高一的网名也是他后来的微信昵称,和中学时代那些“紫晶天使之泪”、“受过情伤的男人”一比,显得分外正常。

宋璟挑眉示意:“你开一下手机全键盘。”他从桌子旁侧的小木格里拿了一张餐巾纸,又取了一根牙签,捻在修长白净的食指和中指间,用牙签在纸上划出痕迹。

唐漾礼貌地换个方向起身去看。

“t$efvbhu&,”宋璟一边写,一边解释,“在全键盘上就是以‘t’开头,以‘y’结尾,画了颗爱心。”

“他那时说他这是和你义结金兰,永结同心,”宋璟笑声沉沉,“可谁家男女义结金兰就算了,还要用爱心。”

最初的那些悸动,好像都是藏在乱序里。

唐漾和蒋时延在一起后,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密码里那些杂乱无章的“J”“S”“Y”大抵关于他,自己最初的密码可以追溯到高一,而其他地方,比如相册里“YYSJ”“YSJ”,所有的所有,把他当挚友也好,喜欢也好,统统关于他。

唐漾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幸运,和一个自己可能喜欢了很久的人走到了一起。

那么更幸运的是,无意得知那个自己喜欢很久的人,可能同样喜欢自己,喜欢了很久很久。

再仔细一想,蒋时延在她面前也嚷嚷常心怡多女神,也吵吵他喜欢女人味,可他总把自己放在第一位,任何时候,任何年龄,不管不顾近乎野蛮地将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一时间,唐漾出现了错愕又欢欣的心情。

这样的感觉,就像推翻一副多米诺骨牌,你以为自己的骨牌会向后倒向他,结果他的骨牌也同时倒向你,两副骨牌恰好嵌合出漂亮的脊骨状,一股温温的暖流从她背脊经由四肢百骸流至全身。

“他对很多事情都无所谓,但对你尤其小心,”宋璟正说着,有服务员背对唐漾推着餐车过来。宋璟眼疾手快隔着衣服拉了唐漾的腕,餐车顺畅通过,宋璟余光扫过某处,附至唐漾耳边轻声道,“一点钟方向。”

唐漾眸里出现被遮挡的蒋时延,泛起轻柔的涟漪。

如果唐漾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宋璟可能都会动不该有的心思,抑或使出浑身解数和唐漾牵扯不清,至少要在唐漾心里占据一席之地,反正他不是什么好人。

可那个人是蒋时延,宋璟便不敢。

唐漾和蒋时延就是他贫瘠暗苦的生命里两团很小很小、但足以照到他的光,如果按照时间来算,蒋时延甚至会更亮一些。

“对他好一点。”

他真的很爱你。

宋璟终究说了这句话。

唐漾敛好神色:“这是自然。”

不是“嗯”,不是“好”,也不是回答别人的托付,唐漾说“自然”。

蒋时延是她的恋人,以后会是她的先生。她会给他最大的宠爱,也不掩饰她的占有欲。

真好啊,真的。

漾哥和胖哥真好啊,真的。

想起自己在部队出生入死,和漾哥分手真好啊,真的。

宋璟的手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再抱唐漾一次。

唐漾拂下宋璟的手,宋璟微收着下颌看她,眼神清澈澄明。

两人结了账,故意路过蒋时延的桌边,蒋时延已经走了。

临近七点,华灯初上,霓虹宛如春天花开般,从点到面燃得如锦如织。

宋璟诚实地:“他那角度估计看到我们抱在一起了。”

唐漾左顾右盼找蒋时延的车:“有点难哄。”

“他会经常吃醋吗?”宋璟好奇,“你会吃醋吗?”

唐漾全然忘了自己以前以为他会和前女友接吻而不开心,自己在盛倪娜面前又冲又傲说的“我是他女朋友”,她小脸一凛:“我怎么会吃醋!”

