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第115章 神眼(31)
海鲜煲上桌时,海梓跑出来叫人,花崇刚把上次来从王秀香那儿听到的话跟柳至秦说完。
“我一会儿观察一下。”柳至秦在花崇腿上拍了拍,站起来,“先吃饭。”
店里打着暖气,门窗都关着,虽然开着换气扇,但食物的香气仍旧十分浓郁,锅一揭开,白气弥漫,海鲜在黄色的酱汁中汩汩翻腾。
方龙岛这边的海鲜煲,最主要的食材是大虾、各种去了壳的扇贝,还有章鱼。在海边吃海鲜讲究鲜和大,鲜不说了,都是现捞的,个头和洛城的没得比,一个顶三。
其他人已经吃起来了,裴情光顾着吃大虾,夹在碗里单是用筷子一拨弄,壳和后面那道脊线就完完整整剥下来了。
花崇本来想先吃章鱼,毕竟章鱼什么都不用剥,夹来就吃,但看裴情吃得那么轻松,于是也夹了个大虾,然而筷子怎么拨弄都搞不定,无奈只能用手,但大虾太烫了,碰一下没什么,手指紧紧捏着拧,那温度就有点受不了。
这时,碗里忽然多了一只已经剥好的大虾,虾肉完完整整的,个头极大,放在碗里尾巴那一截儿都露了出来。
这大虾能是谁帮忙剥的?那当然只有柳至秦。
花崇往右边看了眼,柳至秦已经将他手上剥得坑坑洼洼的大虾拿走了。
“你跟裴情学。”柳至秦一边用手剥大虾,一边低声说:“他那工夫我们谁也学不会,你看这桌上还有谁是用筷子剥的?”
花崇噎了下,又看裴情一眼。
裴情和海梓坐一块儿,海梓吃得风卷残云的,大虾懒得剥,直接上嘴啃,最后像吐鱼刺一样把壳和脊线吐出来——当然肯定吐不干净。裴情却像吃西餐,正襟危坐,腰背挺着,优雅地动着筷子,剥完一只大虾,正要吃,瞥海梓一眼,皱着眉把大虾扔了过去,“你就不能剥了再吃?”
“我这不是剥不好吗?”海梓一点儿不客气,夹起来就是一大口。
裴情没了大虾,就捞扇贝来吃。
“我这只是刚在外面冻着了。”花崇活动了下手指,辩解道:“我这手不该比他灵活比他稳啊?”
法医要练手,狙击手更要练,花崇虽然不干狙击手了,但基本功还在,被柳至秦这么一说,当即夹来一只大虾,左手右手一呵气,开始用筷子剥壳。
柳至秦叹气:“你就不能先把我给你剥好的那只吃了?”
“那不行。”花崇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声音说:“小朋友嫌我剥不好大虾,我得露一手给他看看。”
狙击手的功夫果然还在,花崇很快剥好了一只,朝柳至秦一挑眉,大气地放在柳至秦碗里。
柳至秦却还在琢磨刚才那声儿“小朋友”。
花崇说:“吃啊,看我干什么?”
柳至秦说:“你刚才是不是说错了?”
“哪儿说错了?”
“你想说男朋友,但说成了小朋友?”
花崇聊天不耽误吃东西,几句话的时间,已经将柳至秦给剥的那只大虾吃完了,又去捞章鱼,“哦,就是小朋友。”
柳至秦饶有兴致,“你叫我小朋友?”
花崇嗦章鱼须须,“怎么啦?”
“还怎么?”柳至秦眯起眼,“花队,你上哪儿学来这么一个词?”
花崇说的时候没怎么想,这下被问到了,才认真一回忆。不就是前阵子休假,在昭凡安利的那本书里看到的吗?
柳至秦已经猜到了,“又是严啸写的那本三流黑客小说啊?”
花崇只顾咬章鱼,不说话了。
“有一个一流黑客在你面前,你还去看三流黑客小说。”柳至秦笑道:“还老学奇怪的词。”
“这么一锅好吃的怎么堵不了你的嘴呢?”花崇往柳至秦碗里丢一没剥壳的大虾,“帮我剥。”
“你不是用筷子就能剥吗?”
