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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第151章 尘哀(01)


花崇闻言轻皱起眉,“他的父母?”

        柳至秦很少提及父母,每每说起家庭,必然绕不开的是安择。至于父母,不是柳至秦不愿意说,是他本来对父母的了解也不深。在他只有6岁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是工厂里的事故。之后他与安择靠着赔偿金和厂里、邻里的帮助长大。安择到了能打工的岁数,就一边上学一边工作,从来没短着他什么。

        对柳至秦来说,父母是模糊的,兄长是家庭的全部意义。

        “他果然没和你说过。”顾允醉笑道:“你知道为什么吗?”

        花崇盯着犯罪头子的眼睛,没有作答。

        顾允醉说:“因为那是他们家的丑事,他不愿意告诉你。他是不是总是提起他哥哥安择?安择多光辉的一形象,关爱弟弟的哥哥,尽忠职守以至于牺牲的英雄警察。安择这个人,没有污点。谁挨上安择,都能被照一身光芒。”

        花崇说:“你对安择的认知倒是准确。但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别急,聊天讲究循序渐进,你审嫌疑人时不也这样吗?”顾允醉眯了眯眼,“你有没想过,他不提父母,不止是因为他们过世时,他还小,印象不深?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即便是几岁时发生的事,也应当记得清清楚楚吧?”

        “父母不如哥哥光芒四射,所以他不愿意和你说。”顾允醉停在一幅色彩绚烂的漩涡图前——有时缤纷的色彩并不都让人感到愉悦,让它们鲜明而杂乱地扭曲在一起,乍看静止,再看仿佛正在蠕动,如有某种怪异生命的活物,就会让人感到恶心,甚至作呕。

        花崇看向那幅似乎流动着的漩涡,胃里渐渐有些难受。

        顾允醉却十分轻松,仍是闲聊的语气,“他对你还是设了防,不想将不那么光辉的家世展露出来。”

        花崇忽然从漩涡图里拉回神志,“你想挑拨我和他的关系?”

        顾允醉低头闷笑。

        单看长相和气质的话,这着实是个非常出众的男人,低沉的笑声很有磁性,那一低眼又有几分温柔。

        “是他给了我挑拨的机会。”顾允醉抄起手,那姿态十分闲散,“如果他打从一开始,就跟你聊聊他的父母,我这会儿也没有办法来挑拨离间了吧?”

        花崇不为所动,“每个人都可以有秘密,越是彼此信任的人,就越应该尊重对方的秘密。‘银河’,不是所有人都像你这样,热衷窥探别人的隐私。”

        顾允醉挑眉,片刻道:“我这是因为上次平板的事,被内涵了吗?”

        “我这算是内涵?”花崇笑了声,“也许你长期待在国外,中文不太好,内涵的意思是没有言明,我刚才不是直接点名了?”

        几秒凝滞后,顾允醉哈哈笑起来,“你可真够直白的。”

        花崇坐在桌上,继续观察顾允醉身后那些令人不适的画,“你想说,那我就听听,关于安岷的事,我从来不嫌多。”

        顾允醉停下笑声,“你的心态倒是不错。”

        花崇并不谦虚,“不然我也走不到这个位置上。”

        “那我先说件让你心痛的事吧。”顾允醉停在一张动物画前,动物似乎是一只狐狸,但又长着羚羊的脚,它的双眼没有瞳仁,是雾一样的昏白,它张开嘴,一个巨爪从嘴里伸出,触须起码有上百条,每一条上面都有无数个吸盘一样的眼睛,有的被戳破了,流出脓血,有的完好无损,正盯着注视它的人。

        花崇闭了下眼。

        “你知道,初中的小孩最麻烦,也最邪恶。更小一点对旁人难以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再大一点已经懂得约束自己的行为。”顾允醉不紧不慢地说:“就初中生,会肆无忌惮地释放自己的恶。”

        花崇也是从那个年纪走过来的,当然明白顾允醉的话。

        顾允醉笑道:“家里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小小年纪就要四处打工的哥哥,你猜安岷初中时过得怎么样?”

        花崇抿唇,眼神深了几分。

        “你能够想象吧?”顾允醉慢吞吞地说:“他是不是跟你说过,他喜欢待在理工大?”