唐漾的脸和脖子都红红的。

宋璟不戳穿,又笑问:“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我不知道,”唐漾偏了一下脑袋,“他每次都会若有若无地求婚,但从来不会好好求婚,我也不知道怎么求婚,如果他待会儿撒娇缠人,可以顺嘴提一句试试,孩子不急着要,婚还是可以早点结。”

大抵觉得“撒娇缠人”这样的词会在外人面前损耗男朋友的英勇气概,唐漾又无比稳重地帮男朋友挽尊道:“他不是那种撒娇缠人的性子,他只是偶尔这样。他和中学时不一样了,他现在大多数时候都成熟靠得住,对我也耐心温柔,不说重话。”唐漾毫无压力地闭眼吹嘘:“就是让我很没抵抗力的那种做事有分寸,有规划,有条不紊。我估计他是去买个什么见面礼给你,空手见你总归不好。他考虑问题很全面啊……”

唐漾一边说,一边摸出手机想问蒋时延去哪,让他买个见面礼塞给宋璟。

结果,她上一秒还在夸蒋时延各种大度完美,这一秒,蒋时延却神神道道给她发一大堆什么鬼话,末了还来一句“我们分手吧”。

唐漾手一顿,当即愣在了原处。

宋璟余光瞥到,很不给面子地“哧”了一下。

唐漾和宋璟都了解蒋时延,自然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宋璟侦察能力强,环视一圈,给唐漾报了个树下的坐标。

唐漾蹬着高跟鞋风驰电掣赶过去。

宋璟两手插在裤兜,慢悠悠地跟在唐漾身后。

唐漾敲蒋时延的车窗,蒋时延不开,唐漾再敲。

然后,上一秒在唐漾嘴里“成熟靠得住”,对她“耐心温柔,不说重话”的蒋大佬,这一秒冲她劈头大骂“敲,敲,敲,敲你妈”,还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

唐漾脸色难看。

宋璟知道自己这种时候不该笑,不应当,可他肩膀一抖一抖,还是忍不住“噗”出了声。

唐漾让蒋时延再说一次。

这种时候,但凡蒋时延脑子清醒,都得赶紧哄人。宋璟没想到,蒋时延真的像个小媳妇一样幽幽怨怨又说了一次?!

唐漾气到咬牙。

宋璟差点笑出了眼泪。

蒋时延这才注意到唐漾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无比熟悉的男人,衬衫笔挺,如霁月朗朗。

蒋时延的眼泪倏地止住,懵懵懂懂,反应不过来。

宋璟指了一下蒋时延道:“你家小孩好像有点不开心,”他用含着笑意的嗓音对唐漾道,“那我先走了?”

唐漾没办法地“嗯”一声。

蒋时延后知后觉地回过神。

“宋竹竿你说谁是小孩,”掩盖尴尬的最好方法,就是爆发出气势。蒋时延耍起浑来不管不顾,他从车窗里探出脑袋,“你也就比老子大十个月零十四天……”

唐漾抬手捂住蒋时延的嘴。

她看也没看蒋时延一眼,朝宋璟点头。

宋璟没有马上走,而是蓄着笑意走近,蒋时延俊脸紧皱。

宋璟停在唐漾身旁,蒋时延紧张地盯着宋璟。

宋璟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蒋时延屏了呼吸。

结果,宋璟的手越过唐漾,轻轻放上了蒋时延的头顶。

唐漾和蒋时延都愣了一瞬。

“好帅了。”宋璟睨着蒋时延的眼睛,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

以前初中时,有人取笑蒋时延是“死胖子”。蒋时延嘴上不说,心里不舒服。宋璟就站在蒋时延旁边,“胖哥胖着都好看,瘦不瘦、要不要更好看的主动权在他手上,”宋璟微颔首,对那些人出口极其刻薄,“但脸丑,再怎么瘦也是丑。”

现在看来,宋璟很有识色的本事。只是“帅”这种字眼,听上去像在夸十四五岁的青春期男孩。

蒋时延的鼻子里哼了个不屑的音节。

宋璟垂下手,又对他道:“好好的。”

蒋时延瞥了宋璟一眼。

宋璟仍是不恼,他俯身至蒋时延耳边,笑着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没抱你女朋友。”

蒋时延眼睫颤了颤,一秒,两秒,三秒,他神情愤愤,忽然一拳冲宋璟的肩胛砸去。

力道看上去很重,其实不大,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唐漾目睹这一幕,被“蒋三岁”气得说不出话。

偏偏宋璟还在煽风点火:“别吵别吵,孩子需要呵护……”

蒋时延的嘴在唐漾手下动:“你又叽叽歪歪说谁是……”

唐漾深呼吸:“蒋时延!!”