“有些人太闲了,找点儿事给他做。”
最大份的海鲜煲还是不够大伙吃,吃到半途,海梓又让加了海鲜,王秀香过来加时,柳至秦和他说了几句话。
海鲜煲的汤是能喝的,底料用岛上的香料熬制,有点辛辣,但喝着特别舒服。
汤足饭饱之后,天已经彻底黑了,花崇去结账,柳至秦跟着,又和王秀香聊了会儿。
从店里离开后,有人直接回住处,花崇打算散步消消食。
“王秀香的口音不像是岛上的人。”柳至秦跟王秀香说话的目的就是为了听对方的口音,“像旻前县的。”
即便是在一个市里,主城与区县,县与县,县与村之间的口音都存在细微差别。外地人听不出来,觉得都是一个调调,但当地人能分辨出来。
花崇觉得王秀香说话和方龙岛上没什么区别,柳至秦却能听出,她并非在方龙岛上土生土长。
“旻前县?”花崇皱起眉。旻前县的人,在方龙岛上结婚,一直生活在方龙岛,花崇立即想起了第二起半截女尸案被害人易茗的母亲韩芬。
韩芬也是旻前县人,却因为罪恶的交易被卖到了方龙岛,被强暴后不得不嫁给易隆。据韩芬交待,岛上有不少这样的女性,而目前凤兰市警方已经针对这一“产业链”进行调查。
“王秀香的丈夫已经过世了,现在她独自一人生活。”花崇脑中渐渐浮现出一种猜测,“一会儿去派出所查一下他们家的情况。”
若是平时,派出所已经没人了,岛上和外面不一样,夜里没人值班。但现在是特殊时刻,9点多了各个办公室的灯都还亮着。
“王秀香啊,你们等等,我去找户籍信息。”一位女警操着浓重的口音说。
等待的过程中,花崇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她和韩芬一样,也是被迫和岛上男子成婚。”
“来了来了,这里。”女警拿着资料过来,“王秀香25年前和刁永强结婚,户口由旻前县转过来。”
花崇接过资料,上面除了有王秀香和刁永强的家庭信息和户口转移记录,还有刁永强死亡的记录。
5年前,56岁的刁永强不慎落海溺亡。
女警很年轻,不是岛上的人,年初刚分配到岛上来工作,以前不知道方龙岛许多女人的遭遇,现在凤兰市下令严查,她才从同事口中听说是怎么回事。
“你们来查王秀香,不会连她也是被卖来的吧?”女警惊讶地皱着眉,“不可能啊。”
花崇觉得女警的反应有些奇怪,王秀香是旻前县人,25年前嫁到方龙岛,那时正是方龙岛男子买妻高峰期,王秀香为什么不可能是被卖来的?王秀香应该是警方的重点问询对象。
女警解释道:“王秀香是我亲自去问的。我们所里女警少,受害人又全是女性,所以刘队他们去走访,我都得跟着。王秀香的户口本来在旻前县,结婚后才迁过来,我们第一时间就找到她了,她说他和刁永强是自由恋爱,不存在任何强迫和买卖的关系。”
既然本人都这么说了,派出所便没有继续追问,因为假如王秀香是受害者,她过去因为争不过,可以选择隐瞒真相,但现在严查的命令是市局下的,她有人“撑腰”了,不至于继续隐瞒当年的受的罪。
目前警方已经找到12名受害人,她们和韩芬一样,都是怀着赚钱的向往来到方龙岛,最终却发现等待着自己的是一场噩梦。
不过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受害人中的绝大多数已经习惯了岛上的生活,当被问及是否想要追究丈夫的责任时,她们几乎都摇头,说算了,这辈子已经这样,再追究什么责任呢,那毕竟是自己的丈夫,追究责任不是破坏家庭吗,这么多年下来,感情都有了,孩子甚至是孙辈都有了,不如就这么继续过下去。
回到住处,花崇说:“你觉得王秀香在撒谎吗?”
柳至秦将外套挂上,“你这么问,已经是认为她在撒谎了。”
“她的背景说明,她就是货运老板的‘优质目标’。”花崇靠在桌边,“她的父亲在她很小时就过世了,是她母亲将她带大。来到方龙岛之前,她做一些零工。你刚才看到她年轻时的照片了吗?很漂亮。那些人不会放过她。”
柳至秦顺着这条假设道:“那么她和韩芬一样,也被引诱到了岛上,被刁永强强暴,不得不成为刁永强的妻子。”
花崇点头,“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受害者,这其实说得过去。岛上肯定还有其他受害人为了保护丈夫、家人,不承认自己是受害者。习惯可以让一个人妥协,几十年朝夕相处,确实会产生感情。但刁永强的死也许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还有,王秀香一直没有生孩子。她现在既没有丈夫,也没有后代,按理说,她隐瞒实情的可能性不高,她没有还需要保护的人。”
柳至秦想了想,“你怀疑刁永强的死和她有关?”
“只是一种推测的方向。”花崇说:“我觉得不生小孩就是她的一种反抗,积年累月,她可能会有更激烈的反抗。还有,她在方龙岛上生活了几十年,不可能不知道半截神是什么意思,但她还是对我说,半截神是将年轻女孩砍成两半……”
说到这里,花崇停了下来,眼睛微微眯起。
柳至秦看着他,片刻后轻声道:“花队?”
