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汹涌的火势一直持续到深夜方熄,好在西侧院原就是汤府中惩戒家眷之地,位置颇为偏远。加之下人们反应及时,除去些许浮财之外,于眼前的汤府实际上并未有太多损失。

唯有眼前哭的一度几欲断气的汤正晏,知晓自己自这一夜起永永远远地失去了什么

“微臣请太子殿下安,不知太子殿下深夜前来可有要事”

忙碌声渐止,在一众静默到看不出什么表情的汤家中,此刻孩童的哭声倒是愈发惹眼了些,汤斌很快便注意到了此处,在看到胤礽身边的汤正晏时,粗重的横眉当即便拧做了一处,不过转瞬复又散了开,面带恭敬地上前行礼。

单手按住几欲颤抖的汤正晏,胤礽面上含笑着免礼道

“听说因着孤早前的无意之举,引得汤巡抚误会,今夜恰好得空,孤本想前来化解一番,倒是没成想”

几乎在胤礽开口的那一刹,汤斌本就板直的脸色更是肉眼可见地难看了起来,连极力掩饰的声音此刻都僵邦邦地

“家中孙儿不教,略做惩戒罢了。

此乃微臣家事,还望殿下莫要插手。”

好一个略作惩戒胤礽简直要被气笑了。让一个几岁小儿饥寒交迫地跪于祠堂两日之久,若是这般都只能算作“略惩”。这世上怕是再无严治厉刑了吧

不远处,一众仆从们仍在卖力地清理着被大火焚烧后的断壁残垣。黑暗中,偶尔有零星的火花一闪而过。

看着眼前这位在一条活生生的人命面前仍固执己见,无半丝歉疚之色的所谓“名臣”。胤礽此刻突然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既是如此,倒是孤多管闲事,无意叨扰了大人”

“禀太子殿下,微臣绝无此意”话音未落,汤斌便忙不迭地跪在原地。

“好了”制止了对方的无意义的陈情,胤礽此刻的目光既浅而淡,甚至再没看眼前之人一眼,便径自开口道

“初来乍到,近日颇觉有些无趣,倒是你这孙儿,瞧着有几分机灵劲儿,孤欲令其随侍身侧。不知汤大人,意下如何”

虽是询问,然太子爷亲自开口,自诩忠君的汤大人如何能不应。哪怕依对方的聪明,在见到汤正晏的那一刻,前因后果怕是早琢磨透了。

然君在上,臣为下,此刻胤礽面前,再多的憋屈都只能咽下。

“侥幸能得太子青眼,是拙孙的福气”

两人说话间,富察永安早已经带着一众侍卫侯在门外。回去的马车仍是先前那辆。

只比之早前的满脸期冀,此刻的汤正晏脸上更多的是绝望与麻木

在外折腾了许久,胤礽一行再回到行宫已是夜半时分,饶是如此,几乎胤礽前脚刚踏入明晖阁,后脚梁九功便亲自带人前来问询了一番,末了还满脸堆笑着道

“知晓太子殿下武艺高强,然殿下尚还年轻,不晓得外头那些弯弯绕绕地,有些手段到底防不

胜防奴才斗胆劝上一句,还望殿下日后要以自身安危为先,莫要冲动行事”

dquo”

说话间,梁九功凌厉的目光特意在胤礽带回的两人身上打量了一番,未瞧见什么不妥方才告辞离开。

“说吧,若风姑娘执意跟来,怕不只是为了照看正晏吧”

吩咐宫人将已经哭到晕厥的汤正晏带下去休息,胤礽这才看向下首,自方才起便沉默着的年轻姑娘。

汀兰适时上前奉上热茶,氤氲的热气很快模糊了上首之人的面容。

若风姑娘面上平平无奇,实则却是个利落爽快的女子。不等胤礽的话说完,很快便从怀中取出一方成人巴掌大小,瞧起来再普通不过的方木盒子

“小姐早前吩咐过,若是殿下心善,愿意带正晏少爷离开火坑,便以此作为谢礼,以谢殿下看护之情。”

“若是孤不愿呢”

“那此物便作为交易之物,用以换取殿下出手相助”年轻女子身子微躬,语气却依旧不卑不亢道。

不得不说,哪怕早前并未想从对方身上获得什么,然眼前之人这般笃定的态度,到底激起了胤礽的好奇之意。

将手中木盒再三查验,确认无误后小喜子方才将东西程了上来。

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两方看起来已经有些陈旧的丝帛,在看到上方悉心绣着的图案后,胤礽总算是明白了,眼前之人心中底气由何而来

“回太子殿下,这方纺布机乃我们姑娘闺中所思,这些年更是一点点调试改良至今。成品早前便已经请人试过,不仅可以提升纺织速度约莫两倍有余,甚至一些类如羊绒等物,也可顺利纺织成线”

见太子殿下果真学识渊博,乃识货之人,年轻姑娘腰板挺得更直了,从胤礽的角度,不难听出对方语气中的骄傲之意。

不过此刻看着手中这两方看似轻飘飘的丝帛,想到那位自绝于烈火中的女子,胤礽心下却不觉多了几分惋惜之色。连出口的声音都多了几分怅惘

“既有如此巧思,你家姑娘又是缘何非要走到这一步”

事到如今,胤礽如何不明白,怕是自汤正晏被关入祠堂之后,甚至更早之前,再得到他这个一国储君亲手送下的糕点之际,一直到此时,这一切的一切,包括自身的死亡,俱都在对方算计之中。

然而,究竟又是什么样的母亲情愿让自己的儿子亲眼见证自己这般惨烈的死亡以对方的聪慧,明明能走了路决计不会只这一条

这一刻,饶是胤礽,也有些想不通。

“不为什么,因为只有这样,少爷才能彻彻底底离开那个府里。”从身到心,绝不会在沾染上那个府里的一丝一毫。年轻女子抬起袖口,狠狠将眼中的涩意拭去。发红的眼眶中透露出同对方素淡面貌极不相符的狠劲儿

