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军中争执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漏又遇打头风。眼下本就是万分焦急左右为难的时候,偏偏这家伙还出现在这里,真是惹人讨厌。
那江家的中郎将上下打量我一番,也是微微一愣,忽然笑了起来:“我还当这寻常女子如何能靠近军营重地呢,原来是许大人。多年未见,许姑姑还是这般忙碌。”
我皮笑肉不笑地朝他一拱手:“将军还是如此一表人才,既然是故人,臣女便不多客套。军情紧急,还请将军放行。”
那人坐在马上姿态很是倨傲,他单手勾住缰绳,另一只手拈须晃着头轻笑:“啊呀,并非小将不讲人情。这军令如山不可动摇,唐家军营地唯有唐家军将士能入内。眼下匈奴来势汹汹,小将更不敢随意放人。还请许姑姑海涵。”
“这军帐内药品可还是我整理的,唐家军如今便当做不认识我了?”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从前唐家军管理散漫,如今既然老国公已经归来,眼下自然要多多约束才是。”江家那家伙在马背上微微躬身,“还请姑姑见谅。”
我被气得笑了起来:“荒谬之言。唐家军从没有所谓‘唐家军营地唯有唐家军将士能入内’这条规矩,我看将军初来乍到,怕是把军规都背错了,唐家军军规所言,为‘唐家军军士不可随意出营,若非军需军令,外人不可入内’,我管理军需药品,如何不可入内?再说,倘若外人皆不放行若,于我不放行,那于北川侯何?于北川太守又如何?”
“你!”
“怕是军规没看几遍便上赶着趁威风吧?多读几遍吧,那是唐家军传了三代的规矩,若是学不明白,今后在这里怎么做事?”我冷笑了一声,看那人恼羞成怒。
——七年前就说不过我,怎么会觉得在京中锦衣玉食这些年,眼下就能对付我了呢?这人真有意思,又卑贱又傲慢的。几年前就这样,眼下还是如此。
那江家的中郎将瞪着眼狠狠地上下扫了扫我,片刻后移开视线勒紧缰绳:“从前是从前,如今整肃军纪,自然不能允许你随便进来。至于姑姑所说的军需药品,我们唐家军难道自己整理军需都不会吗?还需要旁人帮助。”
我闻言下意识眉头一跳,心想这话说得真的是有够白眼狼的。不过话到了这里,我没有必要继续坚持,反正在这边外面等着,高低过一会周恪己他们估计也就过来了。眼下真的跟江家这个守门之犬吵上一架,未免也太过冒进。
于是我便在营帐周围的树荫下找了一块石头,稍微把上面的草屑扫开,坦然坐下,就这么休憩着等着人来帮我开门。
那江家的子弟气急败坏,但是我坐在他们营帐外面,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瞪了我一眼回去了。
北川本来就没有下河天气那么炎热,虽然中午那一会儿晒得吓人,但是等到日头偏西之后,偶尔还有些舒适的小凉风。我靠在树上打着哈切,也不怎么着急,眯着眼睛养精蓄锐。偶尔掏出水袋干粮吃吃喝喝补充点体力。
时间一下过得很缓慢,仿佛一切忽然按了暂停键一般,我眯着眼睛感受着风呲溜地吹动着脸颊,留了一些心眼注意着军营的方向——从北川过来乾门关并不算太近。几年前我往来的时候更加艰难,大约两年前裴子德主持终于把官道修好了之后倒是比原来更加方便不少,眼下骑快马从北川直接过来大约只要三四个时辰,但是唐老将军的体力肯定是不能骑快马的,那么他们应该就是坐马车过来,那基本就是一天的路程。
如果把阿虎去北川,交代事情的时间算上,今天他们能不能过来的尚未可知。或许也有可能今日修整,明日再出发。思及此处,我便想着倘若等到太阳偏西还没有人还得上山到佟姐那里借宿一晚上。
就这么一直到了日头略有些偏西,我面前的营寨里面却忽然窸窸窣窣地传出了奇怪的动静,似乎发生了什么争吵。
我本来已经靠在树上有点打瞌睡的意思,这下倒是被吵醒过来,眯着眼睛朝军营门口看过去,就看到刚刚拦着我的两个传令官正在和赵敢对吼,而夹在他们中间的。
我一个鲤鱼打挺坐直起来,瞬间清醒过来——被夹在中间的不就是赵敢的儿子和唐云忠那便宜干儿子赵义吗?
