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 93 章
夏日的天亮得要格外早。
在一片雾蒙蒙的白霭之中, 京城城门前已经紧锣密鼓地排起入城的长队来。队伍已经从城门口排到了一里外,其中鱼龙混杂, 三教九流皆列其中,都是等着开城门进京的。
郑三七也在其中。
他是队伍里看上去最穷困潦倒的人。他已经忘记自己多久没有进食,一张皮松垮垮地挂在骨架上,让他看起来像只人皮纸鸢。他浑身上下只有肚子是鼓的,因为吃了太多草根树皮。
他站在这里显得其他穷人都不那么拮据了,他们甚至嫌弃地站得离他远了些,怕他身上有什么病传染过来。
郑三七并不在乎旁人如何看他, 他望着京城城门上的硕大牌匾出神, 直到队伍动下来, 他才将头低下, 将脸埋进蓬松枯燥的乱发之中。
还差一点, 只要进了京城就好,可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出岔子。
毕竟是京城,城中有着祁国高官贵族,还有皇上, 是以入城盘查十分严格。
轮到郑三七时, 守城的禁卫军齐齐皱起眉来捂住鼻子,满脸嫌弃不耐, 看样子直想将他赶走, 却又不知为何还是盘查起他来。
“什么名字?”
“郑,郑三七。”
“哪里人士?”
“陇西,我从陇西来的。”
禁卫军们微妙地相视一眼,立刻挥手:“赶紧进,赶紧进!”全然不似盘问其他人那样用心,很轻易就放过了他。
连郑三七自己都没想到进京能够这么顺利。
他身后排着的商贩不乐意了, 扯着嗓子让他难堪:“官爷,怎么连乞丐都放进城里啊!”
郑三七缩了缩脖子,脚步加快,一溜烟儿地跑了,生怕自己再被人抓起来扔出城去。这一路上他可有过不少次被各个城中的守卫赶出城的经历。
他远远听见禁卫军这么答:“关你屁事,少问东问西!”他这才敢稍稍放下心来,只觉得京城确实是个好地方,肯让他这样的人进。
他心中的希冀大了一些,还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只不过他没看到的是禁卫军们交换目光后,其中一个悄然离队。
京城中烟柳画桥,夏潮带水,一派晴光正好的繁华胜景。郑三七是这幅名画中的污点,扎眼至极。
街两道开门迎四方宾客的店铺中见他打门前经过,都要有小二出来骂骂咧咧,说他晦气。街上采买的人们见着他仿佛见到瘟疫,避开三米犹嫌不够,还要站在原处冲他指指点点。
郑三七虽然习惯了,却也架不住人数众多,慌不择路地跑。
他所经之处都是人们拿他说笑的声音:“你看这乞丐恶心死了,好像一条癞皮狗!”
郑三七不知道跑了多久,耳边的声音才渐渐少了下来。他心里那点儿希冀又碎掉了,觉得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根本看不见前路。
京城这样大,他想找到钱府却如同大海捞针,根本没有人会给他指路。
忽然有人此时打他身边经过,很和气地问他:“你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郑三七吓了一跳,没想到会有人同他搭话,态度还如此温和,一时间他心中百感交集,竟没顾得上答话。
那人很有耐心,继续问:“你怎么了?可是遇上什么难处了?”
郑三七这才回过神来,因为激动说话磕磕绊绊:“我,我,我要找钱大人,钱大人。”
他太久没和人有过正常对话,一时之间都忘记了该如何交际,只会说自己的目的。
“这么巧!”那人语气惊讶,“我就是钱大人家的下人,负责采买的,你叫我老张就行。”
郑三七也没想到会绝处逢生,生怕出现什么差错,急忙道:“我说的钱大人是钱青天钱大人。”
老张哈哈笑:“京城除了钱青天,还有哪个钱大人?”
郑三七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激动得话都说不出。他想老天还是很眷顾他的,在他走投无路时竟然让他绝处逢生了!
老张吓了一跳:“你这是……”
郑三七用皲裂的手背抹眼睛,颤声道:“我太激动了,你莫见怪。”
老张表示理解:“听你口音你也不是京城人士吧。”
郑三七忙道:“我是从陇西来的。”他这一路只靠腿走,从冬末走到了夏末。
“恁远!”老张惊讶不已,很快就露出个同情的神色,“也是来找大人伸冤的吧。”
郑三七连连点头。
老张笑呵呵的:“那就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见大人。”
郑三七只觉得马上就能拨云见日了,上天为他行了如此多的便利,想来也是盼着他好起来的。
可真巧啊,他无助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来采买的钱家人。这人脾气如此好,想来钱大人这个主人也是一样好脾气。
郑三七跟着老张走,一路上又有许多人对他指指点点。他埋着头,只当什么也听不见,不再将污言秽语放在心里。他现在脑中只想着一件事,不断重复着自己半年以来想了无数次的说辞,等见到钱大人时派上用场。
老张停下脚步,郑三七险些撞在人身上,急忙道歉:“对不住。”
老张面色难看一瞬,但很快被笑容取代:“大人这时候还在朝中,你先随我进府吧。到府上你先去我那里洗个澡,再换身干净衣裳,吃些东西,等大人回来。”
郑三七嗫嚅:“这怎么好,我……我在府外等着就好。”
老张忙道:“大人最是心疼你们这些进京伸冤的人,若是知道我们怠慢了你们,会责罚我等的,你就安心跟我进来歇息一番吧。”
郑三七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钱大人可真好啊。
他就像百姓们称赞的那样,是个为民请命的好官。
郑三七跟着老张进府,府上的下人们都没有看不起他,反而一样同情地望着他。
钱府也并不豪奢,可见钱大人是个清廉的官,郑三七更加放心了。
他稀里糊涂地跟着老张洗了澡,换了干净衣裳,又吃了这么多天唯一的一顿饱饭。他难得有这样满足的时候,甚至想盖上被子睡一觉了。
京城可真好,钱大人可真好。
老张劝他睡觉,他却不肯睡,心知自己得到这么好的对待已经足够,再睡下去未免不知好歹。他一个来伸冤的,哪里好意思吃了用了别人的,再在别人这里睡下呢?
