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鄙人,鲁相田叔!
关于钱的事,刘胜的考量,不可谓不慎重。
刘胜当然知道:钱的事儿,远没有粮食的事那般,仅凭一手‘官方垄断’‘宏观调控’就能解决。
为了尽量平稳、温和的解决钱制统一的事,刘胜甚至放弃了一个大机遇。
——废除所有旧钱,铸一新钱,尽取天下旧钱而代之,凭新钱竖立名望、巩固储君之位的机遇。
但也正是刘胜出于‘政策改动温和、平滑’的考量,而留出的口子:四铢钱,便让无数鬣狗、鹫鹰,看到了发家致富的良机。
只是这一切,都在天子启新元四年深秋,秋收结束后不久、年关将至的关键时间点,因为刘胜偶然涉足上林苑,而被彻底踢爆······
·
“来来来~”
“瞧一瞧看一看了啊~”
“少府奉陛下诏谕,广收关中民秋收之粮~”
“每石作价五十钱,童叟无欺~~~”
在每年的秋收过后,长安城北的东、西两市,便都会被涌入长安城内的各地百姓,而挤的水泄不通。
这些结束一年辛勤劳作的苦命人,需要在这个收获劳动果实,又难得可以安歇的空挡,到长安城内置办些物资。
有钱的,或许会扯两匹布、买两块肉;
穷一些的,也总会带些盐、醋之类,好为家中寡淡无味,且日日进食的米粥,增添一些聊胜于无的滋味。
但在今年秋收之后的东、西二市,最热闹的,并非是贩卖盐、醋等调味品,或是布匹等生活物资的私人商铺;
而是设立于东、西二市入口之外,并不时有官员、差役进出的粮铺······
“诶,后生;”
“这今年的粮食,那可是大丰收啊?”
“如此丰收,少府还愿意按每石五十钱的价,买俺们手里的粮食?”
在人来人往的粮铺之外,一位老者的出现,并没有吸引太多人的注意。
听闻老者的询问,那差役也只下意识回过头;
待看清那老者满头华发、苍白髯须,那抹经常挂着脸上的倨傲和愠怒,也稍有了些许缓和的趋势。
“嗨~”
“瞧老丈这话问的;”
“这买粮的虽是少府,但买粮的价,不还得是陛下开口,那才能定下吗?”
“陛下明见万里,心系天下苍生,又怎会因为关中今年大丰收,就坐视少府压粮价呢······”
···
“老丈大可放心~”
“说五十钱一石,那就是五十钱一石!”
“白纸黑字写在公文、贴在露布上的事儿,那就是一个童叟无欺~”
听差役说的眉飞色舞,老者却并没有立刻放松警惕;
直到从差役的口中,再次听到那句‘五十钱一石’,老者也依旧是眉头微皱,面带戒备。
不等老者下一问道出口,那差役似是无心的一句补充,也终是将一个亘古不变的人生哲理,毫无保留的摆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不听老人言,吃亏,近在眼前;
你大爷,终归还是你大爷······
“就是有一件小事儿,好叫老丈知晓;”
“这年关将近,少府内帑的存钱,可正是记账的时候。”
“能拿出来买粮食的,大都是八铢、半两,基本见不到四铢钱。”
“——这钱的成色,那肯定是没问题,毕竟是少府内帑拿出来的。”
“只是这八铢、半两钱,用来买老丈手里的粮食嘛······”
···
“嘿,嘿嘿;”
“如果老丈真打算在长安卖粮,那这事儿,还得小的寻上官,同老丈细聊。”
“若老丈只是问问,那这里面的门道,小的······”
“嘿,嘿嘿嘿·········”
一听差役这话,老者本就隐隐带着戒备的面庞,便顿时涌上些许之色。
便是一旁,正不断进出于这处‘少府粮铺’的行人,看到眼前这幅景象,也都不由发出一阵阵无奈的叹息。
对于这些摇头叹息,却并没有驻足的行人,那差役也并没太注意;
只带着莫名有些阴险的笑容,目不斜视的看向眼前,面色已稍呈怒色的老者······
“嗯?”