蒋时延委屈地收了音节,宋璟不再逗他,忍笑离开。

唐漾和蒋时延目送宋璟,宋璟背朝两人挥手,越来越小的身影融进闪烁的霓虹灯里。

其实,宋璟还想给唐漾解释,分手前他那段时间状态不对,不是因为久病床前无孝子,抑或伤心,而是那些小时候积攒的负面情感倏然爆发。那段时间,在无数个深夜,他控制不住地徘徊在他母亲的病房门口,无数次想扯掉他母亲面上的呼吸机,害怕他母亲被救活,害怕他母亲被治好。

那段时间,他是真的不敢联系唐漾。

唐漾家有落地窗,她沐浴着窗边明亮的阳光长大。而他成长的居所潮湿、黑暗,宛如最险恶的雨林,一根根黏腻的藤蔓织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网,他是寄生在夹缝里的生物,卑劣、变态、扭曲。他会害怕和唐漾有任何交流,害怕唐漾透过字眼,看到他满目的赤红血腥。

真见了唐漾,宋璟才发现,时间相隔太远,好像没必要再提。

这样就挺好,他看到他们,就吸饱了那缕足以亮灯的气。

他们渐渐忘记他,他也渐渐忘记他们……

唐漾在宋璟面前给蒋时延留足了面子。

直到宋璟彻底消失,她才肃了神色:“你刚刚在做什么?就你会骂人?骂我?骂宋璟?”

漾漾和宋璟过来时,蒋时延心里隐约猜到什么,但没有胆量确定。

唐漾批评他,他想开口,可漾漾香香软软的小手还抵在他的嘴上。他喉咙滚了滚,偏头克制住自己心里那股冲动……想亲。

唐漾把蒋时延的不确定收入眼底。

蒋时延想开门让唐漾上车,唐漾示意蒋时延在驾驶座坐好。蒋时延照做。

夜风沙沙响,轻轻拂过两人的脸颊,唐漾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一呼一吸调整着情绪。

两人间的沉默持续良久,唐漾叹了口气,低柔的嗓音这才混在夜风里。

“很早以前,我感觉自己有喜欢的人,有喜欢的感觉,可那时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宋璟,我也不例外。”她显得有些无奈。

所以,自己的猜测到底是对是错?

所以,漾漾是不是来认真说分手的?

蒋时延缓缓抬头,注视着唐漾。

唐漾与他对视,继续道:“和宋璟才恋爱的那段时间,好像确实是恋爱的感觉,一种和你类似的相处,很舒心。”唐漾说了一些细节,“但越到后来,用宋璟的话说,我和他像两个世界的人,无关爱情,友好往来。”

唐漾道:“就和外交场上的官员一样,谨慎地把自己装在保鲜膜里,再接触对方,两个人谁也不愿意先撕开,先坦诚,看上去很美好,但也因为美好而不真实。”

“我不知道真实是什么,”唐漾望着蒋时延眸里清晰完整的自己,她轻声道,“我只知道我听你说常心怡如何好,我嘴上应着‘是我家心怡’,心里却会有失落;我只知道听到你恋爱的消息,我自己也在恋爱,我应该大大方方地祝福,可我连给你打电话都做不到;我只知道我好像没对你坦诚过:听你说分手,一边安慰你,一边约室友出去点了十三香小龙虾。”

“至于请客缘由,”唐漾眼底泛起浅浅的涟漪,“好像是庆祝哈萨克斯坦和我国洽谈贸易协定。”

蒋时延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慢慢睁大。

唐漾保持着不急不缓的语速,“好像我就是打着朋友的名义,揣着小心又晦涩的心思,然后朋友的借口太冠冕,”唐漾失笑,“冠冕到我没能认清自己。”

