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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 第48章 孽爱(06)


余秋看着并不像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她烫着卷发,纹了个很时髦的眉,穿一条黑色长裙,像四十多岁。

        她静默地站在余俊的尸体旁,一动不动地看着余俊的脸,像是正和逝去的人无声地交谈着什么。

        两名刑警等在一旁,没有催促。

        良久,余秋终于叹了一口气,用一直捏在手中的纸巾擦了擦眼角。

        刑警将余秋带到问询室。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和沉默上升的电梯,她似乎已经整理好了心情,在花崇面前坐下时,甚至颇有礼数地笑了笑,“你好。”

        花崇见过数不清的被害人家属,像余秋这样冷静的不是没有,但毕竟少。

        虽说生老病死是人一生中无法逃离的循环,但面对至亲骨肉的突然离世,很少有人能够坦然接受。

        花崇与余秋对视片刻,从余秋的眼中看到了遗憾、悲痛,以及放松。

        这位母亲,对儿子的死亡感到放松。

        “你们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花崇找了个话题切入。

        余秋点点头,苦笑道:“五年前,见面也等于不见。”

        花崇问:“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吗?”

        “这个问题太大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余秋低下头,凝视着桌子,“可能我生下他就是个错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以他的方式惩罚我。”

        目前谦城警方已经了解到的是,余俊自幼没有父亲,是被余秋和外公外婆抚养大。在他念高中时,外公外婆相继去世,而余秋在外工作,母子俩的关系向来不亲。

        但不管他们是亲是疏,余秋终归是余俊的母亲,她或许知道余俊的同学、同事不知道的细节。

        花崇道:“那就从余俊小时候说起吧,在您眼里,余俊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余秋像是陷入了一段遥远的回忆中,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我们以前不住在谦城,谦城是后来才搬来的。”

        二十多年前,离谦城两百来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做寰桥的镇子,镇子林业资源丰富,镇民安居乐业。

        然而长期无度的开发让寰桥镇出现严重环境问题,水资源污染令部分镇民染病。

        政府组织地理专家对寰桥镇进行深度考察之后,认为有将镇民整体迁出的必要。

        后来经过几年详细的规划,镇民分批迁往谦城,并分区安顿。

        余家搬离寰桥镇时,余俊还是个初中生。

        当时谦城自身也有环境问题、就业问题,要吸纳从寰桥镇来的人有不小的困难。所以虽然每一个镇民都被安排了工作,但很多工作不尽如人意。

        余秋年轻时长得很漂亮,在寰桥镇一个木材厂当文秘。据她说,余俊是她和一位外地老板生的,外地老板给了她一笔钱,离开后就没再回来,她倒也不在意,别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说她是单身母亲,她就当没有听到。

        直到搬到谦城后,才发现日子难过起来。

        城市里的开销比乡镇大很多,她不再是木材厂的文秘,成了服装厂的女工,工作辛苦不说,油水还没有以前多。

        她发现,自己负担不起一家的生活了。

        也是那时,有一起从寰桥镇出来的朋友告诉她,说大城市有更多的机会。她几乎没怎么思考,便决定将父母和儿子留在谦城,去大城市打拼。

        朋友说的机会,其实是给富商老板当情人,余秋并非那种标准的美人,却很有风情,用同行的话来说,就是特别会勾引人。

        到了大城市,余秋混得如鱼得水,轻轻松松就赚到在谦城辛苦一年也赚不到的钱。

        可当她春节回家时,却发现儿子像变了一个人。

        她对一切都不在乎,唯独疼余俊。当初生产时,她险些因为难产死去。

        余俊初三,正是男孩子最叛逆的时候,余秋低声下气哄着余俊,带余俊出入谦城最高档的餐厅和商场,大手大脚花钱,本想以此来让余俊开心一点。

        余俊却用一种看仇人的目光看着她,说出来的话令她遍体生寒。

        “你脏,所以我也脏。你贱,所以我也贱。你会勾引人,我将来也会勾引人。”

        “你,你说什么?”余秋紧抓着余俊的肩膀,“是谁教你说这些?”

        余俊却反问:“你不是吗?”

        脏,贱,会勾引人。

        余秋找到余俊的班主任,才得知余俊因为她的缘故,在班上被孤立,男生们甚至给他起了一些非常难听的外号。

        “余俊最开始还和他们打架,但是前段时间,他居然穿着裙子来上课。”老师叹气,“我将他叫到办公室,开导他,做他的思想工作。你猜他怎么回答我?”

        余秋茫然地摇头。

        “他说,既然他的妈妈这么贱,他的身上流着妈妈的血,也会变得像妈妈一样贱,那不如现在就开始‘学习’。”老师直摇头,“我怎么劝他都不听,我们这儿不像你们镇,他不听话,我也不能将他怎样。”

        余秋回到家,忽然意识到,自己也许从来就不曾了解过余俊。

        从小,余俊就不爱和她说话,更喜欢和外公外婆待在一起。她有事问余俊,余俊很少看她的眼睛,回答完就再不开口。

        她一度认为余俊只是性格内向,此时才明白,余俊是厌恶她,或许也厌恶自己的出身。

        她不介意别人将她视作单身母亲,余俊也不介意被人说是个野种吗?

