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第89章 神眼(05)
“其实快乐园那个案子比现在这个更悬。”孟奇友往下说,“一是这监控的问题,另一个就是被害人的身份。刚接到案子时,我们是往失踪人口那儿查,查不到,后来就做铺网排查,还是没结果。”
花崇还在想监控的事。命案必须确定被害人的身份,否则后续侦查工作不好开展,但是这个案子里,最关键的还是监控所出的问题。
“如果是没有户籍的人,那就最麻烦。”孟奇友叹了口气,“我们凤兰市这些年在搞户籍落实,黑户比以前少了,但是周边的乡镇啊,小城市啊就不一定。技术那边认为被害人的年龄在29岁到31岁之间,范围已经缩到最小了,但单凭一个年龄,还是很难找啊。”
花崇问:“那星月巷那起案子……”
“DNA比对结果还没出来。”孟奇友看了眼时间,“估计快了。这起如果也没法立即确定被害人身份,那就难上加难了。”
中型城市的刑警抗压力不像花崇那么强,花崇温和地笑了笑,道:“没事,困难我们一起克服。”
孟奇友看了看这个比自己年轻10岁的警察,眼神顿了顿,片刻才点头,“好。”
从星月巷回到市局后,柳至秦就去了法医鉴定中心。凤兰市的法医已经给两名被害人做过尸检,裴情正在亲自做解剖。
两具尸体都只有上半截,分别放在两个解剖台上,看上去非常诡异,给人强烈的视觉冲击。
裴情就站在1号尸体边,正弯着腰,详细查看严重受损的颅骨。
柳至秦绕到他对面,沉默地看着两具尸体。
“从致命伤和作案工具来判断,我很难说凶手是同一个人。”裴情没抬头,眉心紧紧拧着,因为姿势和口罩的原因,声音听上去有些闷,“两名被害人都是头部遭受重击死亡,但是细分下来,原因不一样。”
即便裴情不说,柳至秦也已经观察出来了,“第二名死者头部的损伤更加严重。”
“没错。”裴情点头,“单就第二名死者来看,作案工具其实很明确,是一把接触面直径3厘米的榔头,凶手反复击打被害人头部,造成颅骨塌陷。”
柳至秦视线转向第一名被害人,“那她呢?”
“暂时还说不好作案工具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榔头。”裴情扶住被害人的头部,稍稍往右边一侧,“接触面积更宽,没有反复击打的迹象,但头皮有其他摩擦伤。”
柳至秦说:“摩擦伤?”
“需要开颅才能确定。”裴情说:“这种伤其实比较常见,高空掉下来一个什么物体,你刚好从下面经过,被砸中了,就会出现类似的伤。”
柳至秦说:“那这么说,两者的致命伤就完全不同。”
裴情说:“但高空坠物不一定都是意外,也有可能是谋杀。尸体头部没有任何残留物,她被转移到水上乐园之前,头部被清理过。这样即便是高空坠物,我还是觉得性质和另一边是相似的。”
柳至秦沉默了会儿,“一边是一击导致死亡,一边是反复击打。”
裴情道:“这反应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心态。后者,凶手对被害人抱有很深的恨意,击打的过程就是泄愤的过程,或者凶手对自己并不自信,认为一两次无法杀死被害人,所以连续击打。前者,凶手只需要被害人死这一简单的结果,并不存在泄愤心理,整个作案过程他都十分冷静,只需要那一下,他就清楚被害人已经死了。”
柳至秦走了几步,没有立即开口。
裴情看了看他,喊:“柳哥?”
柳至秦停在1号尸体头部旁,“我在想,这凶手好像冷静过头了。”
裴情说:“冷静过头?”
柳至秦说:“照你刚才的判断,杀死第二名被害人的凶手有可能是激情作案。”
“嗯,没错。”裴情说:“激情作案的可能性不低,但从他将尸体抛掷在星月巷的行为来看,也可能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作案。只是我觉得,这个凶手不大能够控制自己的情绪,他在作案时的心理已经展现在尸体上。”
柳至秦说:“可杀死第一名被害人的凶手,就必定是蓄意谋杀,因为你已经给他贴上了冷静、周密的标签。”
裴情愣了下,“他的目标很明确。”
“但他选择的作案工具以及作案方式让人费解。”柳至秦道:“简单来讲,就是行为逻辑上的不匹配感。”
分析逻辑向来是裴情的弱项,他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向柳至秦。
柳至秦双手撑在解剖台两侧,“钝器击打头部、故意用高空坠物击打头部这类作案方式,多见于心理素质并不是那么过硬的凶手。”
裴情微微张开嘴。
“这类凶手,就算有再周密的计划,正式行凶时仍然会感到恐惧,从而不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冷静。”柳至秦又道:“这会造成一种现象——和击打头部有关的案子中,凶手往往不止击打一下。”
在致命伤这方面,裴情显然比柳至秦更专业,闻言点头,“这倒是没错。”
柳至秦找了个位置坐下,“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情况,能造成这种伤?”
