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他判断对方是个正派的人,兴许,也是能拯救他们的人
荡丰山,在营州和幽州的交界处,因为山体横跨了两个州,辖区不明确,又离哪个州的州府都很远,所以虽然是交通枢纽,但没什么官来管。于是,荡丰山那伙名义上是马匪的人,肆无忌惮地截杀了许多过路商人。
消息传开后,近来,许多商队宁愿绕大远道,也不愿意走这条路了。
山脚下两公里地外有个小小的村庄,大概是遭到过山上马匪的洗劫,村庄早已人去屋空。陆北派了个小队过去摸了一遍底,没发现问题后,带着300多人的剿匪军进驻到里面。
也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多久,住屋子自然要比住营帐舒服。
进驻第一晚,陆北只做了一件事,派人秘密监督着村里所有的水井。少有人愿意背井离乡的,因为没田没地根本活不下去,再闹匪患,也不该整个村里的人都走光。
把事情安排好,他进内室收拾好的床榻上休息,没有立刻躺下去,而是先从随身的小包袱里拿出一件艳红色的小衣,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才抓着小衣放在心口的位置上,躺下,闭眼。
没多久,闻着鼻尖若隐若现的暖香,少年呼吸慢慢变得悠长,慢慢地同夜色融为一体。
夜,本该安静,但有户人家,有个脸圆圆的少女,正在声情并茂地说着石猴子齐天大圣的故事。
“……孙悟空于是自封为齐天大圣,与天宫分庭抗礼。玉帝发怒,命李天王率领众多天兵天将去捉拿他,但孙悟空是什么人啊,那可是敢自封大圣的人,法术高超,会七十二变,随意拔了一根猴毛,轻轻一吹,就变出了一队猴子军,把李天王等人打得落花流水。
玉帝拿他没辙,只能又召回他,承认他的大圣称号,让他在天宫里看管蟠桃园。很快,王母娘娘要举行蟠桃大会……”
说到这里,赵珍珠抬眼看了看双胞胎,看两人都阖上了眼帘,呼吸平稳后,她长吁出一口气,总算是哄睡过去了。双胞胎这次又被吓狠了,哭闹着不肯睡觉,容姑、喜鹊、紫鹃三人怎么哄都没用,不得已,赵珍珠靠着回忆说起了西游记的故事。
果然,就没有孩子不喜欢大圣的,才说了开头,双胞胎就安静了下来,明儿醒来该闹着要容姑给他们做根金箍棒了。
容姑几人也在一旁守着,她由衷夸道:“小姐的故事编得很精彩,老身都听入迷了。”
赵珍珠连忙否认,“不是我编出来的,是我看书看来的。”
害,她要是这么有才,能编出西游记这等神中神的故事,她现在大概能靠写话本致富了。
想了想,她又道:“二平先前问我的那些问题,以及酿烈酒的方法等等,都是我看书看来的。书是好东西,咱有机会的话,就多看看啊,准没错。”
一家人都快把她当天才对待了,当天才是很累的,她得把这头衔摘下来。
容姑心想书里要是有这些知识的话,早掀起一场学术变革了,嘴上笑着应是,小姐既然不想当天才,她依她便是。
招呼上喜鹊,把双胞胎抱回了她们房间,小姐辛苦了一整天,晚上定然得让她好好睡一觉。
紫鹃走在最后,她郑重地给赵珍珠行了个大礼,道:“奴婢还没有向小姐道过谢,谢小姐救了奴婢一命。”
赵珍珠轻轻颔首,接下了她的道谢,“好好干,等哪天你和喜鹊想嫁人了,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允许你们自己相看人。赎身的话也可以,不过要等到30岁以后。”
她没兴趣指婚,也没兴趣桎梏她们一辈子,替她卖命到30岁,差不多了。
紫鹃已经磕了个头,这会又忍不住磕了一个,哽咽道:“谢谢您!”