        余俊介意!以至于心理已经开始扭曲!

        她想要改变这种现状,但短短一个春节,留给她的时间太少,而余俊对她的任何行为都持抗拒态度。直到必须离开时,她不仅没能缓和与余俊的关系,还让余俊更厌恶她。

        她想过留下来,找一份体面的工作,陪在余俊身边,起码让余俊不再被同学孤立。可是她从二十出头时就习惯了用美色换取报酬,已经无法适应正常的工作。

        最终,她还是决定回到大城市,继续给老板们当情妇。

        令她颇感意外的是,升入高中之后,余俊的人缘竟然好了起来,很多男生和余俊成为朋友,余俊还高票当选班上的文艺委员。

        可是当她打开余俊的衣柜时,却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余俊买了很多少女风格的裙子。而初中时,余俊只是穿她的旧裙子去上课。

        “你怎么回事?”她感到害怕,也感到生气,一把拉住余俊的手,“你真把自己当成女孩儿?”

        “女孩儿有什么不好吗?你不是女的?”余俊上高中后长了个头,已经比她还高了,“你如果不是女的,怎么勾引男人?怎么卖钱?”

        她怒不可遏,抬手就是一巴掌。

        余俊却笑起来,“我说过,你贱,所以我贱,你脏,所以我脏,你勾引人,所以我也会勾引人。打我之前,你怎么不先扇你自己一耳光?”

        余俊的态度让在余秋哑口无言,好在当时二老还在,余俊和她还不至于完全决裂。

        然而不久,二老都因病过世,余俊与她再无话说。每次假期,她回到谦城,余俊都会从家里搬出去,要么住宿舍,要么去同学家住。

        有一次她实在是没忍住,去宿舍找余俊,竟然发现余俊正在摸一个男生。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

        她已经接受余俊恨她,接受余俊穿女装,但她怎么也没想到,余俊竟然正在对同学做她对那些老板做的事!

        男生羞得满脸通红,余俊却很是无所谓,“你来干什么?”

        她脑中空荡荡的,既恨自己,也恨余俊,“你刚才在做什么?”

        “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余俊大笑,“我帮他,他罩我。”

        余秋这才明白,余俊为什么初中时被全班孤立,到了高中人缘却又好了起来。

        但是此时此刻,她已经管不了余俊。

        高二这个沉闷的冬天,是她最后一次和余俊发生冲突。

        此后,余俊毕业,毫不眷恋地离开谦城。她也很少再回谦城。她在电视上看到余俊参加舞蹈节目,跳的是女人跳的舞,她觉得这根本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一个陌生的怪物。

        余俊有几年过得很糟糕,舞蹈工作室差点因为资金问题倒闭。可随着直播的兴起,余俊以独特的风格,成了一名网红。

        余俊每次直播,她都会看,然后做一宿的噩梦。

        现在噩梦终于醒了。

        “他这次回来,我猜,应该是想向他的高中同学炫耀。”余秋多年未与余俊见面,却一下子说中余俊的心思,“念高中时,他虽然比初中过得好,但其实也还是被同学瞧不起。他有一个出来卖的妈,又爱穿女装,那些男生背地里不知道怎么议论他。他高中和初中不在同一所学校,他不想再过初中那种生活,所以学会了利用那些男生——就像我利用男人。”

        顿了下,余秋沉沉叹息,“我觉得他从来没有融入过他们,可能在那时候起,他就想着有一天当他飞黄腾达,一定要回来让他们看看他的样子。”

        花崇问:“你还记不记得,在宿舍撞见的是余俊和哪位同学?”

        余秋点头,“是他们班长。”

        余俊的班长,正是这次婚礼的新郎袁力曦。

        可如果余秋说的都是实话,高中时不止袁力曦一个人享受过余俊的服务。他们中会有人在十几年之后,忽然想置余俊于死地吗?

        从班级群里的聊天记录来看,似乎没有人还在意当年的事,只有余俊惦记着所谓的“衣锦还乡”。

        更关键的是,凶手为什么要这时候行动?

        花崇蹙眉思索了片刻,问:“关于凶手,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在刑事侦查里,家属的主观判断其实并不重要,他们往往会因为情绪过于激动,而告诉警方一个和案件完全无关的名字。

        但有时候,母亲的直觉很关键。

        余秋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说我不相信是‘恨心杀手’杀了他,你会不会觉得我在胡言乱语?”

