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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条铁


  一块条铁静静躺在库房,它没有思想。可是如果它有的话,它一定期待过会作为何样事物走过一生。

  是开垦土地的犁吗?

  还是收获庄稼的镰?

  门开了,光照进来,条铁被匠人从库房取出。

  它被丢进炉膛,深埋于炽热的木炭下。风箱呼呼作响,烈焰灼烧着条铁的身躯。

  不知忍受了多久,条铁终于脱离火狱。旋即它又被匠人夹上水力锻床,反复捶打。

  很快,条铁消失不见,剩下的是一根小臂长、两头尖、中段约合人握粗的铁锥。

  铁锥刚一成型就被铁匠扔到学徒脚边,不等学徒们下一步动作,匠人已经去取另一根条铁。

  铁锥由学徒接手,它的内部仍蕴藏着惊人的热量。

  它的表面被学徒涂上肥皂:颜色发黄,放回锻炉;颜色发白,埋入热砂降温。

  铁锥被反复调整,直至颜色介于金色和银色之间,学徒方才将它丢进油缸;

  炽热的铁锥触碰冷油,顿时发出“呲呲”的声音。

  转眼间它便从亮黄色消退为血红色,被学徒们从油缸夹出,晾在空气中;

  铁锥的颜色继续渐变,血红色黯淡下去,紫罗兰色一点点呈现出来。

  它又再次被浸入油中,缓慢冷却。

  学徒们干着这样活的时候,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擦着汗、挺着肚子、瞪着眼睛在学徒中巡视、斥骂、纠正错误。

  淬火与回火向来是名匠的不传之秘,下料时机判断全凭眼力、经验以及秘诀。

  若是有匠师愿意教学徒这两样手艺,要么是他喝多了,要么学徒是他私生子。

  遍观铁峰郡,最擅长这两门技法的不是别人,正是刀剑匠兼市政委员——绍沙。

  如今,绍沙掏出压箱底的本事。学徒们虽然挨着骂,可心里却是乐开花。

  光是学会辨识钢铁的三种颜色,就足够他们受益一生。

  铁锥完成淬火和回火,继续被传递给刚入门的学徒,开刃。

  在等级森严的铁匠行会,年轻学徒没资格学习更高明的技巧,只能老老实实磨铁。

  脚踏砂轮飞速旋转,火星四溅,铁锥被打磨得尖锐无比。

  刀剑极少用砂轮开刃,因为剑刃一不留神就会被搞坏。然而现在没时间弄精细活,自然是怎么快就怎样来。

  历经焚烧、锻打、淬火、回火和开刃的铁锥被送往镇公所,木匠正等着它。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铁锥被砸进一根粗大木棒,一端深深埋在木头里,另一端锋利的尖头暴露在外面。

  它被木匠用钉子和绳索草草固定,然后被送往镇广场,与它的同胞兄弟们汇合。

  这一刻条铁明白了它的命运,是武器。

  ……

  炉火通红、重锤轰响,锻炉乡好似被驭者拚命抽打的烈马,已经全力开动。

  没人再造犁和镰了,无论匠人还是学徒都像发疯一样在打造兵器。

  刀剑太耗时、斧戟太废料。杀人的东西,越简单越好。

  刺槌成为理所当然的选择。没别的原因,就是造起来容易。

  顾名思义——具备刺击能力的棒槌。

  用不着好钢,也用不着好木料。一根铁锥和一根做农具的木棒,固定在一起就是刺槌。不如长矛,至少比削尖的木杆强。

  刺槌本身就是最简陋的兵器之一。

  锻炉乡赶制的刺槌,在刺槌的家族里面也是最简陋的,没有之一。

  使用粗木棒,牺牲重量和灵活换取结构强度;铁锥来不及牢牢固定,等于再用结构强度换取时间。

  铁峰郡肯定有人不相信“蛮子要杀过来了”,但是铁匠们确信无疑。

  如果不是十万火急,蒙塔涅保民官怎么可能订购这等粗制滥造的兵器?

  在这等紧迫到窒息的情况下,不会有人在意一座锻炉所有权的易手——除了大冈察洛夫。

  大冈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反正小维尼修斯去了一趟热沃丹,回来的时候手续都办利索了。

  无声无息之间,维尼修斯家的锻炉已经被交易给绍沙,公示、投票等流程统统从简。

  大冈察吃了一次闷亏,毕竟铁匠行会名义上的会首,还是绍沙先生嘛。

  至于绍沙的背后?大冈察用膝盖也能猜出是谁。

  此时此刻,那人就站在他面前。

  “保民官大人。”大冈察小心翼翼陪着笑脸:“三百具刺槌、六百枚铁锥都已经装车了。”

  “不错。”军事保民官点头。

  年轻的军事保民官一身戎装,手握马鞭,腰佩长刀。不知为什么,大冈察感觉有些喘不过气来。

  “多谢大人夸奖,实不敢当……不敢当。”

  “七位锻炉主人,跑了五位。他们都携家带口躲进热沃丹,只剩你们三兄弟和小维尼修斯先生肯留下。”军事保民官露出一丝笑意:“你真的挺不错,希望以后还能用得着你。”

