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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托钵修士


  温特斯怎么也没想到,卡曼口中的“瑞德兄弟”居然是这样一个沧桑的老头。

  老人家的须发间已经找不见一丝黑色,皮肤也松弛了下来,像是耷拉在骨头上。

  因为年纪太大,不可避免的骨质流失让他的身躯略显佝偻,但隐藏在皱纹中的一双眼睛却依然是亮晶晶的。

  这位托钵修士身着粗布灰袍,气定神闲地打量着狼镇镇公所和两位公职人员,倒仿佛他才是此地的主人一般。

  在这个老人面前,吉拉德、谢尔盖都只能算是小伙子。卡曼称呼他为“瑞德兄弟”,但实际上人家的岁数给他当曾祖父也是绰绰有余。

  “老先生,您今年多少岁了?”温特斯客气地询问道。考虑到老人普遍听力有碍,他特意提高了七分音量:“七十?八十?”

  “阁下请放心,我还不至于老到耳背。”瑞德修士哈哈大笑着说:“实不相瞒,老朽今年已经九十五啦!”

  卡曼神父也解释道:“瑞德兄弟六十岁之后才被祝圣。他立誓成为托钵修士,虽然已经九十五岁高龄也仍在云游布道。”

  “九十五?我这是见到活圣人了吗?”五十有四的吉拉德大吃一惊,赶紧把自己的椅子搬给老修士:“老人家请坐,您看起来倒是年轻……”

  瑞德修士倒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

  九十五岁的托钵修士让温特斯也十分震惊,但他却注意到了另外一处异常:老人说话时有一种别扭的口音,听起来就像是在用另一种语言模仿着通用语的发音。

  “瑞德修士?你不是塞纳斯人吧?”温特斯的眉心皱了起来。

  老修士微笑着回答:“不,不是。”

  “你是赛利卡人?来自东方的东方之人?”

  “阁下倒是渊博。”老修士笑容可掬地说:“少有人能看出我来自赛利卡,大部分人即便认出我不是塞纳斯人,也都以为我是从东方来的撒拉森人。”

  果然!温特斯心想。

  对于这片大陆上塞纳斯人或是帝国人而言,“东方人”一般指代的是近东的撒拉森人,“东方”自然也是指现今弗莱曼帝国的领土。

  而东方的东方、季风航线的折返点、香料、丝绸和瓷器的土地、极东之地,在地理学者口中被称为远东。

  不过这个时代大部分人弄不清东方和远东的分别,他们也不需要这些知识。除了学者,只有商人才知道在远东还有另一个强大的帝国。

  对于其他人而言,远东的赛利卡人和近东的撒拉森人没什么区别。

  但从托钵修士进门的那一刻起,温特斯就觉得这老头是远东人。

  虽然相貌这东西千人千面,但不同地域的人们五官都有微妙的差别。哪怕说不明白差别在何处,也能通过直觉辨认出来。

  可托钵修士实在是太老了,松弛的皮肤、层叠的皱纹、沉淀的色素掩盖了异邦人的外貌特征。

  因此在洞察力没那么敏锐的人眼中,瑞德修士只不过是一个口音奇怪的老头罢了。

  “这没什么,我只是在维内塔见过一些从远东来的赛利卡商人。”温特斯没有接受恭维,反倒觉得这老头愈加可疑:“我倒是很好奇,一个赛利卡人怎么领了公教的圣职?难道教会已经传播到远东了吗?”

  “哦,这说起来可就话长了,从头开始说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老托钵修士捋着长须,笑眯眯地说:“我是在罗德岛皈依、领受圣职并被祝圣。至于一个赛利卡人为什么当了公教托钵修士?我也不明白,大抵是主上的安排吧。”

  温特斯还想继续追问,但却被吉拉德打断了。

  “您……您是从世界最东边来的?”老杜萨克的态度变得敬畏而恭谨。

  “某种意义上来说的话。”托钵修士轻抚须髯,微笑着说:“是的。”

  吉拉德的神情愈发恭敬,就差亲吻托钵修士的衣角了:“您……您是活圣人?”

  “不是。”

  看着老杜萨克膝盖打弯的模样,温特斯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他咳了两声,不冷不热地问老神棍:“我之前以为卡曼说的瑞德兄弟是年轻人,您都九十五岁了,还要来给我当抄写员吗?”