裴情说:“那当然是纯意外的高空坠物。但被害人显然是被蓄意杀害,凶手不仅杀死了她,还将她砍成两半。”
“等一下。”柳至秦抬起右手,“你给自己加了一个不必要的框,现在把这个框去掉。既然从伤痕判断,有可能是单纯的高空坠物,那就不要忽视这种可能。”
裴情说:“你和花队的语气怎么这么像?”
柳至秦说:“我学他。”
裴情:“……”
“刚说哪了?”柳至秦道:“两起案子的凶手可能不是同一个人,除了头部的伤,还有哪里能支撑这个观点?”
裴情轻了下嗓子,“1号尸体身上的伤相对简单,有一些拖拽产生的摩擦伤,没有生活反应,是死后造成。而2号尸体手臂、背部、脖子、胸腹有很明显的束缚伤,并且是生前伤,凶手在将被害人杀死之前,曾经用粗麻绳长时间捆绑过她。还有,她的嘴唇两侧有被勒裂的痕迹,面部有胶带残留。”
柳至秦说:“为了不让她发出声音,凶手封了她的嘴?”
裴情点头,“这些伤,在1号尸体上都没有。再有就是腰部的伤。两名被害人都是死后被分开身体,凶手所使用的工具不同,1号用的是菜刀加上剁骨刀,普通家庭里都有,2号用的是锯子,和刀相比,锯子就不大常见了。”
柳至秦说:“工具的差异也太大了。”
“所以我认为不能并案,凶手很可能不是同一个人。”裴情又道:“对了,还有一条线索。2号尸体腰部有木屑残留,应该是原本留在锯子上的。”
柳至秦说:“这个很重要,回头让海梓详细查一下。”
稍晚,DNA比对结果出来了,和两个月前不同,这次的被害人身份确定,名叫易茗,27岁,凤兰市旻前县人。
“旻前县?”花崇翻阅报告,注意到被害人的家乡,“这个旻前县,就是过去搞半截神的地方?”
柳至秦说:“准确来讲,是旻前县方龙岛。”
花崇在川明市长大,在洛城安居,这两个城市下面都有不少乡镇,乡镇和主城是一家,习俗几乎没有分别。
但是在凤兰市,情况就大不相同。凤兰市也算主城,但是对辖内乡镇的辐射能力却很差,下面的县各有各的生活习惯和风俗,而县管着的各个岛,习俗更是大相径庭。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和洛城比较,凤兰市就是一盘散沙。这也是为什么,在快乐园出事之前,凤兰市没多少人知道半截神。
花崇说:“出生在旻前县,这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现在易茗的具体情况还不太清楚。”柳至秦说:“明确的是没有人为她报警,库中的DNA记录来自5年前——她在念大学时,卷入一起非法集资案,当时警方采集了她的个人信息。”
花崇问:“通知家属了吗?”
柳至秦道:“孟队已经安排了人。”
现在警方掌握的信息还很少,易茗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人际关系如何,这些都有待详细调查。花崇忽然说:“对了,我跟孟队了解8月份那个案子时,注意到一个情况。我怀疑水上乐园的监控被人动了手脚,但这边的技侦队员没有发现。”
柳至秦挑眉,“凶手被剪辑掉了?”
“嗯。”花崇说:“8月24号凌晨,水上乐园的监控被无故关闭,值班员自称是自己梦游时关闭,孟队他们认为凶手只可能是这天将尸体放入狮身人面像。但是我总觉得,尸体不可能那么早就放进去了。24号监控被关闭的事,要么是个意外,要么是被什么人操纵过了,25号凌晨才是真正的重点。”
柳至秦也看过那个视频,但没有详细专研过。
“假如我的判断没错,凶手的确是25号凌晨转移尸体,那么监控就肯定有问题。”花崇说着侧过头,“你把整段监控都调出来检查一下,还有水上乐园那些监控设备。这些都在你的专业范畴内。”
柳至秦笑了笑,“行,到发挥我专业技能的时候了。”
花崇看他一眼,片刻,竟是叹了口气。
柳至秦问:“这是怎么了?”