“什么斥候!眼下你们摆明了要兄弟们送死,我怎么可能同意!”“不就是让这个小兵扮成小孩子出门试探吗?眼下天都要黑了,万一他们抹黑偷袭怎么办?”“那你的办法就是拿兄弟的性命去试探吗?江耀生你算什么东西!你们这帮神武营的废物东西,以为我怕你吗?”
我站起来,看着眼下这个情况,表情严肃了不少,也顾不上刚刚的禁令,匆匆就赶了过去。
“啰啰嗦嗦这么多,你不就是心疼你自己的儿子吗?”江耀生趾高气昂地笑了起来,“眼下军令如山,你既然让你儿子来唐家军当兵,连这点任务都想不到吗?怎么?就想着让儿子来争军功,压根没想着吃苦?”
赵敢脖子通红,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像倔强的牛一样梗着脖子。倒是他儿子赵义左右看看,拽了拽父亲的衣服角:“父亲,我可以去探查敌情!”
赵敢瞪了儿子一眼,张口就骂了起来:“狗屁,你边去!”
倒是江耀生笑了起来:“唉,你看看。赵敢副将,你儿子自己都说可以呢……小伙子是好样的!你才是真正的唐家军军士。”
赵义才十岁不到的年纪,说两句好听话便屁颠屁颠起来,反而好像得了道理一般,仰着头期待地看着赵敢:“赵副将,我可以去的!您就派我去吧。”
“你他妈去个吊!”赵敢眼睛通红,低下头一巴掌甩在赵义脸上,“这里有你什么事,滚!”
赵义被甩得往后踉跄了几步,栽在地上,捂着脸好一会都没有缓过劲。
我蹲下来掰着他的下巴看了看,确认没有脱臼,这才站起来,默默挡在小孩子面前:“眼下是什么事情?打外面都听到你们在吵。将军方才还说着什么唐家军军纪严明,等下你们就打算把这一出街市斗殴展示给唐老将军看?”
赵敢看着我,愕然了好几秒,才忽而求救一般喊了一声“许大人”。
倒是江耀生颇为不忿地撇撇嘴:“许大人,没人请您进来吧?”
我没理赵敢,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江耀生:“你们这一通吵闹外面都能听到唐家军的笑话,眼下我来,不过是提醒你们注意点唐家军颜面,别匈奴未来,先自乱了阵脚。还请江副将莫要怪罪——眼下这是在做什么?如何能如此吵闹?”
“在下也没想到这件事情会如此复杂呢。”江耀生瞟了一眼赵敢的方向,“眼下那支匈奴小队逼近乾门关,在下深知军情紧张,害怕入夜后他们偷袭乾门关。故想要派这位小将去打探一番,毕竟他年幼,看起来如同孩童,想来那些匈奴应当不会起疑心。”
“你放屁!乾门关背后就是唐家军,眼下忽然出现一个小孩子,你当匈奴傻子啊!”赵敢破口大骂,看表情似乎恨不得将江耀生生吞活剥了。
我拦住赵敢:“赵副将,如何说话呢?大家都是袍泽弟兄,为何这般无礼。”
“可!”
“无论如何也不该这般无礼——更何况依照臣女拙见,这位将军所言也不无道理啊。”我说着,笑着回头看向江耀生,“将军所言之顾虑,确有存在。这帮莫名其妙的匈奴也不知是流寇、还是残部、或者是先锋官、也可能是斥候。不管是哪一样,今晚注定都是个不眠夜。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些打探清楚对方想要干什么。”
我在赵敢狐疑的目光里拍了拍赵义的肩膀:“出于这个目的来看,确实应该派人去探个虚实。”
江耀生愣了一下,一时间居然没有接上话。好一会,他才点点头,颇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许大人高见,非我专横独行,只是此事可是半点马虎不得啊。”
我点点头,笑嘻嘻地看着他上下打量一番:“不过,既然将军也知道此事半点马虎不得,却独独派一个总角之年的孩子,倒是是何用意呢?”