蒋时延仰面望着唐漾,华灯初上,她逆光站在灯下,妆容精致,眉毛纤长。

她的眼睛漆黑澄亮,她的表达条分缕析。可不知为什么,蒋时延总感觉她说的每个字都是棉花,一个字一小团地朝他的胸腔塞,温暖而充盈,让他只能怔怔地望着她,而没有半点思考能力。

“其实,我没那么大的瘾玩游戏,我更喜欢看闲书。但你游戏玩得好,我就想去学一学,去玩一玩,和你一起玩的时候可以很开心,不玩游戏的时候好像也会有更多共同话题。”唐漾说。

蒋时延一颗心“扑通”“扑通”。

“我知道自己的分数能考什么大学,对名次也没有太大的执着,但我每次考第一,你都会嚷嚷‘我漾哥好强’‘吊打众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呜呜呜’,”唐漾勾着嘴角,“我就总是忍不住想‘虐虐’你,看你一边装模作样受打击,一边又替我开心。”

蒋时延张张嘴。

唐漾的掌心微微发烫,从他嘴上挪开:“再之后一点,你在A市,我在B市,我们会聊天、点赞,我也会看云看天气偶尔想你。那时,你每周五晚上固定给我打电话……项目日程排得实在满的时候,我会在周四通宵。”

那时,全院导师都知道唐漾周五晚上脑袋会短路,没办法接任何任务。

而唐漾只是想把自己放空,只是想听蒋时延在电话里胡侃。

蒋时延呆呆地望着唐漾,发不出一丁点声音。

唐漾有轻微洁癖,此刻,她却捧着蒋时延的脸,轻轻用指腹替他抹掉眼角的残泪。

唐漾动作缓而慢,一半是心疼,心疼他小心翼翼说分手的心境;一半是自责,怪自己昨晚也起了小情绪,怪自己想过他敏感,没想过他这么敏感,怪自己没提前把话说清楚,让她的蒋大狗哭成这样,涕泗横流,哭得她心口也隐隐泛了疼意。

唐漾的手指满是怜惜地划过他的脸颊。

“人大概都是越来越贪心的,”唐漾继续道,“以前,我们每周一个电话就可以让我得到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去年我在镇上调研,你一通电话打得失魂落魄,我爸形容我是发了疯地想回A市。我当时只是想作为朋友离你近一点,至少能在你需要拥抱的时候,抱住你。”

“可陪在你身边后,那些复杂的情愫确定为喜欢后,我又想一直和你在一起。出差会难过,异地会难过,就连你偶尔回老宅都会觉得时间慢。喜欢大概比确定关系更久一点,我想把期限延长到一辈子。”

唐漾从来都是个善于隐藏的人。可现在,隔着一扇车门,她却近乎赤诚地把心底最深最深的那些地方呈给车内的人。

蒋时延撞进她眸里的细碎光芒,眩晕得魂魄好似抽离。

唐漾就这样凝视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想每天早上醒来就看到你,想中午和你在一起,想晚上和你一起散步回家,路过天上不同颜色的云。”

唐漾说:“我想和你一起走下去,想一起朝上走,朝前走,走到一个合适而实现价值的位置。我想把自己全身心地献给你,而同等程度地占有你。”

“我想和你建立生命的联系。”唐漾面上带着惯有的温柔、从容以及仅仅对他一人的爱意。她望着蒋时延,以极慢的语速说:“我想和你一起从年轻走到年老,从十七八岁走到七十八岁,想和你一起走过漫长又拥挤的青年、中年、晚年。我想和你从别人的儿孙,走到最后白发苍苍,儿孙绕膝。”

蒋时延老了也一定和别人不一样。

他可能会用她的鬈发棒鬈他那几根稀疏的白发,和她一起去参加孙子、孙女的家长会还要臭美地喷个香水。他大概会在小孩的央求面前、跟以前和她玩时一样,装模作样说“欸,爷爷不会打游戏啊,人老了手直哆嗦,玩得菜你们别骂爷爷,要尊老”,然后反手一个爆头击杀,面对小孩的震惊脸暗自嘚瑟……

画面分明是温馨的,唐漾想着、笑着,眼里竟起了微微的润意。

“所以……”蒋时延喉结上下滑动。

“嗯?”唐漾回以含笑的目光。

“所以,”蒋时延害怕惊扰栖息的夜鸟般,试探着开口,“你可能以前也没太喜欢宋璟,你可能一直喜欢的是我,只是你和我一样,没有发觉?”