        花崇略一回想。柳至秦没有明确说过喜欢待在哪里,但是说起在凤兰市的生活,确实提到理工大的次数比提到五中的次数多。

        当时他没觉得有什么。柳至秦是个竞赛天才,初高中的正常课程很难满足他,理工大的竞赛班才是他待着舒服的地方,那里有一帮和他一样喜欢竞赛的人。

        但是顾允醉这么一提,花崇忽然想到,柳至秦再怎么喜欢竞赛,待在理工大的时间也远远低于待在五中的时间。

        柳至秦说过竞赛班那些年长的同学、严格的老师、低龄组唯一的女生,还有理工大门口的“海山茶”,却几乎没有说过在五中的生活。

        当时他们因为案子而经过五中,他提出进去看看,柳至秦也以有门禁为由拒绝了。

        柳至秦在那里可能有一些不那么美好的回忆,而他直到现在才有所察觉。

        “他们学校的人瞧不起他,一方面因为他父母都过世了,没爹没妈,哥哥还因为经济压力去打工,在初中生的世界里,他不被欺负受被欺负?”

        顾允醉说得很轻巧,花崇手指却渐渐收拢,指甲堪堪抵着掌心。

        “而且他呢,如果成绩一般还好一点,你知道,一般意味着普通,普通意味着有很多和你一样的人。”顾允醉眼中闪过一丝光,“差生和优生,是最容易被盯上的。安岷吧,好像也瞧不上他们班上的人,不合群,和老师也不亲,唯一的优点就是成绩好,能拿高中甚至大学的知识点解初中的题。就有很多人看不惯他、揍他。”

        花崇眼尾撑起,脸上的不悦已经非常明显。

        “他当然也不是心甘情愿挨揍的人。”顾允醉耸耸肩,“但架不住对方人多啊,初中生打起群架来,手上没个轻重的,好几回他来理工大上课,脸上身上都带着伤。”

        花崇下意识道:“他哥……”

        “他哥知道,也帮他教训过那些小混混。但他哥没办法时时刻刻守着他吧。”顾允醉像是说完了一个动听的笑话,优雅地等待喝彩,“怎么样,从未了解过的小安岷让你心酸了吧?”

        花崇其实想象过柳至秦小时候,但人都有逃避的心理,他潜意识里就避免去给柳至秦贴上“无父无母”、“经济拮据”之类的标签,更是不愿意去想柳至秦因为家庭而被欺负。

        在他描摹的岁月里,柳至秦有世界上最可靠的哥哥,安择为他撑起了一切,填补父母的空缺,让他像其他小孩一样普通而顺利地长大。

        可安择那时也只是一个小孩,小孩的肩膀能扛多重的担子呢?

        柳至秦是个孤独的小天才,他只看到了小天才非凡的才华,藏起了小天才吃过的亏、受过的苦。

        现在,顾允醉将这一切都揭开了。

        “你果然难过了。”顾允醉以一种近乎温柔的声线说,“他有个不那么幸运的童年和少年,这一切都是谁的错?”

        花崇迅速整理好情绪。

        将一个人的遭遇归结成某个人、某些人的错,这过于片面。短暂的失神后,花崇意识到顾允醉是在刻意拉着他往深渊里走,他在这儿因为柳至秦的过往而消沉有些无病呻吟了。

        柳至秦是需要可怜的人吗?

        即便真的挨过混混的揍,在班上没有朋友,这些经历对柳至秦来说也连小插曲都算不上。

        柳至秦是什么人?一个对自己认识非常清楚的天才,日常的琐事怎么能困扰他?

        打几场架而已,柳至秦也许根本不会将此定义为欺负。

        谁能欺负得了柳至秦呢?安择第一个不答应。

        花崇有种预感,顾允醉真正要说的重点在后面。

        “是他父母的错。”顾允醉道:“他们就不该生下他来。”

        花崇冷声道:“你凭什么评价一个人该不该出生?”

