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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深宫博弈


那内臣在前面引着我往宫里去,素日里这个时候应该早已经是宵禁了。不顾今天恰好是上元花灯夜,到了这个时间反而街市上面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城外的喧闹声和放飞的花灯都能透过城郭宫墙清晰可见。

  而在这热热闹闹又欢喜团圆的时刻,我却跟着这一堆鬼影往皇宫赶去。那些皇帝身边的内臣,从很久之前我便觉得他们看起来都是一些让人分外不舒服的家伙,眼下依旧对他们喜欢不起来。我们这位圣上有一个习惯,他不喜欢旁人比他更为高大,一旦觉察仿佛他在众人眼中不是最为高大的那人,他就会心中不快。

  圣上虽然体型高大,但是也不可能处处都是最为高大的,于是贴身服侍的人便从此遵循起来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无论本身如何高大,一旦贴身服侍皇上,便要谨记躬下身显示出比以往更为低矮顺从的一面,久而久之,干得最好的人大多都驼背得厉害,肩胛骨高高耸起,脖子仿佛乌龟一般往前倾,神态变得阴郁又沉默,体型又在长年累月地瑟缩里变得佝偻。

  久而久之,我仿佛觉得这些人已经变成了一堆枯树藤蔓,窝窝囊囊地聚在一起,明明已经极尽任人摆布的谄媚,但是就从那沉默的神态和麻木的眼神里,又仿佛觉得他们生来就是要欺负人的。而他们所有的委曲求全,最终都会再次向下去咬噬欺压其他人。

  我们从东直门进入皇宫,绕过正在欢饮庆贺上元的正阳殿,从黑漆漆的宫道进入了圣上的书房,我身旁的内臣佝偻着虾一般的脊背,这两行虾兵蟹将笨拙但是规整地引领着我,在黑夜里打着两盏灯笼,晃晃悠悠朝着御书房走去。

  等到了宫门前,他们便进去先焚香烧炭起来。那内侍并没有为我搬来凳子,我也只能在一旁安静地等着,我看着他们沉默而井然有序地开始收拾打点,为等会即将回来的圣上做些准备。

  一旁一个伶俐的侍女正在点香,香炉里面飘出一缕的青烟,瞬间一股庙宇里时常闻见的香气便在屋内弥散开。可是我总觉得那气味很熟悉,并不是作为庙宇里常见的烧香的味道熟悉,而是我曾经切真地在什么地方闻过这个味道。

  到底是哪里呢?我回忆着,却不由得有些寒毛直竖。

  周恪己是极为坦荡的男子,但是他的父亲不是,撇去皇帝的光环,他是一个阴晴不定的男人,是一个敏感神经质又易怒的人,他像是一大片阴云,笼罩着周恪己,笼罩着皇宫,笼罩着天下,尽管他没有完全地阻隔阳光,尽管地上的人和庄稼还在疯长。

  但是我抬起头了,而我一旦看向天空,我便察觉到他笼罩着万物。

  阿公在我小时候跟我说起一个很有趣的事情,阿公说,只是埋头种地,埋头找草药是没有用处的,你得时不时看看天,看看今天会不会下雨,看看明天会不会放晴。如果只是低头种地,那么天上下大雨就会冲了粮食,数月干旱又会让山林田野寸草不生。

  所以不要嫌直起腰太累,总要记得抬头看看天才是。

  不知道站了多久之后,宫殿外传来通传的声音,过了好一会,便听到有些迟缓的脚步声自身后而来,我看见圣上的龙袍,于是匆忙跪拜在地:“臣女许氏,参见圣上。”

  “都是半个自家人了,何必如此拘礼?胡诚,为许大人赐座。”

  我站起身恭恭敬敬地一拱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就也学着那帮侍从的姿态,弓着身把头埋下去,结果大约是平日里就没怎么做低伏小过,才低头不过一会儿功夫,脖子便已经扯得生疼了:“多谢圣上。”

  这次我们之间并没有隔着帷幔,但是也不像是当初在泰山那样和颜悦色,在影影绰绰的灯光中,他的目光从我身上上下逡巡而过,可惜那目光中并不带有长辈的慈祥,而是略带些不耐烦与愤怒,临到需要说话了,才勉强从话语中挤出一丝和蔼:“多年间政务繁忙,疏于关心你们这些小辈,你可不要怪罪朕啊。”

  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面上倒是温顺地拱手:“何谈疏于?臣女微末之身,能得圣上关怀已属三生有幸,哪里还能因此斤斤计较?”