“这……”
“眼下这局势,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半点马虎不得,若是换了一般人在这个位置,大底要为了挑人烦透心了。可将军却能独具慧眼,将如此重任交给一个如此稚嫩的孩子……”我微微停顿片刻,“恕臣女冒昧,替唐家军各位兄弟问一句,将军如此安排是何用意?”
江耀生不耐烦地皱起眉:“你这妇道人家,从前便如此不知好歹,非要掺和这些大业。我自有我的安排,与你有什么可说的。”
“将军不说,怕是被臣女揭穿,无话可说吧?”我瞪眼看过去,“江耀生,这里是唐家军,是要正面迎击匈奴,被称为八百里铁壁的唐家军。我知道你在神武营靠着些嘴上功夫得了不少名声,然而你要把那一套拿到唐家军。眼下你口口声声说着叫赵敢副将不要顾及私情,那么你能说明白您放着唐家军那么多成熟的斥候不去派遣,却偏偏选一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执行吗?到底是谁在以权谋私,你倒是说来听听!”
“你!扰乱军纪,擅闯军营,来人,给我把这女人带下去!”
“谁敢!”我一声呵斥,“江耀生,你最好弄清楚。赵义不过一个无名小卒,不足挂齿,但是要因为你的私心任务失败了你又该当何罪?你用人不当,明知故犯,你的错处当真以为我不说就没人看到吗?”
“军令如山,岂容质疑!”
“军令如山不是只要底下将士服从,也要你上面将领说一不二!军令不可违为的是能够不延误时机,抓住一切机会战胜外敌,而不是给你这种沾沾自喜自私自利的人找个借口随意摆弄下面将士的性命。若换了以往唐家军,眼下大约自己出关打探情况都有可能,怎么还会一边说着军情紧张,一边在这里磨磨唧唧耍心眼。”
江耀生被我说得气极,胸口剧烈起伏起来:“……你这!你这!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
我挠了挠头发,很有些无奈——果然我就是不乐意和这些人说话:自己怀着恶劣的心思做坏事,却拿出冠冕堂皇的威压试图让别人闭嘴。一旦碰到了指出龌龊之处的人,便随即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似乎被反驳本身比事情的对错更叫他恼怒。
这样的家伙总以为人与人的恩怨唯有地位间的压制,却早就忘记了挨骂的原因不过是他一开始就存了坏的心思。
“我算什么不重要,眼下匈奴就在关外,与其与我争辩,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唐老将军来之前把事情收拾妥当,届时才能交代清楚。”
“你这家伙,你这妇人!若你不来,我早就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如何收拾好了?那这孩子的命去收拾,然后哭丧着脸堂而皇之地说我们都已经牺牲了一位兵士,以此做托词说你收拾好了?”
——早就说过了,我在六监也不是白混到掌事姑姑的,这些腌臜龌龊的心思,就是这些人自己做着都已经习以为常了,我也能一眼看得出。这江耀生可真是可笑,还当我是赵敢那样莽撞的人,能被你两句话忽悠了去。
“你就是站在唐云忠那一边的!就是你们这帮人把唐家军风气都搞坏了!”江耀生破口大骂,手指几乎抵在我鼻尖上,“扰乱军纪无视军威,对唐家军要事指手画脚,我现在就是砍了你,你看谁敢说一个不字。”
“哦?”我还没说话,一个语气平淡的声音自我们身侧传来,“江少爷要砍谁?”
我转过头,就看到周恪己骑在他那匹温顺又透着几分狡黠的高头大马上,自上而下俯视看向江耀生,眼神透着冰冷:“几日不见,唐家军这般热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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