  大冈察额头直冒冷汗,脊骨也凉飕飕的。直至走到很远,他也没缓过劲来。

  温特斯无意敲打大冈察,只是后者表现不错,他随口提醒一句。

  至于大冈察怎么想,那是大冈察的事情,温特斯管不了,也不在意。

  锻炉乡的广场上,一支车队已经整装待发,负责押运的部队是塔马斯的第一连。

  “不必节约马力,越快送到巴德中尉那里就越好。告诉巴德中尉,这是第一批,后面还会源源不断送过去。”温特斯叮嘱塔马斯:“到地方之后,拉车的马就留在那里。把分散给各农场的马带回来。”

  “是!”塔马斯重重敬礼。

  温特斯给一连长扶好头盔,叹了口气:“别再给我丢人了。”

  塔马斯委屈到鼻子发酸,他再次敬礼:“是!”

  ……

  就在今天下午,一连长被温特斯当众狠批。

  若非新编制不便随意掉换序列,一连长塔马斯现在已经是十二连长塔马斯。

  因为温特斯亲自检查之后发现,各连的军粮准备情况简直是一塌糊涂。

  尤其是一连的一名矮个士兵,就带来一块面包,离“两周”的标准差出十万八千里。

  轻微发酵的面团经两次烘烤,既轻巧又不占地方,才是军粮。面包这种蓬松的食物连干粮都算不上。

  温特斯不收拾战士,他收拾连长,尤其是一连长。

  按军团传统来说,各连队的序列和战力息息相关。一连的战斗力最强,所以才他才是第一连。

  结果一检查,就数第一连的备战情况最差劲。

  反倒是二连长巴特·夏陵办得非常漂亮。

  二连平均每人携带有三周半的干粮,而且没出现“有的战士多、有的战士少”的情况,殊为难能可贵。

  温特斯当场拿出一枚金十字勋章,挂在二连的军旗上。

  [注:安德烈的那枚,温特斯的那两枚已经被熔掉]

  ……

  “行了。”温特斯摆摆手:“走吧。”

  塔马斯上马,再次抬手敬礼,打马离去。

  温特斯目送马车辚辚驶出锻炉乡,直至车队消失在夜幕后。

  他拨不出兵力给巴德,一个连也给不了。

  铁峰郡因河为界,如果兵力充沛或是有一支船队,那么最佳策略显然是据河防守。

  然而他既没有兵,也没有船队。

  他必须得攥紧五指,狠狠给烤火者鼻梁一拳。哪怕是一个十人队的兵力差距,都有可能左右这一拳的成败。

  所以他不能分兵给巴德,巴德和流民营只能靠他们自己。

  一位独臂的中年军人站在温特斯身后,默默看着这一切。

  独臂军人轻声问:“一个兵也不给,巴德中尉那里真的能行?”

  “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温特斯沉默良久:“我信任巴德,他也信任我。”

  风轻轻地吹着,捎回远处锻锤的闷响。

  “我上一次看到这种程度的信任。”独臂军人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追忆往昔的笑意:“还是在一柄锤和一面盾之间。”

  温特斯放声大笑,拉住独臂军人的胳膊:“行啦。上校长官,您就别诅咒我们了。咱们回热沃丹吧,米切尔夫人今晚宴请您,忘啦?”

  “我是真不想去。看到那位女士,我害怕。”

  “还有能让您感到害怕的女人?”

  “至少眼下就有一位。”

