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休沐(三)
沃涅郡驻屯所位于阿尔忒弥斯城区中央,毗邻驻屯军军营,与教区主教座堂隔着广场遥相对望。
铁峰郡军攻入阿尔忒弥斯之后,第一时间在此处升起血狼的个人旗帜,向全体市民宣告沃涅郡首府已经易手。
眼下,那面残缺的赤旗仍旧飘扬在这幢灰色二层小楼之上——意味着血狼本人就在驻屯所内。
不过,怀揣着五花八门的理由和目的前来拜访的沃涅郡士绅们,一个也没能如愿。
因为血狼正在接受身体检查。
“是否有痛感?”卡曼一面严肃地询问,一面轻轻按压着温特斯肋下的肿胀部位。
“还行。”温特斯咬着牙回答。
卡曼面露不悦,手上的力气陡然加大:“我可没问你能不能忍受,我问的是你有没有痛感。”
温特斯痛得闷哼了一声:“你是……明知故问。”
“有?还是没有?”
“有。”
“什么样的痛感?尖锐明显的刺痛?还是缓慢的肿胀疼痛?”
“前者。”
“这里?”
“有。”
“这里?”
“胀痛。”
触诊结束,卡曼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向房间角落。
温特斯被晾在一旁,干坐了许久。直至他听见水声,才发现卡曼正在专心致志地清洁双手。
“迄今为止,我遭受过的所有侮辱。”温特斯的神情变得很复杂:“都没有这一刻你的行为来得强烈。”
卡曼恍若什么都没听见,面无表情走回原位,一板一眼地问:“其他医生的诊断结果是什么?”
“没有结果——因为你是第一个看诊的人。”
卡曼不禁皱起眉头,语气中带上了三分责备:“既然痛感明显,就该及时接受治疗。绿谷、麦丘或许找不到执业医生,但是枫石城里总不可能一个医生也没有。”
温特斯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不信任枫石城的医生。”
卡曼明白温特斯所指的不仅是医术,但他仍旧无法理解:“你可以把医生留在军营里。”
“问医的举动,本身就会暴露出很多信息。”温特斯否定地摇了摇头,坦诚地告诉卡曼:
“眼下的新垦地,像一口盛满沸油的铁锅。只要落入一滴水,立刻就是一场大火。而枫石城呢?枫石城还不如一把漏勺能保密。我不想传递出弱势的信息,进而导致盟友们做出错误的判断。”
温特斯随即恢复豁达洒脱的神采,轻松地评价:“谁让我的健康状况,现在也是机密情报?”
卡曼垂目听罢某人的自吹自擂,轻轻叹了口气,嘴角也挂上一抹无可奈何的笑:“看样子,一切尽在你的掌控。”
温特斯眨了眨眼睛,调侃道:“如果连你也能这样想,那就说明我们这伙叛军内部目前还没出现信任危机。”
说完,温特斯习惯性地后仰靠向椅背,却在不经意间牵动伤处,痛得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为什么和我说这些?”卡曼反问。
“信任!”温特斯重重回答。
他撑着膝盖,等到痛感稍微缓解,方才再次开口,口吻依旧诙谐:“一次比一次更疼了……怎样?我还有救吗?”
卡曼闻言,眉心又拧到一起。他收起笑容,冷冷答复:“诚实地说,我不知道。”
“嗯?”
“仅靠触诊难以说明情况,我也没有一双能够穿透血肉、看见骨骼的眼睛。所以,我不知道你的伤情究竟如何。”卡曼停顿片刻,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不过,考虑到从你负伤到现在已经过去半个月。如果是致命程度的骨折,你应该早就连日高烧然后死掉。”
“所以?”温特斯的上半身向前倾斜。
“所以,我也不知道具体伤情。”卡曼毫不留情地说:“不过既然你没死,那就对此心怀感激吧!”