钱大人体恤他们,他却不能忘了自己的本心。他是来伸冤的,不是来享受的。
郑三七默默在心中重复着自己见着钱大人后要说的话,等了不知多久老张终于来通知他:“钱大人要见你!”
郑三七顿时紧张起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
“走吧!”老张笑着催促他。
郑三七急忙低头跟着他去见钱大人。
穿堂绕廊,走了许久,才到了大约是钱大人见客的地方。他垂着眼不敢直视大人,略略能看个囫囵,只见前方有道发福的人影。
他顿时要拜,却被一双手拦住。
“不必多礼,你有何冤屈要诉啊?”钱大人开口,十分和蔼。
郑三七紧张极了,忙按自己想了许久的话开口道:“我,我是从陇西来的,我家有块地,地上种树,树长得又高又大,很是喜人。陇西那里风沙多,人离不开树。”
钱大人侧耳听他说话,看上去十分认真。
郑三七继续道:“那地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树也是从我祖辈起就开始种的,挡了不少西边吹来的风沙。那树比人要粗许多,高得能顶上天去!”
钱大人也不打断他,有耐心地听着他絮絮叨叨。
“可是就在去年秋收后,我家的地被强占了。”郑三七说了半天终于说到正题上来。
钱大人顺着他的话问:”怎么回事呢?”
“那一直是我家的地!树是我家祖祖辈辈种下来的,也有当年我祖辈买地时的地契。可不知道为什么,地一下子变得不是我家的了。”郑三七失魂落魄,“陇西县令将我们全家抓起来,把地收走,说我们大逆不道,荒废良田。”
“他们将那样大的树尽数砍去,要将我家的地改作田地,种粮种菜!”郑三七说到此处激动起来,“那分明是我家祖辈传下来的地!为何县令毫无缘由就能将我家土地收去改作他用!陇西不能没有树啊大人,什么都改作田地,风沙一来,便没有什么保护的东西了。我家种树种了那么多年,树好不容易长起来,就这么,就这么被砍掉了,全给砍了!”偌大的一个人竟然说到最后哭了起来。
钱大人不免叹气,似乎很能与人共情。待郑三七的抽噎稍微停了下来,他才很温和问:“你的诉求是什么呢?”
郑三七被问住,一下子想不到自己是想要什么。他这一路上千里迢迢而来,就是为了伸冤让钱大人知道自己的冤屈。
他想要什么?
郑三七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他立刻道:“大人,我想将我家的地要回来,我想种树!陇西不能没树啊大人!”
钱大人依旧慈眉善目,像一尊笑着的弥勒。他摇摇头:“老郑啊。”大约是从老张那里知道郑三七的名字的。
“这事是你错了。”钱大人道。
郑三七如遭雷击,怎么会是他错了呢?明明是县衙侵占他家的土地,怎么会是他的问题?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话你听过没有?”钱大人和颜悦色地同他道。
郑三七脑中一片混沌,胡乱点头。
“既然你听过,就该知道全天下的土地都是皇上的,县衙如此,也不过是将土地收回来罢了。”钱大人同他讲道理。
郑三七糊涂了,原来哪怕他家中有地契,那块地竟然也不属于他家啊。
“县衙将土地收回,也不是为了自己啊,你也说了,县衙将土地改作耕田,可是如此?”钱大人问。
“是,是。”郑三七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满脑子都是自己错了。
“就该改作良田啊!”钱大人道,“若是人人都种树不种地,那咱们祁国粮食从哪来?人们吃什么?人人都荒废农耕,不脚踏实地,那祁国不就完了吗?县衙做的哪里不对?”
郑三七沉默不语,他觉得或许钱大人说的是对的,可陇西不能没有树啊。而且那是他祖辈花钱买下来的地,怎么县衙说收走就收走了呢?
钱大人看他不言不语,又宽慰他:“不过此事确是你们当地县衙做的不够地道,他们行事太过强硬,没有人情味儿。这样吧,我写封信给你,你拿回去给你们县令看,他看了以后会将你们全家放出,并容许你们在原先的土地上耕种。不过这个土地的租税我是不能帮你免除的,不然人人效仿,像什么话。你就老老实实种田也是一样的,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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