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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天官拜寿


两人还未入殿,一股幽深的草木香气却已经缓缓飘入殿内,伴随着一声又一声清脆的铃响,礼部侍郎郭文带着两个巫师装扮的人自殿外缓步走入。

  一只纤白的脚赤裸着从门槛跨入,落地的一瞬间脚踝上的银铃环又一声脆响。紧接着,一道穿着五色薄纱的细瘦身影从门外缓步走入,霎时间,几乎整个宫殿都陷入沉默。

  杨云行一头如瀑布般的青丝披散在身后,一直垂到几乎落地的位置,发丝间编入了多股香草鲜花,佝偻身体的老人扶着他,那一截藕色的手臂微微抬起,白若凝脂的素手搭在老人枯败褶皱的手腕上,就好像老树又长出新芽一般。那素净且柔美的脸上此时画着紫色与朱色糅合的花纹,大片浓墨重彩的颜色顺着裸露的脖颈一直勾勒到背脊处,那没有神采的眼睛微微眯起,眼中一片黯淡与恍惚的混沌却激起他人怜惜与珍爱的呵护之意,眼尾顺着色彩的方向轻挑,倒为那如山间懵懂小兽一般的乖顺模样平添一分薄雾笼罩的神秘。

  他每走一步,脚上铃声便一声响。

  正在末席坐着的文官多看了几眼,便羞怯地转过头,却又偷偷抬头看去,一边缓缓摇头,一边小声感慨:“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当真是妖孽……”我听见有人在背后小声暗骂。

  这个出场几乎可以说是光华无二,当真像是什么山中灵秀的精怪误入朝堂,连我也恍惚了好一阵子,无怪殿上端坐的圣上也是连连点头,甚为满意。

  郭相国坐在离圣上不远的位置,脸色格外难看,捏着酒盏的手就这么悬在半空中。他行了一辈子巫蛊妄诞,心里比谁都清楚巫蛊之事,多少就是靠着这巫师本来的模样去唬人,若是说得不好听,跟后宫以色侍人也没什么区别。眼前这少年的姿态,就是神仙下凡也不过就这般了,何况他气质清绝,眼下无论他说什么,大抵皇上都会信个四五分。

  师父带着杨云行战战兢兢跪下:“老道与徒儿,见过圣上。”

  “起吧。”圣上饶有趣味地上下打量二人,“你们就是最近在京城闹得声势浩大的道家子弟?你们在宫外好好的,怎么还入宫了?”

  老人模样战战兢兢的,回答倒是滴水不漏:“回圣上。我师徒二人算到近日麒麟落地紫云蔽日,乃是罕见吉象,多方打探方知是圣上寿诞。便托人问到郭文大人府上,求大人带我师父二人入宫,为圣上祝寿。”

  圣上点点头,朝一旁还跪在地上的礼部侍郎笑道:“郭文。朕从前便嘱咐你等,朕从不信这怪力乱神之言,怎么郭爱卿却半句记不得呢?朕的寿诞你就带两个自己找上门的道人来敷衍朕,莫不是囊中羞涩不愿给朕准备礼物了?”

  “圣上,臣实在惶恐!”郭文一抱手,低头磕在御阶之上,“这两位道人来到微臣府上,说天有吉象,当今天子受命于天,洪福人世不可全见,他们意欲解天意于御前,好让满朝文武天下百姓明了圣上恩德。臣见此二人言辞恳切,深为感动,方才带此二人来御前祝寿。此事乃是臣疏忽怠慢,臣深感愧疚,请圣上赐罪!”

  “今天这样好的日子,朕罚你做什么?这样的事情只此一次,朕不罚你,以后若还有再犯,朕就要治你的罪啦。来人,赐座。”

  郭文这才站起身,躬身又是一拜:“多谢圣上宽恕。”

  圣上的眼神又转向台下:“你们这般打扮,信的是什么神仙?你们又为何要来我御前拜寿?”

  “回圣上,我们师徒二人为道家门徒。”

  “既然是道家门徒,为何不拜三清?反而一副南方巫术打扮?”

  “回圣上,老朽是下河米良县人,因样貌丑陋行走不便被家中抛弃,机缘巧合得一位归隐道长相救,在其门下修习多年,待师父羽化登仙后,我又捡到这孩子,见其目不能视,便心生怜爱,带他上山修习。我师徒三代以鲁国先哲哀骀它为尊,绝非怪力乱神之人。”

  “哀骀它为何人?”

