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好事?坏事?
本以为人犯抓到, 能休息一场,谁知接下来的几日反而忙得四脚朝天:
先是宋推官主审案件时,黄富一口咬定是张宝珠有意勾引在先, 后者十分茫然。
“大人明鉴,民女根本就不认得他啊!”张宝珠急道。
直到现在她只知道对方姓黄,其余的一概不知啊。
黄富便受了刺激似的挣扎起来, 崩裂肩上箭伤,血流了半身也毫无察觉,“你胡说!没有意思你冲我笑什么!见了男人就笑, 淫/妇!”
然后整个张家上下就都懵了。
这哪儿跟哪儿?
后来经宋推官细细审问后才得知,原来是大概六年前, 黄富出门时偶遇外出踏青的张宝珠, 后者出于礼节冲他微微颔首示意, 然后就离开了。
然后黄富就记了足足六年。
因为从未有女子对他那样和气。
“她冲我笑啊, 冲我笑!”黄富看上去已经是疯癫了,瞪着充血的双眼喊道, “那淫/妇分明先勾引了我, 却又嫁与旁人……她说了跟我拜堂成亲的, 她说话不算话, 骗子, 贱/人!”
弄明白原委之后, 整个衙门上下都替张宝珠冤枉。
世人常说与人为善, 张宝珠又是个和气的姑娘,你说路上碰见个陌生人, 出于礼节笑着点点头,不是很正常的吗?
难不成要哭才好?
至于你黄富说的什么人家愿意嫁你,谁信啊!你掐得她脖子上的淤青和脸上的巴掌印子还没消除呢!
马冰也是大开眼界。
她曾见过不少恶徒, 但那些人的想法很容易懂,但黄富则不然。
说他是疯子吧,好像自有一套仅适用于他自己的道理,这道理就好像一个怪圈,只要进了那个怪圈,什么都说服不了他。
说他不疯吧,一应言行又绝不是正常人能做得出来的,他的想法和做法完全无从推断……
根据大禄律法,奸/淫/妇女者绞,未遂者流放,若为幼童,不管成与不成都处以极刑;若对妇女造成实质性伤害,罪加一等。
人证物证俱在,宋推官当堂夸赞张宝珠“有勇有谋,可堪表率”,又叫人先打了黄富五十个板子,数罪并罚,最后抄没家产,并判处刺配三千里。
流放三千里,乍一听好像留他一条命,着实便宜了,实则不然。
此去三千里,人犯须得穿草鞋、戴重枷步行,没一会儿就能磨出血来。那沿途尽是荒郊野岭,中途还有押送的差役时刻发泄怒火,便是正值体力巅峰的青壮汉子都要折腾去半条命。
而那黄富先中一箭,血流满地,本就体弱,后来要害处又先后两次被张宝珠重击,如今早已肿胀如牛,青紫中透了亮,端的惨不忍睹。
若是别的犯人,或许还会请了大夫来看,但众大夫一听黄富犯了什么事儿,大口啐他尚且来不及,又如何肯医?
王衡率先表态,“既然没死,叫老夫去作甚!不去!”
没得糟践了那些药材!
众衙役哑然,瞧您老说得这话,若是死了,直接请仵作便是……
故而衙役们问了一圈,索性也不费事,便胡乱去医馆买了瓶药粉撒上。
将就着活吧!