“幸好有你。”花崇抬起双手,圈住柳至秦的脖子,“聪明的男朋友。”
查监控的问题需要时间,而在这之前,凤兰警方查清了被害人易茗的基本信息。
易茗出生在方龙岛,7岁时随父母搬迁到旻前县。方龙岛的海鲜煲在旻前县很有名,用的是岛上特产的香料。易茗的父母便在旻前县中心区域盘下一间店铺,开了个易家海鲜煲。
由于手艺出众,口味地道,易家海鲜煲在旻前县很受欢迎,生意越做越大。但不幸的是,易茗的父亲在她念初中时失踪了,易家海鲜煲后来便由易茗的母亲和娘家人撑着,开始走下坡路。
18岁时,易茗参加高考,成绩不理想,没能考去省会,只在凤兰市念了个二本。易茗在凤兰大学读的是会计,在校期间成绩平平,毕业后先是进入一家做印刷的私企,加老板一共只有6人,2年后辞职,到了另一个做电商的私企,第二家私企规模比第二家稍微大一点,但总体来说,都是没什么保障的小公司。
今年初,易茗又离职了,此后再未参加过工作。
她租住在凤兰市北部的金翠小区,从通讯记录看,她至少已有3年未与家人联系。遇害之前,她时不时投几份简历,从频率来说,她求职的意愿算不上强烈。
她似乎没有得罪过什么人,短暂的一生显得平平无奇,除了遇害这件事,她最引人注意的是曾经卷入传销。
“那其实绸城的一起案子,涉及到了我们凤兰市。”孟奇友找到当年的调查记录,“绸城虽然不是省会,但是我们省经济最发达的城市,早个10年吧,那儿净搞传销,拉一帮人培训,回头一个拉一个,卖的要么是走私来的东西,要么是三无产品。最初没人管,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和人口贩卖、毒品交易挂上钩了,那可不得整治整治啊?”
花崇没有亲自负责过传销相关的案子。但在洛城也协助侦办过。这类案子表面上看不像连环凶杀案那样惊悚,但社会影响也不小,甚至对城市里的每一个个体来说,传销的影响比连环凶杀案更大。
孟奇友继续说:“我们离绸城近,那些组织跑到我们这儿来诱骗大学生。唉,你别看大学生聪明,但架不住那些人哄啊。就凤大,我们这儿最牛的大学了,半个学期被哄出去70多个人。犯罪分子精,知道学生在学校里,家里管不着,失踪10多天可能都没人发现。易茗就是这70多人之一。”
花崇说:“70多名大学生,这是重大案件了。”
孟奇友眼皮跳了跳,“但解救回来了,就是好事。我听说绸城那边还有人失踪来着,但我们凤兰的学生反正是一个都没少。”
当年的问询记录还留着,花崇跟孟奇友要来看了看。
易茗当时22岁,读大四。大四的学生除了要读研的,其余基本上都外出实习了。易茗因为家境不错,从大一下学期开始,就在校外租了房子,一个人住。她说,以前并不知道什么是传销,有人问她想不想去绸城干一番事业,她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实习单位,心里着急,信了对方画的蓝图,跟随对方前往绸城。在被集中起来培训期间,她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反倒感到很新奇。警方从传销窝点将她救出来时,她已经被洗脑,将几个被抓获的头目称作老师。
“凭自己的本事赚钱有什么错呢?”她问当时负责问询她的女警,“我在这里找不到工作,不能养活自己,他们给我工作,他们又有什么错呢?”
两个多月之后,在警方的帮助下,易茗才明白自己掉入了一个多么危险的陷阱。她向警察哭诉,说自己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眼看毕业在即,别的同学要么出国要么读研要么找好了工作,她却因为能力问题屡屡碰壁,稍微好一点的企业看不上她,而次一点的她又看不上,在被传销组织盯上之前,她已经非常恐慌,觉得下一份工作不管好赖,她都一定要先做着。
“你的家庭条件不错。”警察说:“就算暂时没有找到工作,也不用这么担心。”
易茗却摇了摇头,“我不想靠家里。”
看到这里,花崇发现不对劲。易茗早早用母亲给的钱在校外租房住,靠的就是家里,怎么到了大四突然想摆脱家庭?22岁,的确是应该独立的年纪了,很多大学生在毕业前后都面临就业压力,都希望早点确定工作,易茗想要独立也正常,可她不至于完全和家庭拉出距离。
而且易茗卷入传销组织这件事,她的母亲并不知情,更没有报警,是后来案子已经破了,易母才感到凤兰市。
看来易茗和家里的关系在她大四的时候就出现了裂痕,之后数年,裂痕不断扩大,以至于到现在,易茗已经3年未和家中联系。
花崇问:“传销组织被打掉之后,这几年有没有出现死灰复燃的迹象?”
孟奇友摇头,“我们这儿没有,但周边有没有,我这还不好说。”
花崇觉得5年前的传销案值得深究,但现在更重要的是确定易茗遇害前的经历,遂赶往易茗租住的金翠小区。
近来寒流一波接着一波,气温骤降,城市灰扑扑的。
花崇坐在警车上,一边想事一边看向车窗外。
寒冬即将来临,走在路上的行人都裹着厚厚的衣服,戴着帽子和口罩,脸几乎全被遮住。他不太习惯这样的气候,走神想到柳至秦小时候。
那时这座城市还没有高楼,房屋是低矮的一片,冬天拉了,小安岷穿得像个团子,脸蛋鼻子都冻红了,一个人在路上跑着,书包里装着满分试卷。卷子给哥哥看,可以收获零花钱。
花崇长吸一口气,听见手机振响,拿起一看,想安岷,安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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