  “先贤哀骀它乃是鲁哀公手下大夫,他虽容貌丑陋,却有经世之才,深得国公信任。我师父在世时常以先贤之事迹劝勉徒弟,拳拳教诲,至今不敢忘怀。这般装扮,乃是仿春秋时代国之祭祀而作,并非民间巫术。”

  圣上格外满意,连连点头:“如此看来,你二人虽然与寻常儒释道所信略有不同,却也能明辨是非善恶,且能以史为鉴,善于学习,绝非什么巫蛊之术。”

  这话一说,四下立即窸窸窣窣想起一片应和之声:“是啊是啊。”“此二人绝非是巫蛊术士,圣上圣明啊。”“圣上以宽仁治天下,开张圣听,广容天下之声啊。”

  四周一片赞颂之声格外和谐,等到声音暂时停息后,圣上略一抬手:“我朝自高祖起便以仁爱宽厚治理天下,才有如今海清河晏万邦来朝。朕深以为然,从不妄断是非,而顺应民意。今二位道人虽然出生微寒,但是师徒之情更胜一般父子,又能以古之大贤为尊,虽学问并不深厚,却能观其志向端正。如此看来,事必躬亲方能定夺,决不能以是否出自民间而论其是否为巫蛊之术,诸爱卿以为如何?”

  满朝皆跪拜:“圣上圣明。”

  圣上抬手笑了笑:“诸位平身——朕听闻你二人有堪舆卜卦的本事,你们既然来到御前,就为诸公展示展示吧。”

  杨云行又俯身一拜:“圣上承袭天命,我等不能妄堪,还是请圣上摆上三炷香,等我们先请过庄惠二贤。”

  很快,摆着香炉的供桌被抬上来。杨云行站起身,接过老人手里的象牙笏,另一只手从腰间拽起一根细长的铜棒,在铜棒敲击处微微鼓起来一个圆球,只要杨云行手指微微抖动,铜棒就会跟着发出金属碰撞的清脆声。

  “尧帝起于唐兮日月出,武王出祁山兮人德成。”杨云行四肢舒展似是发狂似是舞动一般,一句念罢,随即大开大合地用手中的铜棒用力敲击了一下象牙笏板,一声钟鼎之声惊破了他脚上清脆的铃声,在殿中久久回响,绵长不绝。

  “王统天下兮道德生,群贤并出兮山河存。”

  “声色五感兮空妨人,金玉满堂兮守不能。”

  “天地长久兮不自生,天下至善兮在不争。”

  “妄诞自然兮发梦言,归无何有兮栩栩然。”

  最后一声清脆的击笏声如杜鹃鸣叫一般,像是要惊破一场昏沉的白日梦。杨云行此时头发已经有些散乱地落在肩头,他放下手中礼器,在案前恭敬跪下:“小子不才,可否解人主之行于御前。若可,请案上檀香自熄。”

  忽然间,一阵劲风蓦然倒灌入殿内,风湿汹汹,一时间不少人均捂住眼睛蒙上口鼻。我坐得离门口不远,被吹得眼睛都睁不开,连忙用袖子挡住自己的视线,差一点倒在唐云忠身上。连唐云忠也半遮住自己的脸,自顾自皱巴巴一张脸在那里嘀咕:“这什么风啊?邪了门了,哪有往屋里灌的道理啊?”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我隔着袖子好容易整理好碎发,方才把袖子放下,却见杨云行依旧跪在御前,神态虔诚而恭敬。而面前香案上三支香在刚才一阵强风之下均依旧熄灭,只留下三缕白烟袅袅向上。

  满朝鸦雀无声,连圣上也似乎受了些惊吓,惊疑不定地看向那被风熄灭的香案。

  此刻,殿内已经一丝风也不剩下,余烟甚至笔直向上,没有半点歪斜,方才那阵风仿佛就是专门为了应答杨云行的话一般。又跪了半晌,杨云行才缓缓直起身:“香可灭否?”

  圣上这时却是第一个回答的,语气里都带了几分急切。“香已经被风吹灭,道长可速速道来。”

  杨云行被扶着站起身,几个内侍飞快撤走香案,两个侍从搀扶着他向前一步,杨云行正想再次跪下,却听圣上连声阻止:“道长目不能视,无需再跪。来人,为两位道长赐座。”

  唐云忠朝我挤了挤眼睛:“云行可以啊。”

  我也有点被吓到了,我从来都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但是刚刚那阵风真就除了邪门没有半点解释可言:“我也快搞不懂了……”

  杨云行坐下后顺着朝圣上拱手一拜:“天既然允小子解人主之命,小子也当义不容辞。可否请陛下将珍爱之物借小子一用,小子自当有解。”

  “自然可以,快去取我腰间常佩戴的双鱼佩环来让道长观之。”

  好一番兵荒马乱之后,一块坠着红穗子的玉佩被送到杨云行面前,杨云行接过玉佩,上下抚摸许久,忽然在一片寂静之中压抑出一声抽泣。

  我和唐云忠相看,彼此都似乎对这情况有些意外。

  忽然,就见杨云行爆发出一声痛哭,身体直接翻倒跪在地上,抱着玉佩一连磕了三个头,仿佛杜鹃啼血昆仑玉碎一般凄婉地哀鸣:“圣上!求圣上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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