温特斯笑着吹了声口哨。
卡曼虽然竭力板着脸,但眼神中还是溢出了难以掩饰的好奇:“是谁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据我所知,帕拉图应该没有能够与你匹敌的高阶魔法师。”
“不是施法者的手笔。”温特斯简单回答。
卡曼登时变得紧张起来,他的瞳孔扩散、双唇抿紧,手指蜷缩起来。
看到卡曼的神情,温特斯会心一笑:“也不是神官,但你到现在也没有解释扫罗的去向。”
卡曼明显松了一口气,他轻咳了一声:“扫罗兄弟离开的时候,我不在场。你知道的,我和你在钢堡。”
“不要自欺欺人。”温特斯目光炯炯:“不管是谁带走了扫罗,他们可都烧了一座大教堂,还灭了在场所有修士的口。你是热沃丹最后一个圣职者,又兼具神官身份。虽然我不了解神官在公教会内部的地位,但是如果有一天公教会追查下来,你都是逃不掉的。”
卡曼郑重其事地回答:“无论如何,这件事都不会牵扯到你的身上,这点我可以保证。”
“不要轻易给出承诺。”温特斯长长叹息——很显然,卡曼掌握了他所不了解的信息,但是后者目前并不愿意将其公开——他无奈地说:
“如果说我从自己的经历中学到了什么,那就是越是信心十足的承诺,实现的过程就越是曲折。即使最终承诺实现,往往也不是以你最初预想的方式。”
卡曼内疚地看向地面,回避了温特斯的目光。沉默片刻,他清了清嗓子,试图岔开话题:“你还是没告诉我——是谁把你弄成了这个样子?”
温特斯的神情不自觉变得凝重,似乎是回想起了战场上的一幕幕。他费劲地挤出答案:“新垦地派遣军。”
“怎么会?”卡曼越发不解:“与你交战的叛军……新垦地派遣军,也有高阶施法者随军?”
“不是。”温特斯闭上眼睛:“他们只有一些能使用扩音术的施法者军官。”
“那他们是如何把你伤成这副模样?”
这次,轮到温特斯沉默不语。
卡曼原本还想追问,却生生收住好奇心。他宽容地微笑着:“看来,我们都有一些秘密要保守。”
温特斯睁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卡曼。当后者被剐得浑身不自在时,温特斯突然伸手抓住卡曼的肩膀,轻轻说出一个词:
“信任。”
卡曼嫌弃地想要推开温特斯的手臂,却又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尴尬地点点头。
温特斯松开手,坐回椅子,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早在屠夫公爵入侵山前地时,就曾有疑似宫廷法师参战的报告。等到疯子皇帝御驾亲征,宫廷法师更是被公开地投入战场。”
“那个时候,联盟没有施法者。”温特斯瞥了一眼卡曼:“更没有神官。”
卡曼心虚地岔开目光。
“刺杀、偷袭、破阵、斩首,凡是你能想到的作战方式,宫廷法师每一样都使用过。守备森严的凸堡,一夜间就被敌人无声无息地攻克,甚至连一个逃下来的士兵都没有。前一天还生龙活虎的军官,第二天被发现在睡梦中离世,连死因都找不到。”
“我几乎无法想象,那个年代的人们是以何等的决心和勇气去埋葬死者,然后继续抵抗。”
“但只有勇气和决心是不够的,所幸联盟军人从不缺少另一样东西——智慧。在漫长的战争中,先烈们逐渐总结出一些宫廷法师的行动规律。”
“他们发现宫廷法师的目标很有讲究,大部分情况下,只对百人队规模以下的单位出手。也就是说,宫廷法师的‘力量’不是无限制的。在有限‘弹药’的前提下,宫廷法师必然倾向于挑选‘高价值’的目标。”
“其次,宫廷法师的行动多在夜间。一方面,可以认为他们善于匿迹,来无影,去无踪。另一方面,也说明他们倾向于回避正面交战。”
“最后,分析仅有的几次宫廷法师参与野战的记录。无一例外,都是在战斗最焦灼的时刻,被作为一支决定胜负的精锐突击力量投入战场。”
温特斯故意停顿了一下,给卡曼一点消化的时间,他自豪地介绍道:“根据总结出的规律,联盟军摸索出了一系列反制策略。战后,各种各样反制策略被再次归纳,最终形成了现行的‘反魔法战术’。”
“宫廷法师就像是看不见的猛兽。”见卡曼一头雾水,温特斯打了个比方:“他们的行动极其隐蔽,但是他们的行为又是可以预测的。所以,对付他们最有效的手段就是陷阱。”
“通过设立虚假的高价值目标,引诱宫廷法师自投罗网。整个过程分为三步,发现、锁定和摧毁……”
卡曼终于听到了感兴趣的地方:“摧毁?如何摧毁?”