  ……

  ……

  博德上校回到帕拉图已有三天。

  依照帕拉图人的习俗,像博德上校重获自由、返回故土这等喜事,必须要邀请亲朋好友设宴庆贺、以示与过去的厄运一刀两断才行。

  虽然现在情况特殊,但温特斯还是想为上校好好接风洗尘。

  思来想去,这件事唯有请米切尔夫人帮忙。

  温特斯很愧对米切尔夫人,吉拉德生死未卜,他又派皮埃尔去执行最危险的任务,他还利用过米切尔夫人。

  米切尔夫人从未对他表现出过一丝一毫责备,令温特斯更加愧疚。

  所以最后是由安娜出面请米切尔夫人帮忙。

  而爱伦·米切尔欣然应允,于是便有了这场“家宴”。

  爱伦·米切尔夫人是东道主,博德·盖茨上校是主宾。

  男宾有温特斯、梅森以及卡曼神父。

  安德烈不在,他和堂·胡安一样,已经带领侦骑进入荒原;莫里茨中校回避博德上校,也没来赴宴。

  女宾有安娜和凯瑟琳,斯佳丽不在。

  因为斯佳丽自作主张剪掉头发,米切尔夫人不许她上餐桌。

  倒是正好遂了小野猫的心意,此刻斯佳丽正躲在厨房放肆偷吃,哪盘菜都没能逃脱她的“毒手”——爱伦显然没能预料到这一点。

  宾客仅有六位,爱伦选了一张两米长的餐桌,不疏远也不拥挤。

  爱伦还开了两瓶从狼镇带来的酒。在如今的热沃丹,酒可是稀罕玩意。

  主宾祝酒聊天,大家刻意不谈关于战争、政治和赫德人的事情,气氛愉快而亲密。

  博德上校的诙谐风趣的小故事一个接一个,餐桌上的笑声就没停下来过。

  在座的三位男士,谁更擅长行军打仗或有争议。

  但要是论起讨女人欢心,把温特斯、巴德、安德烈、梅森、堂·胡安和莫里茨六人绑在一块,也不够博德·盖茨一个人打。

  虽然荒原的灾厄将上校几乎折磨成小老头,却没能碾灭他的幽默感。

  聊着聊着,轮到点心上桌。

  一名主人六名客人,应该是七份点心,但是端上来只有六份。

  爱伦不动声色地递给其他人,她自己则没拿:“说到点心,这两日城里的面粉可是一会一个价。”

  温特斯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起来:“面粉涨价了?”

  “是的,那些穷苦信众连面粥都喝不起了。”卡曼神父冷冷反问:“涨的很厉害。这事归不归你管?你能给个解释吗?”

  博德上校不再讲笑话,他默默品尝着点心,仿佛在餐桌上隐身。

  “这个……我会去查查。”温特斯正色对米切尔夫人、卡曼颔首致谢:“谢谢两位提醒。”

  卡曼嗤笑一声,不再看温特斯。

  “这还不简单嘛?”梅森学长酒量很差,他醉眼朦胧,意识模糊地说:“听说赫德蛮子要杀过来。附近村镇凡是有点家产的,全都跑进热沃丹来啦!这是有城墙呀!面粉能不涨价吗?你们说?能不涨吗?”

  “那你们就干看着?”卡曼神父皱起眉头质问。

  “那怎么办?限制价格?价格会涨的更高!限制购买?人人都会去抢着买!”

  学长吸着鼻涕,摆弄着酒杯,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想彻底解决问题,就得开仓卖粮!可我们有粮食吗?我们也没多余粮食!仓库里的粮食一天比一天少,我们还得拿粮食去跟赫德人打仗!你催逼我们,我们的难处你知道吗?卡曼神父!”

  学长不仅酒量很差,酒品也不怎么样……至少这一刻的梅森绝不是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学长。

  卡曼被呛得说不出话,神父也不想与醉汉辩论。

  而博德上校那边,已经把点心吃完了。

  “我会和普里斯金市长商量一个解决办法。”温特斯笑着安抚卡曼和学长:“总会有办法的,放心吧。”

  见梅森学长已有六分醉意,温特斯心思一动,问学长:“您的那座牧场现在怎么样了?”

  “哪座?”学长略显迟钝。

  “就是我第一次拜访您那座。”

  温特斯不提还好,一提刚好戳中学长的伤心事。

  酒劲、积郁、情绪被宴会气氛所感染,梅森学长竟然直接哭了出来,气氛突然变得微妙。

  用力过猛了吗?温特斯也有点惊慌。

  温特斯感觉有人在桌子下面踢他,他抬起头,正对上安娜的灿烂笑容。

  大事不妙!

  温特斯面无表情挠了一下安娜的脚踝。

  大纳瓦雷女士手上一个不稳,险些洒出半杯酒。

  凯瑟琳眯起眼睛,狐疑地看着两人。

  紧接着,温特斯的胫骨被更用力地踢了一脚。

  强忍剧痛,温特斯揽住学长肩膀,安慰道:“我就是想问问,您那些培育的种猪怎么样了?”

  “都没了,不是和你说过吗?”学长擦了擦鼻涕。

  温特斯当然知道,因为有受害者堂·胡安的证词。上次学长喝醉撒酒疯,拉着胡安整整讲了一晚上种畜选育。

  “没了也没关系,可以再培育。”温特斯引导着学长。

  “唉,不一样的。”学长醉醺醺地说:“改良品种,最快是用公畜,效果最直接是母畜。我那里既有公畜、也有母畜,都是辛辛苦苦选育出来的,现在都没了……罗纳德……养猪吃肉,没问题,可是哪有宰种猪吃肉的?我好恨……”

  温特斯一边听,一边点头。

  安娜却有些气恼,晚宴上谈什么母猪、公猪呀?她明明已经示意温特斯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可坏东西却像听不到、看不见一样,继续引着梅森先生往下说。

  安娜忽然听见妹妹开口:“不能再从外面买吗?”

  有女士对这个话题感兴趣,梅森学长谈性更浓,他打起精神解释道:“猪大多是一家一户散养,缺乏育种的意识和条件。一口气养很多,才有更多的机会从中选优培育。”

  凯瑟琳嫣然一笑,好奇地问:“那不能再重新养很多吗?”

  小纳瓦雷女士在某些方面,要比她的姐姐敏锐得多。例如……显然M先生是在有意诱导梅森先生谈论某些事情。

  “恢复畜群的规模……要花很多年。”学长愈发惆怅伤心:“怀胎要时间、幼崽长大要时间,唉。”

  “那育马呢?”温特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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