如今又是五十板子下去,能有口气上路就不错了。
所以除非天降奇迹,这黄富必然要受尽百般折磨后死在半路上……
虽然黄富已经把家底子折腾得差不多,但好歹还有一座宅子,几样好家具,也能卖些钱。
另外谢钰又带人在城外的那座房子里搜出来许多金银细软,经审讯得知竟是历年来黄富盗窃、劫掠所得,俱都收缴了。
案子审得差不多时,张宝珠就不必再来衙门,刚一家去,全家人便抱头痛哭起来,然后割麦穗一般纷纷病倒。
张家二老年事已高,偏儿女先后遭难,能撑到现在本就凭着一口气,现在见有了结果,那口气一松,顿时人就倒了。
而张宝珠受了几天折磨,本就是强弩之末,在大堂上就开始发烧,刚进家门就倒下了。
至于张家三子,之前被李满田打得还没好呢……
一事不烦二主,马冰正好也挂念着张宝珠,知道她家去后必然病倒,索性就一趟多看几个病号。
好在张家长子和次子都已成家,两个媳妇帮忙操持着,虽忙却不乱,百忙之余竟还有空收拾出几篮子精致点心和粽子、猪头、肥鸡等物,亲自送往衙门致谢。
次日,李家来人,话里话外就两个目的:
一是宝珠你既然没事了,不如家去养病,总待在娘家不像话;
二来宝珠你弟弟既然没事了,不如去跟官府的人说和说和,将我家三子放回来……
他们不开口还好,一张嘴,张家人勃然大怒,两个媳妇子也抄起柴火棍要打。
“放你娘的屁!这叫没事?!”
“狗屁的家去,这里就是宝珠的家,还去哪里?”
“不怕告诉你,我们已向衙门交了和离书,识相的就赶紧将宝珠的嫁妆收拾齐整了送来,不然回头我们必要登门讨要,但凡少了一丝一毫,两辈子的老脸也别要了!”
和离?
李二直接就懵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给贼人撸去几日,早已没什么名声可言,离了我,哪儿还有……”
话音未落,张家大嫂上去就是一个大耳刮子。
“啪!”
那李二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张家大嫂却膀大腰圆胳膊粗,一膀子下去,李二登时眼冒金星摔倒在地,脑瓜子嗡嗡作响。
他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对方指着自己的鼻子骂,唾沫星子喷了一脸,却听不清究竟骂了什么。
“做什么做什么!”
正闹腾时,一个衙役喝退趴在外面门缝上围观的众邻居,“散了,都散了,人家生着病呢,不许到处胡说!”
寻常百姓一见公差便弱了几分,更何况他长得黝黑高大,简直像个阎王,且那张宝珠又是得了宋推官“有勇有谋,可堪表率”夸赞的,便纷纷哄笑点头,十分乖巧。
“差爷放心,俺们都晓得的。”
“是哩是哩,大家都是看着宝珠那孩子长大的,心疼尚且来不及,只是听说李家人来闹事,咱们怕张家吃亏……”
那衙役也不笑,瞪着眼挨个看了他们一遭,待众人纷纷低下头去,这才满意道:“就是这话,回头若给老子听见什么乱七八糟的闲话,便先拿你们开刀!”
众人听了,心中暗自叫苦,照他这个意思,咱们以后都成背锅的了。
真是黄泥掉进□□,不是屎也是屎。
如此看来,非但他们不能胡乱议论,便是听到旁人议论,也要努力制止,不然岂不都成了他们的过错?
听见动静的张家人过去开门,十分感激,又请他进去吃茶。
若在以往,见他这长相,张家人哪里敢上前?
但经此一劫后,众人都觉得似李二那等白净书生未必可靠,反倒是这衙役,虽长得有几分吓人,像极了话本上写的好汉,却叫人觉得安心。
那衙役虽生得有些吓人,竟颇有些腼腆,搓着手,推辞几番不过才磨蹭着进去。
“哎,马姑娘?”那衙役一抬头,正见马冰从屋里出来洗手。
“庄鹏?”马冰也认出他来,一边洗手,一边对张家人笑道,“还忘了对你们说,当日便是这位兄弟一箭射中黄富,不至于叫宝珠姑娘再受苦。”
当时的黄富已是穷途末路,若非庄鹏当机立断,必然要落入黄富之手沦为人质。
说是救命之恩,丝毫不为过。
张家人一听,肃然起敬,就连里头卧床修养的二老也要挣扎着爬起来磕头。
庄鹏大惊,忙道不敢,“职责所在,快别这样。”
“庄大爷太过谦虚了,”张老汉在窗户里头气喘吁吁道,“于您可能是职责所在,不值一提,但对小人一家便是救命之恩,哪里是说过去就过去的?”
他狠狠喘了几口气,到底下不来床,便对两个儿子道:“你们替我跟你娘,还有你妹子给这位大爷磕几个头。”
两人便要下跪,结果被庄鹏一手一人拽住,饶是再如何用力也跪不下去,心中越发敬佩。
好力气!