他怀疑地观察着温特斯的肢体语言:“按照你的说法,讨逆战争期间的叛党既无法识别魔法师,也没有可以匹敌魔法师的战力。”
“对。”温特斯痛快地承认:“所以,干脆不去识别。”
温特斯的肋下又隐隐作痛,他耐心地解释:“摧毁的全称实际上是‘确保摧毁’。如果确认宫廷法师进入地道,就把地道彻底填死;如果确认宫廷法师进入森林,就把森林烧光;如果确认宫廷法师进入炮垒,就把炮垒直接炸上天。”
“相较于摧毁,发现和锁定其实更关键。发现,即情报搜集和研判;锁定,确认宫廷法师已经进入陷阱。”
温特斯想起些事情,补充道:“事实上,还有一个环节——隐蔽。即,假如情报显示敌方施法者出没,那么指挥链条上的每一环都要尽可能隐蔽自己。”
温特斯苦笑地说:“就像河谷村那一仗,我刚到战场,第六军团的所有军官就脱了制服,军旗也全部改为错位布置,甚至传令兵都不再直接向军官汇报。”
“军官全都藏了起来。”卡曼怀疑地问:“难道‘第六军团’自身就能不受影响?”
“当然会有影响,但是总比军官团被白白打掉要好。”温特斯尝试纠正卡曼的错误认知:“战场上没有全赢、全输的策略,每个统帅都是在种种不利因素的限制中寻找取胜的方式。”
卡曼揉了揉额头,眯起眼睛,问:“魔法师毕竟不是没有智慧的野兽,中过几次陷阱以后,他们也会明白你们的策略。到那时,你还能指望他们傻乎乎往陷阱里面钻吗?”
“这个策略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温特斯高深莫测地回答:“因为魔法师不是没有智慧的野兽,所以陷阱变得更有加效。”
卡曼脑中忽然灵光一闪,他一点点理清思路、整理语言:“你是说,皇帝的巫师因为知晓了你们的策略,反而变得畏首畏尾,不敢轻易出击。”
温特斯笑着摇了摇头:“比你所说的,还要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卡曼困惑不已。
“很多所谓的‘陷阱’,甚至不是假的‘高价值目标’。”温特斯沉默了片刻,怀着最大的敬意,一字一句地告诉卡曼:“老元帅进驻水仙花堡的第一天,就在中央棱堡埋下三千斤炸药;安托万-洛朗将军的书信里说,他每晚闭上眼睛的时候,都准备好了与伪帝走狗同归于尽。”
“无论宫廷法师有何等威能,他们都是人,他们不敢投入有去无回的战斗,他们怕死。但是我们……”温特斯停顿了一下:“但是那个年代的先烈,并不畏惧死亡。他们蔑视死亡。他们只是不能使用魔法而已,但论勇气,他们比起伪帝豢养的恶犬要勇敢一百倍、一万倍。”
温特斯重重地总结:“所以,主权战争,是我们赢了。”
卡曼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他艰难地点了点头,认可了温特斯的话语。
“所以,我这点伤。”温特斯放松地靠着椅背,他的上半身没有盔甲保护的地方,遍布着结痂的划伤。而有甲胄保护的胸膛上,则是大片大片尚未脱去的淤痕和红肿:“又算什么?”
卡曼沉默良久,突然发问:“但是,你该不会想让纳瓦雷小姐看到你这副模样吧?”