        顾允醉说:“凭我也是不该出生的人。”

        这回答倒是出乎花崇的意料。他定然地看向投影,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觉得顾允醉眼中闪过了一丝悲伤,一丝无奈。

        “我们都是‘银河’播下的种子,如果你觉得我邪恶,那你的安岷,也善良不到哪里去。”顾允醉轻轻一合掌,几乎没有声音发出来。花崇却似乎看到,有万千尘埃从他手边绽开,随着声浪和气浪向四周膨胀而去。

        他仿佛掌控着什么,而在他合掌的时候,某些尚不为人知的阴谋已经铺展开来。

        “我知道你们在凤兰市查过我的身世,还查到了我的父亲和妹妹。”顾允醉说:“你和安岷很聪明,那么一丁点儿线索就能梳理出一张大网,还因此查到了我和安岷的竞赛老师黄伟。你们判断的不错,黄伟在凤兰的身份是假的,但他的教师身份却是真的。他是‘银河’的教官之一,不过当年我和安岷为了一杯奶茶较劲时,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花崇问:“‘银河’播下的种子?什么意思?安岷和‘银河’有什么关系?当年被黄伟相中并带走的是你。”

        顾允醉说:“相中?你觉得相中这个词合适吗?”

        花崇心念电转,在凤兰追查顾永哲一家失踪一事时,他与柳至秦设想了几种可能,其中一种,是“银河”暗中寻找天赋极高的少年,培养为网络犯罪人才,顾允醉和柳至秦都不幸被选中,而柳至秦因为安择的保护,而没有被黄伟带走。

        另一种,是顾允醉本就是被‘银河’放置在凤兰市的小孩,他的父母也许是“银河”的某个高层,时机成熟之后,顾允醉被带了回去。

        后一种可能,柳至秦就完全与这场阴谋无关,顾允醉被带走前知情也好,不知情也好,被带走都是他的命运。

        花崇胸口一紧。

        他们似乎忽略了一点,而顾允醉刚才的话,就暗示着这一点!

        如果说顾允醉是被播在凤兰市的种子,那柳至秦呢?

        “我一直以为我出生在一个普通,但还算不错的家庭。”顾允醉的语气有娓娓道来的意思,他的眼神也因此变得深远,“我小时候不在凤兰市,在凤兰下面的一个小乡村,我有个妹妹,她长得很漂亮,应该很像我母亲,但可惜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母亲。”

        “后来,我父亲带着我们到了凤兰市,他换了好几份工作。为了养活我们,他过得很辛苦。”

        “我每次考试都是拿第一,邻居,还有他的那些工友喜欢说我不像他,说他憨,儿子怎么这么聪明。我不喜欢听到这些话。”

        花崇盯着顾允醉,眉心在不知不觉间越皱越紧。

        “我在理工大认识了一群朋友,安岷是最特别的一个。”顾允醉继续说:“其他人赢不了我,只有他能当我的对手。最后一次比赛是我输了,赌注是一杯奶茶。平时我们都买普通杯,那天他讹我钱,说要喝豪华杯。”

        “你喝过我们‘海山茶’的豪华杯吗?”顾允醉突然问。

        这个问题太突兀了,花崇想了想,“没有。”

        他和柳至秦喝过“海山茶”,但店里似乎就没有不豪华的。

        顾允醉笑着比划,“就这么大一杯,三分之一都是料,什么珍珠啊,花生啊,椰果,上面还有一团冰淇淋,比普通的贵。我那时想,将来有的是他输给我的时候,我也讹他。可后来我们就再没能见过面了。”

        “黄伟,还有别的人把我带走,一夜之间,我那普通的家就没了,亲人也没了。”顾允醉眼里是阴沉的,仇恨的光,“我被关在R国的地下基地,成了现在的我,‘银河’。”

        花崇手心轻微出汗,真相似乎就在他眼前。

        “这些年,‘银河’这个组织给你们造成了很多麻烦吧?”顾允醉又说:“我听说R国警方把我们叫做网络第一犯罪集团,其实哪有那么悬?这里面的很多人,都是酒囊饭袋。”

        花崇说:“也包括‘银河’顾厌枫?”

        顾允醉愣了下,“你说他啊?正好你提到他,那我再告诉你一件事。”

        花崇谨慎道:“什么?”

        顾允醉说:“如果我说他是安岷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你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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