  “什么?!”吉拉德一下就急了,他跳起来嚷嚷道:“咋能让瑞德修士当抄写员呢?”

  “米切尔先生,请稍安勿躁。”托钵修士对吉拉德挥了挥手,老杜萨克立刻就像驯服的小狗一样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瑞德修士神色自若地说:“我就是来应聘抄写员的。今年我就打算在狼镇过冬啦,所以想找一份能养活自己的活计。”

  “您怎么能干抄写员的活,请您到我家来。我愿意供养您,到什么时候都行。”吉拉德急切地说。

  “米切尔先生,我是托钵修士。”瑞德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曾立誓清贫,不劳动则不得食,我是不会接受别人白白供养的。”

  吉拉德听了这话神情更加感动,他甚至不由自主跪倒在地托起托钵修士的衣角放在唇边,眼眶泛红,就差当场哭出来了。

  温特斯看到这一幕,只感觉一阵恶寒,不由自主翻了个白眼,他心想:“好嘛,现在这老神棍哪怕让米切尔先生跳崖恐怕他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看着眼前的老神棍,温特斯更是愈发厌烦,他话里带刺地问:“瑞德修士,抄写员的活很繁重,恐怕您一个老人干不了吧?”

  “请放心蒙塔涅先生。别看老朽岁数大,脑子还清明,手也还能用。”托钵修士的笑容愈发慈祥和蔼:“抄写文卷、算钱记账,不在话下;内外医术、疑难杂症,在下都有所心得;弥撒告解、施洗祝福,是我的本职工作;哪怕是驱魔解梦、卜卦看相,老朽也略知一二……”

  老托钵修士滔滔不绝、绕口令一般的贯口把一旁的温特斯和吉拉德都听呆了。

  瑞德修士越说,吉拉德的态度就越恭敬谦卑。

  但温特斯越听,却越觉得眼前的老神棍根本就不像神职人员,反倒像是江湖骗子一般的人物。

  温特斯狐疑地看向卡曼司铎,年轻的神父则用一个尴尬的微笑回应。

  温特斯和卡曼相对无言,吉拉德虔诚聆听,老托钵修士捻须微笑,镇公所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房门突然被推开,惊慌失措的杂货商再一次带来了坏消息:“大人!烽火!又有烽火烧起来了!”

  “烽火?”吉拉德又惊又怒:“昨天那群狼怕是饿疯了吧?还敢来?”

  “我去看看怎么回事。”温特斯立刻取出火枪和弹药,甚至来不及告辞便跑向后院去牵马。

  吉拉德·米切尔则留在镇公所里接待瑞德修士和卡曼神父。

  跨上红鬃的温特斯直到跑出镇中心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狼烟升起的方向是杜萨村。

  ……

  老谢尔盖把温特斯领到了公共牧场,小马倌安格鲁正跪在一具马尸旁伤心地哭着。

  看到青色的鬃毛,温特斯辨认出了草地上的马尸。

  是特勒青,那匹神骏的青马,马群的领袖、父亲和保护者。

  “应该是今天清晨的时候,那凶兽闯进来把特勒青弄死拖进了林子。”谢尔盖失去了平日里的笑容,面色阴郁地说:“小钩子早上起来发现少了匹马就喊我们去找。等找到的时候,马肚子都被掏空了。”

  “安格鲁!”温特斯下马走到小马倌身边:“看到是什么了吗?”

  小马倌抹着眼泪摇了摇头。

  看到小马倌跪在马尸旁止不住的抽泣,温特斯抓着衣领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别哭了!是男子汉就别哭!这事不怪你,但你要把流眼泪的力气拿去报仇!”

  用袖子给小马倌擦了擦眼泪,回到马背上的温特斯问谢尔盖:“还有别的伤亡吗?”

  “罗斯托夫家的小儿子和尤什卡家的闺女也不见了。”老谢尔盖的神情更加阴郁:“罗斯托夫那醉鬼到最后也没发现儿子昨晚偷跑出去了……那俩孩子平时就总在一起厮混,也不定是出事……”

  这个时候还敢去树林里野战?!

  温特斯又急又气:“什么时候跑出去的?有人看到他们往哪去了吗?”