温特斯哑然无语。
他急忙撑住扶手坐直身体,热切地望着卡曼:“所以,我只能指望你了,神父。”
卡曼抱起胳膊,绕圈打量着温特斯:“皮肉伤,无需施药,等待自行愈合即可。关键是肋下的骨伤,同样是难以治疗的位置,只能等待自愈。”
随后,卡曼一股脑地给出医嘱:“不要骑马、不要动怒、不要抬胳膊——总之,不要有任何牵动伤处的行为。”
“你是要让我。”温特斯略显失望:“静养。”
“对。静养。”
温特斯试探地问:“除了静养,还有没有能让我更快痊愈的办法?”
卡曼略加思索,答道:“多喝牛奶,多晒太阳,还有……平躺睡觉,不要侧卧。”
温特斯循循善诱:“除了你说的这些,还有没有更直接的介入手段,譬如……”
卡曼眉心的皱纹再次出现,他的喉咙里飘出几声冷笑:“譬如神术。”
“对。”温特斯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不施用神术?”
卡曼的脸庞同时浮现出怜悯和恼怒两种情绪,他花了好一番力气平复情绪、组织语言,最终以高度的克制为温特斯说明:“神术不是泥瓦工的灰浆,哪里坏了就抹哪里。它是神迹、是权柄、是威能,并非为吾等所运用,而是经由吾等之手所具现。它必达到它应许的结果,那结果不是被吾等塑造……”
聚精会神倾听的温特斯,突然出声:“办不到。”
被打断的卡曼怔了一下:“什么?”
“你说这么多,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办!不!到!”
温特斯忍不住畅快大笑,他一边笑,一边因为肋下伤处被牵动而疼得直吸冷气,动作颇为滑稽:“看来就算是全知全能的创世神,也拿我的肋骨没办法。”
卡曼的脸色瞬间黑了下来,他腾地站起身,一声不吭走向医械箱。回来的时候,他的手中多出了一把只有屠夫才会用到的剔骨尖刀。
温特斯全身寒毛竖起:“你要做什么?”
“给巫师治病。”卡曼一语双关。
温特斯闪电般退到椅子之后,痛感都被应激状态所压制。虽然理智告诉他今天肯定不会出现“只有一个人能站着”的大结局,但是直觉却让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将神术应用于刑讯会如何?仅仅是在脑海中设想一下,就能明白上火刑架已经是十分仁慈的死法。
温特斯飞速检视战场——办公室的出口在卡曼身后,而跳窗的尊严成本太过高昂。
卡曼步步逼近,不苟言笑地说明:“伤处位于体内。如欲施用神术,必须切开皮肤、脂肪和肌腱,直至骨骼,方可准确施术。”
温特斯敏锐地捕捉到漏洞:“难道隔着血肉,神术就不能起效?”
卡曼礼貌地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
他轻轻一弹闪着寒芒的利刃,利刃回以悦耳清脆的声响:“别担心,如果你能够不挣扎,最后只会留下一道很浅的伤疤。”
温特斯死死抓着仅有的武器——扶手椅,连连倒退:“不必了!静养就很好!”
“你不是夸口,连死都不怕。”卡曼微笑着问:“为什么还怕开刀呢?”
此言一出,温特斯停下了脚步,定定站在原地。
这一举动,反而令卡曼颇为惊讶。卡曼不动声色地看着温特斯,等着后者开口。
“好!”温特斯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最终紧咬牙关,豁出去地回答:“至少可以作为神术实验的样本——那就来吧。”
但他又不放心地追问:“但是我依稀记得,你说过‘骨伤不能施用神术,否则伤者反而容易死亡’。为何肋骨可以施用神术?是肋骨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没有特别的地方。”卡曼坦然自若地摇了摇头:“对肋骨的骨伤施用神术,受术者一样很容易死亡。”
温特斯愣了一下,然后悲愤地大吼了一声。
吼声惊动了楼下的人们。
“噔噔噔噔”的上楼梯声音传来,卡曼闻声笑了一下,也没看清他有什么动作,但是利刃已经在他的手上消失。
门被撞开了。
安格鲁闯了进来。
提着军刀的皮埃尔紧跟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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