“这老东西,什么来头?”
“穿着破破烂烂的,眼神儿这么吓人······”
“——后生。”
“——这门道,是有什么说头?”
不等差役反应过来,老者低沉一语,便见差役飞散的心绪拉回眼前。
也就是在差役迟疑不定的抬起头时,老者淡然一语,便让差役彻底放下了猜疑;
就连先前,那面对寻常农人时的倨傲,都不由自主的再次回到了脸上。
“老朽行商为贾多年,虽算不上名扬天下,但多年闯荡,也算是闯下了一片家业。”
“到前两年,老朽才难忍远游之苦,落叶归根······”
“蒙陛下恩泽,置办下的几顷薄田,也算是有了收成。”
“只是那安陵邑的粮吏,实在是有些如狼似虎······”
似是惆怅,又略带感怀的说着,那老者还不忘惨然一笑,再自顾自摇摇头。
随后,才面带温和的再次抬起头,望向面前,那明显还有些‘少不更事’的差役。
“粮食,老朽有。”
“也正愁着,不知道卖去哪里。”
“如果少府能出个公道价,老朽那几万石粮食,便算是有了去处······”
一听老者这话,那差役只一阵说不出的激动,才刚回到面上的倨傲,只立时带上了些许谄媚!
片刻之后,又许是感受到自己的身份,似乎不该在一个‘奸商’面前如此跌份,那差役只稍一愣,一时间,竟有些面色僵硬了起来。
见差役如此反应,老者倒也不多想,只自顾自上前一步,走到了差役身前半步的位置;
停下脚步,稍弯下脖颈,压低声线继续发问的同时,也不忘从宽大的衣袖中,不着痕迹的掏出一块金角。
“老朽久离秦中,对这长安地界,实在是有颇多不明;”
“若后生能稍指点一二,老朽,感激不尽······”
伴随着老者意味深长的话语声,那一块从始至终都没见光的金角,已是从老者的衣袖之内,滑进了差役的衣袖之中。
接过金角,又若无旁人的轻轻掂了掂,那差役才再次带着谄媚的笑容,也学着老者的模样,摆出一副‘我们悄悄说,别让外人听见’的架势。
“若是卖粮食,老丈这一趟,那可真是找对地方了!”
“——安陵邑,那是什么地方?”
“——孝惠皇帝的陵邑,强迁关东豪强到关中,美其名曰‘为天子守孝’,实则,就是商贾之流聚居的地界!”
“那地界,官吏能不如狼似虎?”
“老丈要卖粮,安陵的官吏,能不狠狠敲上一笔?”
故作神秘的说着,差役也完全不觉得自己当着一个商人,说出‘商贾贱户’有什么不对。
——商人=贱户,这在如今的汉室是普世价值;
非但天下人这么认为,就连商人们自己,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若非如此,也就不会有那么多家祡万贯、富可敌国的商人,会在功成名就后急流勇退,用自己毕生积攒的家财,在家乡置办些田产,以求重归农人之列了。
因为在这个时代的鄙视链当中,商人,真的只比城旦、鬼薪之类的官奴——人都算不上的消耗品,高上那么可怜的一丢丢······
说回那差役,嘴上虽然说着安陵如何如何、安陵的官吏如何如何,但目光中不时闪过的那抹贪婪,也暴露出差役本心上,其实也很憧憬、期盼自己有朝一日,在安陵邑为差办事的风光。
只是眼下,那差役也还是没有忘记眼前,这个给了自己大半年俸禄,却只需要自己答几句话、指几条路的老‘商人’······
“既然老丈行过商,那官府的事儿能藏什么弯弯绕,老丈心里,当也是有数的。”
“至于这次,少府买粮食的事儿,门道说深也深,说浅,倒也深不到哪里去。”
“嗯······”
“这样;”
“小的,就和老丈明说了吧。”
“——这五十钱一石的价,是陛下定下的,据说还有太子的手笔。”
“但这价,也就是喊出去好听,毕竟少府拿来买粮的,压根就一枚四铢钱都没有!”