“我好像捋出一条线了。”花崇声音一提,拉开靠椅坐下,迅速打开记事本,开始在上面写画,“半截神的真相是善意,但岛外广为流传的却是那个恐怖传说,你在念书时就已经听说过。”
柳至秦单手搭在椅背上,“嗯。”
“善意为什么会变成恐怖传说?第一个制造谣言的人为什么要这么做?”花崇语速渐快,写得也飞快,“恐怖传说针对的是年轻的、漂亮的、没有结婚的女孩。这个特征不就是货运老板们选择目标的标准吗?王秀香、韩芬,哪一个当年不是年轻漂亮?这个传说对我们来说,只是恐怖、残忍,但它不至于吓到我们。可对于年轻漂亮没有结婚的女孩,以及这些女孩的家人来说,就会感到害怕、担心。”
柳至秦缓缓道:“然后产生戒备的心理,远离方龙岛。”
花崇将笔拍在记事本上,抬起头,“没错!假如半截神的谣言就是王秀香放出去的,那她那样向我解释,是不是就能说通了?她可能不是有意要骗我,现在警方已经开始严查,她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但是一个谎话说了几十年,在她的潜意识里已经相信了这个谎话。”
柳至秦沉默了会儿,“如果事实真是这样,那这背后一定有一段绝望的挣扎。”
花崇叹气,“对。”
王秀香被卖到岛上,她的家庭她的背景让她没有对抗整条“产业链”的能力,她愤恨她失望,她或许尽她所能争取过,但最终只能向命运低头。
不,她其实没有低头。被迫嫁到岛上的女人都怀孕了,为丈夫生下一个或更多小孩,只有她,始终没有生育。
这是她的反抗。
她还有其他的反抗。
她是最早一批被卖到岛上的女人,后来她看到很多和她一样的女人,其中就包括韩芬。她越看她们越感到无助。就没有一个人能来救救她们吗?
她这辈子是注定要待在岛上了,可其他女人不该受这样的罪。
后来,她想到了一个办法——既然没有人来救那些被运到岛上的女人,那就让女人们不敢到岛上来。
岛上有一个代表良善的神,名字却有点诡异,叫做半截神。她头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就觉得瘆得慌。善神不该叫半截神,半截神理应是罪恶的象征。
于是,她编造出处女被砍杀的半截神传说。而恐怖、刺激往往比良善更容易传播。
刁永强也制香,在随刁永强去旻前县做生意时,她悄悄将传说散播出去。慢慢地,旻前县很多人都知道了这个恐怖传说。
传说越传越广,甚至传到了凤兰市,以及省内的其他城市。
她在用她能够想到的唯一办法,警告那些可能成为目标的女孩。她不想她们成为下一个她。
至于刁永强,也许的确是意外溺死,也许是王秀香在忍耐了几十年之后,终于下定决心为自己一生的遭遇复仇。
次日一早,花崇再次来到王秀香家。餐馆要等到中午才开门,王秀香很诧异,脸上的皱纹轻轻抖动。
花崇昨天和柳至秦梳理到很晚,一切逻辑都已经理顺,现在只需要在王秀香这里得到一个确定的答复。
王秀香给他倒了茶水,“派出所也来问过我,我知道岛上买女人的事,但我和刁永强不是那种关系。我和他是在县里认识的,我们觉得对方都很合适,所以就结了婚。”
王秀香说话时,花崇一直看着她的眼睛。她显得很平静,语气也没有任何起伏,也难怪派出所来查了一次之后,就认定她不是受害人。
但在花崇眼里,正好是这种平静,让她的话不可信。
“市局会详查当年的案子,你有任何苦衷都可以说出来。”花崇说。
王秀香摇头,“我没有苦衷,我和刁永强就是正常的夫妻。”
“冒昧问一个问题。”花崇道:“你们一直没有孩子的原因是?”
闻言,王秀香神情终于不再平静。她张了几下嘴,逃避花崇的视线,“因为我们不想要孩子。”
现在不想要孩子的小夫妻很多,但王秀香50多岁了,她这个年纪的女性受传统观念影响,很难不想要小孩。
即便她不想要,刁永强也不想要吗?
花崇有高强的问询技巧,但此时此刻,酝酿好的那些话竟是有些说不出口,他发现自己无法将技巧用在王秀香身上。
而不问,就难以确定真相。
只是事到如今,真相还重要吗?
重要,因为神秘人正是利用了砍杀处女这个恐怖传说,假如王秀香就是这个传说的制造者,那么她这里或许有关于神秘人的线索。
不重要,因为恐怖传说早在十多年以前就开始传播,神秘人不一定会接触到王秀香。
现实是,不管是不是王秀香,那个制造恐怖传说的人,在很大程度上拯救了不少人生可能被改变的女孩。恐怖传说有一种魔力,它会催生更多的传说,渐渐在岛外的人眼中,方龙岛成了一个神秘又残忍的地方,在这几年开始搞旅游之前,确实很少再有年轻女孩上岛,受害人的数量直线下降。
花崇斟酌一番,没有继续问,只是和王秀香聊了会儿半截神,说十几年凤兰市就有半截神的传说了,小孩儿担惊受怕,尤其是女孩和她们的家长。
闻言,王秀香笑了起来,不那么清澈的眼中流露出温柔的光。她的声音有些干哑,笑起来断断续续的,并不好听。
“吓着了好,吓着了好。”她说,“有事没事,就别往岛上跑了。”
柳至秦一看花崇的神情,就知道花崇没有从王秀香那儿问出些什么来。
这是很难得的事。
“我刚才查了刁永强溺死的调查记录。”柳至秦道:“是和牌友一起喝了酒,从船上掉下去的,当时王秀香在餐馆,不在场证明充足,是她设计杀死刁永强的可能性很低。”
花崇撑着下巴休息了会儿,“今天下午就回凤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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