她们的卖身契都是死契,如无意外,是要服务到死的,亲事自己也是没有做主权的。但现在,赵珍珠把两项最重要的权利还给了她们,只是设了一个小小的期限。
走出门去,喜鹊站在房门前不远处,对她笑道:“怎么样?我说得没错吧,我们是有福之人。”
紫鹃抹了一下眼泪,也跟着笑了,重重地点头,确实是有福,有福才会遇上这么好的主子。如果哪天有需要了,为这样的人豁出命去,好像也不会不甘愿。
又是新的一天,天气阴沉沉,有下雨的倾向。赵珍珠故没有去县里,酒坊的筹建工作快到了尾声,她不去也没什么影响。昨天累了大半天,今天正好休息一下,顺便写写故事梗概,醉太平的宣传工作可以开始了。
她专程去书斋看过这年代的话本,说实在的,想象力有点匮乏,不是游侠浪迹天涯,行侠仗义的故事,就是富家小姐和穷书生一见钟情,然后遭到富家小姐家人阻碍,穷书生用痴情打动富家小姐家人,最后抱得美人归的大团圆故事。
哦,还有公主和状元爷看对眼,不想状元爷有个粗鄙上不得台面的妻子,妻子一路作作作,不孝顺公婆又善妒,状元爷忍无可忍,休了她娶了貌美如花的公主,从今以后过上富贵安康生活的故事。
既然是宣传,故事当然要足够新颖才能吸引更多目光,赵珍珠于是想写几个反套路的梗概,供别人参考。
比如状元爷的糟糠妻不是真的粗鄙,而是为了照顾一家老小,为了挣钱供状元爷读书不得不粗鄙。
下堂后打脸了状元爷和公主,拼事业的同时,因一壶醉太平的酒,结识了一个比状元爷更年轻更有为的郎君,最后事业爱情两丰收。
又比如富家小姐嫁到穷书生家,因为十指从未沾过阳春水,没办法面面俱到地照顾穷书生一家老小。也因为生活习惯和见识不同,融入不了穷书生家。然后不仅遭到了公婆的磋磨,也遭到了穷书生的埋怨,人迅速地干瘪憔悴下去,最后郁郁而终。
死前挣扎着喝了一壶醉太平的酒,幡然醒悟自己过得这么凄惨的原因是嫁给了没有担当,只会花言巧语吃软饭的穷书生,惟愿下辈子再也不相见。
她死后,穷书生凭对亡妻的痴情,很快又让另一个富家女对他倾了心。
再比如游侠某次行侠仗义时,杀的富商其实是个善人,接济过许多要饿死路边的穷苦老百姓。帮的那位所谓的可怜老父亲,说女儿被富商玷污了清白,讨不回公道,逼不得已跳河寻死的老父亲,其实是想利用女儿来讹富商的钱,女儿也是他自己逼死的,因为他女儿很多,死一个没啥要紧,重要的是讹到钱来供养儿子。
游侠帮了这个老父亲后,请他喝了一壶叫醉太平的酒,酒又香醇又有劲道,一杯下肚,老父亲就醉了,不小心把真相说了出来。
游侠大怒也大悔,杀了老父亲,并且自断了一只手,从此再也不做游侠,回村里当了个教稚儿的夫子。
除了反套路故事,志怪故事也可以来一两个,这年头的古人还没经过聊斋的洗礼,想必能博不少眼球。
比如白蛇精和书生大婚之夜,喝了一杯醉太平的交杯酒,不想酒力过大,现出了蛇尾巴,吓得非她不娶的书生也是她前世的恩人落荒而逃,连夜去寺庙找高僧来收妖。没等他走到寺庙,半路上遇到了一个得道高人,这个得道高人告诉他吃了成精的蛇的蛇丹就能长生不老。于是他又折返回来,忍着恶心同白蛇精亲密,然后在她情迷意乱时杀了她,取了她的蛇丹。