  “今日月色正好,乃是团圆佳节,这些年那些孩子都各自闯荡去,每逢团圆时节,朕心中便倍感思念。”圣上说到此处,不由得叹息一声,“尤其想到温贤阁中曾经种下两棵梨树,树下梓潼领着孩子们嬉笑玩耍,不由得感慨物是人非、沧海桑田啊。”

  说罢,他忽而叹息一声,目光中满溢温情:“这恪法不在京城倒也罢了,恪己却也不愿来宫中赴宴,真是叫我寒心。方才才与恪礼与妻子唐氏在家宴小叙,席间多亏了小九儿,他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能给我带来不少宽慰。”

  这话说得我没头没尾,也不好应答,只能继续姿态顺从地听着。

  “我知恪己对我颇有怨怼,尤其是去年太师之事,想来你们大约也听了不少流言蜚语,觉得仿佛是我在背后刻意要陷害太师似的。”圣上微微叹息,“你们对朕报以敌意,朕却难对你们生出狠心,到底你们都是我的孩子。朕如何舍得伤害尔等性命呢?”

  “圣上之心,臣女与侯爷深知,圣上无需多虑。”

  “既知我心,必知当日之事,可为朕言之。”

  “这……臣女短识德薄,如何能言朝堂之事?”

  “父兄之事,焉能不知?”

  “义父为民间留言所蒙蔽,关心则乱,上谏民间虚妄之言。言虽假,其间一片拳拳之心却可昭日月。臣女知圣上并无杀义父之心,可惜……”

  那男人忽而神色轻快不少:“可惜,可惜汝义父一生刚强,竟然不能接受自己上谏虚妄之言,反而以死明志。听闻太师自尽,朕也是惶然而泪下啊。”

  “圣上之心,侯爷与臣女未曾有过半分逾越猜忌。”

  “我亦未曾猜忌尔等,在朕心中,你们总还是孩子时候的模样,眼下瞧你这么大了,朕倒还是有还恍如隔世之感。”圣上摆摆手,旁边站立等候的宫人送上来一些点心茶水。摆上一些吃食后,倒是有了几分长辈的亲切了,“来,这都是宫中上好的点心,尝一尝合不合口味。”

  我虽然有些怕,倒也知道眼下忤逆更非良策,便食不知味地尝了两口,点点头敷衍几句夸赞道:“不愧是宫中的点心,甜糯可口。”

  见我吃了点心,他微微颔首笑了笑:“喜欢便多准备些,过几日便是千秋节,恪己来宫中拜寿的时候也能尝尝看。”

  我隐约察觉不对劲——我还未曾和圣上说过周恪己会赴宴千秋节,然而他的语气里仿佛笃定周恪己一定会出现,虽然周恪己是借着千秋节的由头回来的,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回来的目的可不是为了帮他庆祝寿诞。

  “那这也是极好的。”

  “千秋节,名头响的很,不过是朕这把老骨头又虚度一岁罢了。不过既然你与恪己回到京城,那么想必一定是已经准备好寿礼了吧?”

  闻言,我随即笑道:“……圣上有所不知,侯爷分外在乎千秋节,想着能与父亲解开嫌隙,父子和好如初。为了这个目的,侯爷可是废了不少心思,他准备的寿礼连臣女也不曾告诉,臣女倒是自己准备了一条白狼裘,乃是去年冬日猎狼所得,珍藏至今,打算等着千秋节就送给圣上,还望圣上不要嫌弃。”

  “你们送的礼物都是一片心意,朕又怎么会嫌弃呢?”圣上叹了一口气,“回望这十多年,朕与恪己父子离心,梓潼在天上若能看见,怕已经心碎伤怀。往事不可追,来者尤可鉴。从前的事情朕也有些不是,加上恪己年轻,难免有些脾气。眼下到了这般年纪,朕只想着能重新与恪己重修父子亲情,也不负梓潼临终夙愿。”