蒋时延的语气很小心。

什么叫可能?自己发自肺腑说了那么多,在他眼里就是轻描淡写的可能?他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

唐漾嘴角的弧度贴画般凝滞在原处。

“所以,”蒋时延察觉到唐漾的脸色变化,问得更小心了,“所以你不会始乱终弃,不会抛弃我……”

唐漾不敢相信蒋时延说了什么,气得有点不知所措。

蒋时延吞了一下口水,很小声很小声地问:“所以你更不会和宋璟复合,不会和宋璟结婚,不会给我发你和他婚礼的请帖……”

所以自己刚刚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所以他哭哭啼啼是因为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和宋璟复合,还要结婚,还有请帖?!

唐漾气急:“蒋时延你脑子里全是水吗?!!”她倏地气红了眼睛:“你想事情不过脑子的吗!你能脑补这么多你怎么不去吃屎啊!你去吃屎好不好!!”

唐漾噙泪那一瞬,蒋时延恍然大悟,自己错得多离谱。他反手一巴掌直接朝自己脸上扇去,想推开车门拉唐漾上车:“漾漾我嘴笨,漾漾我傻,漾漾你别和我计较,漾漾你别气……”

“我没气,我真没气,”唐漾从外面抵住车门不让蒋时延下车,她一边翻手机,一边用蒋时延的话怼他,“我哪敢生气啊,我可是背着始乱终弃这口大锅的‘渣女’,是谁给我扣的锅来着,我想想哦……”

唐漾用食指点两下太阳穴,“想起来了,是我男朋友。”唐漾眼睛红红的,嘴角却挂着笑,她以一副小区大妈攀谈的口吻对蒋时延道:“你不知道啊,我那男朋友可厉害了呢,前几天还在说要对我好一辈子,转眼就想着我和别人结婚。我上一秒在人家面前夸他各种完美大度,他下一秒撒泼打滚一等一的好手……对了,你知道我想着他咳嗽,赶紧回去给他买雪梨汤,他做了什么吗。”唐漾翻出蒋时延发的消息,把手机举到他眼前,一字一顿地念:“唐漾,我们分手吧,分手吧。”

蒋时延又是疼惜漾漾又是暗骂自己蠢,眼睛快被手机逼成对眼,也顾不上。

他想去握唐漾的手,唐漾也不躲,就用那双泪汪汪的眼睛直视他。

蒋时延的手即将碰到漾漾纤白的腕,停住了。

“漾漾,你别气,我吃屎好不好,”蒋时延迎着唐漾的眼泪,想给这心肝跪下,“我再也不提分手了,我是混账。”蒋时延没脸没皮没底线,说着,双手就举到自己嘴边大口大口作啃状:“你别气,别气,你快看,快看,蒋混账在吃屎……”

“满足你,”唐漾定定地看了他几秒,很大度地拍拍他的肩头,“你说分手就分手,分分分,赶紧分,我同意了。”

语罢,唐漾转身就走。

蒋时延推开车门没来得及关就追了出去。

唐漾拎着包包在前面走。

蒋时延在后面追:“漾漾!”

他碰到唐漾的手,又被唐漾甩开。

唐漾步子蹬得很急。

蒋时延亦步亦趋地又把手探了过去:“漾漾!”

唐漾仍是拂开他的手,仍旧是气。

气蒋大狗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气蒋大狗动不动就提分手,气他说着多了解她,怎么又不知道她有多爱他。就是要分手,就是要给蒋大狗一个教训!