刚想服用蛇丹,那个得道高人出现,把蛇丹截下了,并还给了白蛇精。原来这得道高人是白蛇精的好姐妹青蛇所化,她做这些是想让白蛇精认清书生的真面目。白蛇精活了过来,念着过往恩情没有杀书生,只把送给他的全部财物取回。
从此,白蛇精断情绝爱,一心修炼,最后位列仙班,而书生则穷困潦倒一辈子,中年时还沦为了乞丐。
赵珍珠一口气写好五个梗概,每个三四百字,写完手腕酸得不得了。
心里不由得庆幸她是老板,不用写完整的故事,只需写梗概就行,绝不承认是她没有那个文笔,没有那个才华,写不来。要是像那些写书、抄书的古人,一天写个上万字,她绝逼要疯,写毛笔字真不是什么轻松活。
歇了一会,赵珍珠拿起纸张读了读,语句还算通顺,酒名的广告植入有点生硬,但逻辑性尚在,也可以,就是字写得实在是丑,笔画总是收不住,该粗的时候细,该细的时候粗,比小儿学字好不了半点。
赵珍珠感觉自己有点被丑到了,默默地放下纸,又默默地掏出当初陆北那厮写的那张被她珍藏起来的废弃的大字报,养起眼睛。
养着养着,她叹了口气,走了那么多天,某人也没递个信回来,不知她很担心的吗?还有那两件小衣到底有没有发挥出作用?别她羞了好半天,最后屁用都没有,那她就亏大了。
如果陆北听到她的心声,一定会乐得大冒粉红泡泡,并告诉她,发挥出作用了,大作用,他一路睡了几个扎实的觉,以后小衣尽管多给他来几件。
但他没听到,不过不影响他现在心情不错,一是昨晚睡了一个安稳觉,长达几个小时,少女还出现在了他梦中;二是一觉醒来,卢大力告诉他总共抓到了8个村里人。8个人,不少了,该是能提供一点他想要的消息。
吃过早饭,又处理了一点琐事,他不紧不慢地往集中关人的房间走去。那些人被关了一晚,精神恹恹的,只有一个年轻姑娘眼睛很亮,紧盯着门外,似乎是想寻找逃跑的机会。
看到陆北,她先是惊艳了一下,随即质问道:“你们不是军人吗?为什么要关着我们?我们是这个村子的村民,不是心怀不轨的人。”
陆北扫视了他们一眼,都很瘦,穿得也破烂,该是日子过得不好,但肤色统一都有点苍白,那种不经常见阳光的白。
心里有点了然,他道:“既然是这个村子的村民,为什么鬼鬼祟祟地出没?”
年轻姑娘噎了一下,不答反问:“你们是从哪里来的?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陆北盯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没有一点暖意:“我想你该知道,你现在是阶下囚,没有反问我的资格。”
年轻姑娘被盯得后退了一步,刚才质问的气势一下子没有了,咬着唇道:“我们是不得以在夜间出没的。”
陆北不耐烦同她说废话,“我需要了解荡丰山的情况,你们能说便说,不能说就继续在这里待着,我不强求。”别等到他耐心耗尽动刑就好。
他说完很干脆地转身,屋里最年老的老汉却站起来喊住了他,用嘶哑的嗓音道:“大人,您慢步,我愿意把我知道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你。”
“罗爷爷,别说。”年轻姑娘焦急地阻拦,如果这些人是坏人,他们把所知的全部说出来,没什么用了,下一刻是不是就要人头落地了?