“我们姑娘说了,若是少爷日后成了他父亲,甚至于他祖

父那般无视贬低女子,于妻无用,于子不慈之辈,那她宁愿从未生下过对方”

2本作者花开缓缓归提醒您清太子殿下他,飞升了第一时间在更新记住

事实证明,对方确实成功了,胤礽想到今日汤正晏几乎万念俱灰的模样,怕是日后,那孩子决计不会对汤府有一丝一毫的牵挂之意。

胤礽微微垂眸,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一旁的小喜子简直要惊呆了。手上的茶具险些都有些端不稳

这世上,聪明的女人难不成都这般可怕如厮小喜子瑟瑟发抖之际,

却见堂下若风突然仰起头,素淡的脸上满是悲凉道

“更何况,这样的日子,我们家姑娘她早就活够了。”

“太子殿下,您作为男子,又生来金尊玉贵,怕是永远不能也不会明白我们这些人的苦楚。”

“我们姑娘她自幼聪慧,一本诗词只堪堪读过两遍便能全数记下,不需人帮忙,便能将当下纺织机速度提高数倍之多,比之家中大爷不晓得聪明到哪里然而自始至终,老爷从未多看过姑娘一眼。临到嫁人,更是丝毫不顾姑娘反对,将其嫁入了这么个地方”

说到汤府,年轻女子眼泪流的更厉害了些

“我们姑娘不过想看本书,想戴个首饰罢了,怎么就是不安于室了”

许是亲眼见到了太子殿下眼中对自家姑娘的欣赏之意,也或许是怕对方对自家姑娘心有误会,若风姑娘近乎失态地宣泄道

“少爷在府中,受到的教育也好,惩戒也罢,姑娘压根没办法插手分毫,奴才至今都记得,有段时间姑娘几乎夜夜被噩梦惊醒,醒来后便不住地流泪”

“后来奴才才明白,那是因为梦到了正晏少爷,梦到少爷日后长成了姑爷那般模样”

多可悲啊世人大都期待子肖其父,然而却有人只想想,便觉人间炼狱莫不过如此

许是沾染上了些许悲戚之色,人走后,胤礽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一旁的汀兰忙端着茶上前劝道

“人各有命,有些事听听也就罢了,殿下还是莫要过多伤怀才是。”

“孤只是有些可惜罢了,如此才华”细细端详着眼前的图纸,胤礽越看便越明白对方的惊艳之处。这般才华,却仅仅因为女子之身

“这世上,固守者常有,长于开创之人却委实不多”因着自家汗阿玛之故,胤礽从未将这些东西视若奇淫技巧。见过西方之人愈发先进的科学理念,而眼前的大清,却大都还是如汤巡抚这般守旧之人。

不知为何,胤礽心下突然生出些许不安。

待到日后,孤能够御剑飞行之日,必要走远一些,再远一些,去亲眼看看这个世界从前未曾触及到的地方

黑暗中,胤礽突兀地想到。

数日后

凭着胤礽的身份,手上这些图纸很快便发挥了作用,以织造府为中心的江南更是以极快

的速度发动了一场技术改革,

3,

布匹的价格也在数月后,终于有了下降的趋势。

虽因着原材料限制,下降的算不上很多,然对于大多数贫苦民众,却也绝对弥足珍贵

便是康熙,也不再为胤礽执意留下汤正晏而心下不愉。

对于眼前的图纸,那位姑娘辛苦多年的功绩,胤礽自是不愿独占,也就是这时候,胤礽方才知晓了对方的姓名林淑宁。

一个再简单不过,甫一听到便知其中期许的名字。然而比之这些更可悲的是,哪怕胤礽刻意教人传出了对方的姓名,时下之人常放在嘴边传颂的仍是那再熟悉不过的“汤林氏”。

至于月前汤家那场大火,最终也不过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天干物燥,烛火倒塌”便搪塞了过去。受其恩惠的百姓们感叹有之,悲哀有之,却也无一人会去深究

唯有方才八岁的汤正晏,看着眼前遍是白绸的灵堂,稚嫩的手心几乎要掐出血来。

临行那日,胤礽再一次见到了那位传说中的汤家四爷,也就是林姑娘的相公,正晏的父亲,也是对方眼中最不愿正晏成为的人

来人秀眉杏目,一袭白衣再加上瘦削的身形无端给人一种羸弱之感,比之前些时日所见,眼前之人瞧着倒是愈发憔悴了许多,通红的眼中依稀有血丝闪过。

看着胤礽身后神色冷漠如冰的汤正晏,眼前之人眼中很快闪过一丝痛楚,出口的声音也无端沙哑了许多

“正晏,日后去了京城,要好好侍奉太子,谨记为臣之道,莫要任性”

素来寡言的男子突然开始唠叨了起来,汤正晏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痛楚,却又很快重新被新一轮的冷漠覆盖。

对于眼前这位父亲,不论此刻对方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汤正晏突然就不想探究了。

无论如何,在以往他被祖父责罚的每一次,眼前的父亲都没有出现,亦不曾制止,在娘亲被关进西厢房之日,眼前之人亦没有阻止,一直到

一直到

想到那日汹涌而来的烈焰,汤正晏蓦地闭上了眼睛。

罢了,是愚孝也好,亦或不在乎也罢,就这样了吧

“正晏,走了。”

“是,太子殿下”

晨曦中,眼看眼前的船只越来越远。终于在一片薄雾下,彻底失去了踪迹,码头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可惜,已经再没有人能听的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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