唐漾一路走,一路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没掉下来。

蒋时延紧跟在她后面,不停地唤她“漾漾”,又不停被她打手。

忽然,他不追了。

唐漾也放慢了脚步。

“我们真的分手了吗?”他语气平常。

他才跟十米就跟不下去了吗?

先前,唐漾满脑子想着分手给他长记性,真当蒋时延停下脚步,她一颗心却好似被一根绳索吊着,慢慢下浸到凉水里。

“分啊,分啊,分啊,”唐漾背对蒋时延,同样认真地哂道,“你蒋大佬说的话我怎么敢不听。”她不知该如何收拾自己任性作出来的局面,嘴里夹杂着淡淡的酸涩,“也对哈,蒋总天之骄子,说一不二,‘说三不四’,‘说五不六’……”

夜风吹过,吹得两个人的衣摆簌簌响,头发乱舞。

昏黑的灯光铺落一地,唐漾站在前面,背对蒋时延,蒋时延站在两米后,双手插进裤兜,听她似埋怨似可怜的嗓音从前面飘来……

“唐漾。”蒋时延开口。

前面的人不说话。

蒋时延眼光柔和地望着她的背影,喊道:“我追你一次吧。”

唐漾怔怔地站着。

宋璟没追过唐漾,蒋时延也没追过女孩子。

蒋时延说:“既然分手了,我们就重新开始,不是留了很多退路的朋友变情侣,不是将就,不披陪伴的外皮。”

唐漾回头,便撞见这一幕——

男人身后是有人路过的街角,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身形颀长挺拔。

见她看自己,“唐漾,”蒋时延以专注的目光注视着她,嗓音裹着散漫但温柔的笑意,他大声对她喊,“我重新、认真、完整地追你一次吧。”

周围有行人看过来。

唐漾被他宣誓主权的语气撩得耳根一烫,她破涕,那颗浸冰水的心浸到了融化的雪糕里,浑身都甜丝丝的。

“神经啊。”唐漾娇气地翻个白眼,红着耳郭朝前走,“你追人都这么简单粗暴,不用经过当事人同意吗?”

蒋时延依她,跟在她旁边,语气和步伐一样吊儿郎当:“那你说好不好啊。”

唐漾傲娇地抬抬下巴:“不好。”

行吧行吧,自家宝宝自己得兜着。

蒋时延很有耐心:“那我再问一次好了,你说好不好啊。”

唐漾一边摇头,一边拖着清悦的调子,甜甜地道:“不——好——”

蒋时延勾了抹痞痞的笑,他倏地侧身上前挡住她的路。唐漾没留意,踩上他的鞋。

蒋时延双手朝身后一背,同时蹲身,唐漾就突兀而“主动”地吻了上去……

车声沙沙,人声窸窣,两个人的唇瓣干干的。

温热相触,周遭的声响好似退远了。

这是街头!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这人真是……

唐漾触电般后退一步,小脸烧得红彤彤的。她睁大眼睛,一边捂嘴左右看看,一边骂他“不要脸”“你不要脸”,作势要打他。

蒋时延也不闪避,抱臂慢悠悠地道:“前任之间不要动手动脚。”

这人还记着宋璟拉她手腕的仇呢!

唐漾红着小脸“哦”一声,然后放下手,越过蒋时延朝前走。蒋时延也不在乎车会不会丢,跟着她朝前走。

走着走着,蒋时延觉得气氛对了,想牵唐漾。

唐漾学他:“前任之间不要动手动脚。”

夜色低回,蒋时延轻咳一声。

唐漾和蒋时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说出来的话必定笃行。

两人说了不动手动脚,那便真的不会动手动脚。

两人在路灯下踩影子,走着走着,唐漾舔了舔嘴角,左手朝后悄悄伸出纤瘦的小指,上下晃动两下。

蒋时延早已难耐,此时瞥见,又巴巴地握了上去……

他薄茧的掌心裹着她白腻的肌肤,两人摇着手走,他偏头看她,她低着头。

她耳尖红红,他喉结上下滑动。

晚风暖融融地吹着,两人的心尖痒酥酥的,不约而同地垂头抿开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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