罗老认真道:“梦丫头,我相信这位大人。”
他是半只脚踏进棺材的年纪了,见过的人不少,眼前的少年军官眼神锋利,气质冰冷,能感受到血气和不耐烦,但独独没感受到恶意,并且对梦丫头这种年轻标致的姑娘,也没有猥亵的意思。
因而,他判断对方是个正派的人,兴许,也是能拯救他们的人。
罗老是村里剩余人中最有威望的老人,他都这样说了,年轻姑娘即林梦即便有所怀疑,也不再说什么。
陆北转身回来,对他的亲兵道:“去端碗水过来。”老者够爽快,他不介意体贴一点。
“谢谢大人。”罗老喝过水,嗓音舒服了许多,清咳了一声,他道:“我先说说我们村子的事。我们村子叫罗猎村,田地很少,靠打猎或在山上采点药材什么的为生,原本生活还算安逸,直至两年前,荡丰山来了一伙马匪。这些马匪没有人性啊,他们把整个山头当成自己的所有物,没有任何提示,就开始猎杀我们进山的人,无论男女老少,村子因此死了不少人。
大家被吓破了胆,不敢再进山了,但不进山,靠那点田地根本养不活一家子,于是,我们组织了好些人去官府里举报,但县太爷反而说我们没事找事,把去举报的人毒打了一顿。
这事过后,村里有几户人家变卖了田地,投奔亲戚去了,但我们大多数人没有能投奔的亲戚,只能继续在村里苟着,每天少吃一顿,少吃一点,好歹也能活。但万万想不到,那些马匪居然残忍到挑了个月圆夜,进村来屠杀我们。
是屠杀,不是抢劫,他们不管我们愿不愿意把粮食交出来,见人就杀,村里大半数人死在了那个夜里,到处都是血,我们活着的人敛尸都敛不过来。”
罗老说到这里老泪纵横,他的老伴,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全死在了那个夜里,也就是他肚子不舒服,恰好去蹲茅厕了,才幸运地逃过一劫。
屋里其他村民听着,也跟着抹眼泪。即便是不知落了多少斤泪了,但有些伤痛永远也过不去。
亲兵给罗老递上了一条帕子,他擦了擦眼泪,继续道:“那晚过后,活着的少部分人中,又迁徙走了一部分,村里只剩下了20来人。如果马匪没有再继续作乱,这20来人靠着村里空下的田地,能过得不错了。但马匪似乎是想我们死绝,半个月后,又来了第二次屠村,幸存人数再次减半,减到了11人。
这世道,没有银子能逃哪里去?我们这11人,索性都留下了。但能活着毕竟还是要活着的,于是,为了让马匪误以为我们死绝了,不再进行第三次屠村,我们这一年多都是白天睡觉,夜里行动,过着日夜颠倒的生活。”
村子的事说完了,罗老停顿了一下,又擦了擦眼泪,说起了马匪的情况:“那伙马匪至少有一百多人,起初他们刚来时,我儿和其他十来个村里人进山猎大虫,不小心走到了他们扎营的地方,说那里扎了一大片营帐。”
那次去了十几人,活着回来的只有三人,其中一个是他儿子。
“山上总是传出一些像是打铁之类的声音,白天几乎听不到,但晚上进山就能听清了。”罗老想到了什么,从兜里掏出了一小块黑色的疙瘩,递给陆北,“这是马匪第一次屠村,我帮家人敛尸的时候捡到的,应该是从马匪身上掉出来的。”
容家人的武器都是专门找锻造师傅打造的,陆北跟着容国公去见识过一次,因而他接过黑色的疙瘩就认出这是铁矿石,黑黝黝的,散发出冰冷的光泽,是纯度很高的铁矿石,能打造出削铁如泥的精钢兵器。
自此,山上是什么情况,他基本上猜出来了,把铁疙瘩还了回去,罗老却摆摆手,没有接:“大人留着吧,这东西于我无用。”他之所以一直带在身上,只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仇人。
陆北谢了一声,示意门口守着的人退开,道:“你们可以走了。”
林梦看看门口,再看看他,有些不敢置信,“你真就这样放我们走?”
无关紧要的人的话,陆北懒得应,率先往外走。林梦咬咬牙,下了决心,追出去道:“你来是为了剿匪的吗?如果是的话,我可以给你带路,我知道他们的营地在哪里。”
罗老儿子猎大虫那次,她爹也有份参与,她从小立志要成为女猎人,很想去见识一下那等热血沸腾的场面,但她爹没答应,于是她偷偷尾随了过去。然后,没有看到猎大虫,却看到了她爹被杀的情景,很残忍,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娘早早走了,她是爹带大的,执意留在村里没走,就是希望有复仇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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