  这话说得何其虚伪,杨皇后一家都因为莫须有的“借福增寿”而遭难,唯有杨云行逃过一劫,杨家上下几百口的性命忘得干净,倒是还扯着故剑情深的大旗算计周恪己呢。

  不过眼下可不是生气的时候,我就是有万般脾气,今夜也是不能发难的。真正的计划已经定下,我眼下要考虑的不过是如何做低伏小安全离开这正阳殿罢了。

  思及此处,我拱手一拜:“圣上之心亦为侯爷之心,臣女虽无大能,也想略尽绵薄之意,回府后,自会将圣上真意说与侯爷。”

  “朕,何时说过你可以回去了?”

  忽而的话语,让我如坠冰窟,转头看向圣上时,就见他表情晦暗阴沉地盯着我,晃动的暗黄色灯火照得他半张脸都沉在黑暗之中,讳莫如深。

  “圣上,这是何意?”

  “你何必再在我面前装糊涂呢?我从一开始就不该许诺你做恪己的妻子。你这无父无兄的婢子,只会玩弄唇舌,分不清主次尊卑。就是因为你在身边,那孩子才会在错路上越走越远。”

  我愣神看着面前忽然拦住宫门的一圈神武营将士,转头看着依旧端坐的圣上,这才清晰地意识到——他今日压根没有想我活着离开这里,无论我刚刚说了什么。

  眼见着仿佛已经这样了,我便也笑了起来:“圣上废了这么一番周折,就是为了杀一个既无权势又无家业的女子吗?这说出去到时要被后世耻笑吧?”

  “天子杀一民间女,何须理由,何谈周折?”

  “如此排场,就是当年吕后杀淮阴侯也不过如此,圣上还要说不够排场吗?”

  “确实如你所言,这么大的排场就为了你这民间女子,着实有些浪费了,但是今日再不杀你,他日恪己受了你的怂恿,怕是正要跟朕来一场正玄门之变了。怪就怪你看了不该看的事情,说了不该说的话,掺和了本不该你掺和的事情。你摆不正自己的位置,最终才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那么圣上以为,臣女的位置是?”

  “你名为臣,实为奴,为奴则应以寡言少听为要义,方才能偷得苟安。你瞧我身边这些极好的侍从,他们才是你的榜样。而你总是越俎代庖,摆不清自己的位置。”

  “如此侃侃而谈,圣上仿佛对如何做奴才,倒是很有主意呐。”我笑了起来,眼瞧着周围一圈人,心里反而有种一往无前的坦然。

  “死到临头还在逞口舌之快,倒也是你那个不合时宜的义父的性子。”皇上冷哼一声,这时候倒是说了真心话,“朕本不愿动他——朕岂能不知,三朝老臣死于我手,这史书要如何治朕的罪?天下人又要如何不满?可惜,他手伸得太长了,与他无关的事情,如何要去管呢?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不杀,往后只会有更多人打着尽忠直言的旗号来阻挠朕。”

  这话说得我怒极反笑起来:“圣上,不如我们最后来打个赌吧?”我忽而忍住笑意,直直地望向那代表九五之尊的男人,“我知道您最喜欢那些神鬼怪谈,恰巧我身上其实也有些预知未来之能,您可愿趁着这最后的夜色听听我的占卜预测?”

  他神态微微一变,上下打量一番我:“说来便是。”

  “我唯有两件事想要告知圣上,其一,您以为是您逼死了义父,然而实际上义父并非死于您之手,凶手另有其人。”

  “什么?”

  我没有理会他的惊讶,继续说道:“其二,您以为您今晚就要杀了我,然而实际上我今夜不会死。”

  我话语未落,只听殿外一声尖锐的鸣哨,紧接着屋顶陡然坍圮,一个黑影落在我身边,我拽住了他的肩膀,被他一把扛在肩上,几乎一瞬间便被带出宫殿,只能看到那尊贵之人震惊的神色,我对着越来越远的人畅然大笑:“体己的话还是留给您自己和大人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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