两边相互谦让一回,庄鹏坚持不肯受,张家人也只好罢了,琢磨着改日必然要备一份厚礼登门拜谢。
张家二嫂去沏了滚滚的热茶,又收拾几样糕点,端出来给马冰和庄鹏吃。
马冰坦然接受,后者却越加局促,一张黑脸都微微涨红了。
待到最后,他索性坐都坐不稳,站起来对缩在墙角的李家人喝道:“你家险些把人家害的家破人亡,如今没个能站起来的,还不足?这张家娘子已经交了和离书,过不几日就判了,日后你们再无瓜葛,还不速速家去收拾了嫁妆抬来?!”
李二兀自不服,捂着脸争辩道:“纵然您是官差,也不能胡乱插手旁人家务事,宝珠遭难,我心甚痛,且又不是我的过错,我不同意和离!”
庄鹏冷笑,捏着碗口大的拳头道:“你算个屁,衙门同意了就行,还不快滚!”
时下夫妻分割有两个法子,一为男方写的和离书,除非女子证据充分,可以申辩一二,不然一般当场就判成了。
第二个法子就是和离书,夫妻双方都可以提,但需要另一方同意,特殊情由除外。
所谓的特殊情由,便是一方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官府过目后觉得可以,哪怕对方不同意,也能判离。
此番那李二折辱妻子在先,意图谋取嫁妆在后,更有妻子尚未归来便着急分家,置亲手足和父母于不顾,可谓“不孝不悌不仁不义”,理由充足。
故而哪怕现在和离书还没发还,结果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李家人一听,简直如丧考妣,又吃了这顿骂,只好灰溜溜家去。
张家人又要留马冰和庄鹏吃饭,这次两人都谢绝了,一前一后离开。
一路上,马冰频频回头看,惹得庄鹏浑身不自在,忍不住道:“马姑娘,您看什么?”
马冰挑着眉毛笑,“若我没记错,今儿你不当班吧?”
怎么巴巴儿跑到人家门口来抱打不平?
庄鹏给她说了个大红脸,我了半天我不出个一二三四,像头憨厚的黑熊。
马冰眯着眼,拖着长腔,“哦~我知道了~”
“没,没有的事儿!”庄鹏是个直肠子的率性人,哪里经得起她这打趣?当即落荒而逃。
马冰站在原地放声大笑,然后就听背后有人问:“什么事这样好笑?”
“谢大人,”马冰转过去笑道,“才刚我可是见了趣事……”
她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元培先就跟着笑起来,“若果然能成,也不失为一桩英雄救美的美谈!”
谢钰眼带笑意,微微颔首,“庄鹏不错,只是命苦,早年父母先后去世,他一连守了五六年孝,一应婚姻大事都耽搁了,故而拖到现在。”
元培嘿嘿搓着手,显得有些急不可耐,“既如此,不如我去给他保个大媒!”
谁知谢钰和马冰立刻异口同声道:“急不得!”
元培给他们吓了一跳,摸着脑袋道:“乖乖,你们是商量好的么?”
这样齐整。
马冰看谢钰,后者微微颔首,示意她说。
马冰就道:“那张宝珠刚出了事,如今必然还对男人怀有戒心,心病难医,总需要些时日恢复。况且庄鹏算是她的救命恩人,若现在贸然提出,未免有挟恩图报之嫌,你让张家人答应还是不答应?真到那时,好事也要办成坏事了。”
说完,她看向谢钰,笑吟吟道:“您说对吧,谢大人?”
谢钰失笑,“马姑娘心细如发,说得一点不错。”
“哪里哪里,”马冰摇头晃脑道,“因我同为女子,难免替宝珠姑娘着想,这本算不了什么。倒是谢大人身为男子仍如此体贴,才是真难得。”
谢钰谦虚道:“马姑娘谬赞。”
马冰拱手,“哪里哪里。”
看着他们双骑并行,越走越远,元培挠着头嘟囔道:“你们这又是做的哪门子谦让……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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