        花崇挑眉。

        从一开始,他就认为凶手不是七年前的“恨心杀手”,余秋虽然不懂侦查,但做出了和他一样的判断。

        “轮不到‘恨心杀手’来杀死他。”余秋无奈地摇头,“像他这样的人,不知道多少人看不惯他、恨他,不希望他继续活着。”

        片刻,余秋又补充道:“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知道太多人的秘密,他也一样。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像他一样,因为那些被迫知道的事,而被杀死。”

        “这个母亲,是不是有点太那啥了?”问询是海梓陪花崇一起做的,离开问询室,海梓就滔滔不绝,“我就不说她年轻时做的事了,每个人有每个人的选择,但是她非要说余俊就是她,她就是余俊,这就神棍了吧?”

        花崇道:“但余俊学生时代发生的事的确还应该挖得更深入。我始终认为凶手选择在这个时候作案很值得推敲,余俊难得回一趟谦城,参加的是袁力曦的婚礼,要么凶手必须在此时作案,要么凶手想以此来暗示什么。”

        “暗示?”海梓说:“暗示这帮学生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这时,柳至秦打来电话,说点的外卖到了。

        “先吃饭。”花崇这才察觉到饥肠辘辘。

        其他几人已经吃过了,海梓狼吞虎咽,中途还被裴情偷走一块带鱼。

        海梓嘴里堵着饭,骂不出来,只能用眼神表示愤慨——老子就这么几条鱼,你还抢一条,你是不是人?

        倒是花崇和柳至秦这边十分和谐。

        花崇吃饭快,也不赶着和柳至秦讨论些什么,吃完之后往旁边一看,海梓还在就带鱼的事和裴情“眉来眼去”。

        “今天不早了,都回去休息。”花崇说:“有什么发现及时告诉我。”

        说完,花崇看了眼柳至秦,忽又补充道:“告诉小柳哥也行。”

        柳至秦笑了笑。

        花崇以消食为由,叫柳至秦出去走走。然而谦城的空气质量实在堪忧,当地人已经习惯了,走在路上不觉得有什么,但对于外地人来说,户外走上一会儿,就感到呼吸道难受,只得打道回府。

        虽然没有参与问询,但柳至秦在监控室看到了全过程,当余秋提到“秘密”时,他并不感到意外。

        “其实我早就觉得另一个人有疑点。”柳至秦说:“袁力曦的妻子李月。”

        花崇点头,“她实际上帮助了凶手——如果不是她告诉袁力曦,余俊不喜欢在私下场合被拍,袁力曦就不会要求酒吧关闭监控,同样也是因为她喜欢玩偶,袁力曦才找来表演团队。她表面的身份是余俊的粉丝,但她有可能因为袁力曦高中时和余俊的关系,而恨余俊。可她是怎么知道那些事?”

        “我刚才查了一下李月的背景。”柳至秦说:“她不是谦城本地人,大学毕业之后才来谦城工作,和袁力曦因为业务往来而认识,家境还算殷实。在遇上袁力曦之前,她没有交往过男朋友,在亲戚朋友眼中,是个非常单纯的女孩。”

        又往前走了几步,柳至秦继续说:“她有一定的嫌疑,但以破坏自己婚礼的方式来报复余俊,我又觉得不太可能。”

        “这也是我之前没有将调查重点放在她身上的原因。”花崇说:“明天再把袁力曦找来,跟他确认余秋说的事。还有,寰桥镇也得调查一下。余俊是从寰桥镇搬到谦城来的,在寰桥镇有没发生过什么,现在还不清楚。”

        回到住处,花崇赶紧脱掉衣服,觉得身上都是尘土。

        “以前在莎城也这样。”他抖了抖衣服,又改口,“不,莎城比这还恼火,春夏的沙一起来,天都是黄色的,作战服作训服每天洗都不行,放在水盆里就是一盆泥浆。”

        柳至秦喜欢听花崇讲以前的事,洛城和莎城,是对花崇来说最重要的两个地方,对他来说也是一样。

        “有时太累了,就不想洗,出去巡逻,被小孩儿指着笑。”花崇说:“一问才知道,人家嫌我馊了。”

        柳至秦坐在床边,也跟着笑。

        “从那以后我就特别讲卫生。”花崇走到柳至秦跟前,正好站在他两腿之间,双手先是放在他肩头,然后揪住他两边脸颊,“安先生,你笑什么?”

        柳至秦眼里的光微微动了动。

        这还是他头一次听花崇这样叫他。

        他比花崇小,花崇最初叫他小柳哥——虽然后面跟着一个哥,但前面还有一个小,现在花崇偶尔叫他安岷弟弟,上次还别出心裁,叫了一回柳宝。

        这所有的称呼,其实都带着一种情绪——花崇觉得他小。

        而现在这声安先生就不一样了。

        虽然是开玩笑,但他心里不由自主涌起一丝异样。

        他眯了下眼,单手环住花崇的腰,向里搂了搂。

        花崇揪着他脸的手没有放,继续问:“你笑什么?”

        “笑你馊了。”柳至秦说着就凑近,在他赤luo的上腹嗅了嗅。

        花崇耳根立马烧起来,“唉你……”

        柳至秦嗅着不算,还轻轻舔了一下。

        花崇尾椎当即发麻。

        他不过是想揪一揪柳至秦的脸,哪里想到自己却遭到了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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