···
“这五十钱一石,说的自然是五十枚四铢钱;”
“可少府买粮给的,都是八铢、半两。”
“拿八铢、半两买粮的价,肯定就不是五十钱一石了;”
“这,也就是这其中的门道所在了······”
听着差役一字一句,道出这‘少府买粮’一事中的门道,那老者心中当下了然。
但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想,老者最终,还是问出了那最为关键,对某些人也最为致命的一问。
这一问,云淡风轻;
这一问,遮天蔽日;
还是这一问,在不远的将来、在已知世界的政治中心,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
“还请明示。”
“这粮食,按八铢钱,少府按什么价收?”
“半两,又是什么价?”
对于老者这一问,那差役显然是早有准备;
再次掂了掂衣袖中,那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分量颇足的金角,差役终还是按捺下了心中的贪婪;
强挤出一抹‘错失一个亿’的僵笑,便见那差役再俯了俯身,声线,也压到了只有二人能听见的程度。
“八铢,一石十八钱;”
“半两,一石十一钱······”
!
几乎是在听到‘十八’,甚至是在听到差役道出的价格,是以‘十’开头的一瞬间,那老者便惊怒交加的瞪大双眼!
只片刻之间,那老者身上的气质,便迸发出一股明显不属于贩夫走卒,亦或是农人商贾的独特气息。
“十八钱?!”
“——还不如去抢!!!”
···
“哼!”
“吕太后八铢钱,和太宗皇帝四铢钱成色近同,又重倍之!”
“——五十钱一石的粮食,用八铢,就该是二十五钱!!”
“秦半两,更是比太宗四铢、吕太后八铢色足稍许,重足有四铢前的三倍!”
“——若不考虑成色,单就是重量,这五十钱一石的粮食,就应该给十七枚半两钱!”
“——即便是算上成色,也起码要给十五钱!!!”
···
“什么年关将近,少府内帑存钱记账,都是虚的!!”
“你们,这是在吸血!!!”
“——吸农人的血!!!!!!”
老者泼天大怒,自是瞬间引得人们驻足围观;
在这个孝道大过天,甚至大过官的时代,每一个震怒的老者,都会引来无数的目光。
尤其是在此前提下,在那样一位怒火冲天,连见了天子,都可以不用跪拜的老者面前,居然还站着一个区区百石秩禄的差役······
感受着围观众人投向自己的目光,以及愈发拥挤,并朝自己所在的方向簇拥而来的人群,那差役显然已经方寸大乱;
而那老者,却显然并不打算就此放过那‘奉命’办事,与此事几乎毫无关联的差役。
准确的说,每一个和此事有关的人,老者,都不打算放过······
“早在半年多之前,朝堂就已经颁下诏令:禁民私铸钱!”
“随后,陛下又将尽废诸般杂钱,专行四铢钱的事,交给了太子去办!”
“此事虽然还没有诏令颁下,但也已经是板上钉钉!”
“——尔等奉朝堂、奉陛下之令,收购百姓的秋收粮,却拿什么‘年末核算’的借口,搜刮农人本就无多的钱财?”
···
“农人,是我汉家的国本!”
“尔等此般作为,分明是在动摇国本、是要颠覆社稷!!”
“——尔等,究竟受谁人指示?!!”
“——又是何居心!!!!!”
又一阵怒不可遏的咆哮,只惹得那差役慌乱无措的低下头去,满是惊愕的看着脚边,根本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围观众人听清老者嘹亮的怒号声,也都面色复杂的各自低下头去。
——很显然:这样的情况,并非是个例;
被这‘门道’折磨过的农人,也绝不在少数······
“把车拉来!”
“老夫,要入宫面圣!!”
“——我倒要看看,太祖高皇帝留下的宗庙、社稷,究竟还姓不姓刘!!!”
“——看看那少府内帑,是不是已经成了酂侯一脉的私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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