  “没有。”谢尔盖闷声摇了摇头。

  “马尸在哪发现的?”

  “村南林子里。”

  “叫上所有杜萨克,跟我走!”

  不需要任何动员,杜萨克们的愤怒和震惊已经到了极点,所以还能骑得动马的男人不分老幼,全数牵出战马、提着长矛和猎枪在村广场集结。

  在杜萨克们眼中自己才是捕食者,才是提供援助和保护的一方。

  没有人想到杜萨村会被袭击——杜萨克们根本就不会有这种想法,杜萨村甚至连烽火都没有准备。

  也是这种盲目自大的情绪让杜萨村疏于防范,让年轻人敢在这个时候去林间幽会。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派出骑手通知吉拉德并召集其他四个村子的民兵队后,温特斯带领着近百名杜萨克进入林地,三人一组拉网式寻找失踪的男女和野兽的踪迹。

  在幽深晦暗的原始森林中,骑手们在各自的视野范围内仔细地寻找,低下头便在枝叶间隐去了身影。

  众人用木棍、长矛敲打树干,震慑野兽的同时也用这个方式确定同伴的距离。

  温特斯和猎人拉尔夫以及谢尔盖一组。

  看到温特斯阴沉的脸色,拉尔夫谨慎地劝解道:“大人,请不必太担心,那两个孩子大概不会有事,可能只是玩疯了忘记回家。”

  “为什么?”

  “因为野兽很少为了杀戮而杀戮。”猎人小心翼翼地解释道:“猛兽吃饱后哪怕丢一只兔子到它们面前,它们也不会理睬。那东西是饱餐一顿后才舍弃马尸,除非被激怒否则应该不会主动攻击人。”

  老谢尔盖听了猎人的话后神色缓和了一些。

  老头把手里的棍子狠狠砸在树干上,恼火地说:“先是狼,后是这东西,怎么这些恶兽都好像发了疯一样往林子外面跑?”

  拉尔夫想了想,缓缓答道:“最大的可能是吃不饱,除非尝过人血,否则再凶恶的野兽也怕人。再就是猛兽都有领地范围,如果有更凶恶的家伙夺走了领地,那原来的猛兽就只能逃跑。我觉得……那群狼很可能就是被我们在找的那东西从林子赶出来的。”

  温特斯心神一动,问猎人:“你是说野兽的领地会像骨牌那样一个推倒一个?”

  “我不是那个意思,要是狼被熊赶进另一只熊的地盘,它还是打不过熊。”拉尔夫抓着头发苦恼地说:“我也说不明白……唉,这片原始森林的秘密太多了,我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嗨!有什么好想的?就是狼灾罢了?猛兽伤人哪个地方没有?”谢尔盖撇了撇嘴,不屑地说:“难不成还能是有人把林子的兔子、獐子都打光了,搞得狼熊没东西吃才跑出来?”

  猎人刚想说什么,从林地深处看不见的地方传来的喊声:“这里!在这里!”

  三人立刻朝着声音的方向靠拢。

  一名杜萨克发现了挂在灌木上的碎布……还有血迹。

  顺着血迹,众人找到了尸体。

  两具尸体。

  一具大致完整的男尸,颈部以上被咬断,头颅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还有一具看不出是男是女,甚至已经无法被称为是“尸体”的尸体。

  因为只剩下了两条腿,其他部分都被扯碎了,脏器和碎肉像下雨一样被甩在林地间。

  罗斯托夫悲痛欲绝,死死抱着小儿子冰冷的身躯不肯撒手。这个常年酗酒的男人第一次恢复了清醒,却是经历丧子之痛。

  女孩的父亲看到这一幕,直接昏死了过去。

  谢尔盖攥紧了拳头,恶狠狠地看着拉尔夫。

  老头没说话,但猎人不会误解那个眼神:“你不是说不会出事吗?!你不是这样说的吗?!”

  拉尔夫检查了两具遗体后,艰难地开口:“那凶兽应该是先拖走了女娃,男娃想要救人于是追了过来,最后也被凶兽咬死。”

  分散搜索的杜萨克们听到消息,纷纷赶了过来。人们聚拢在遗骸周围,两条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消逝了,留下的只有无尽的悲痛与愤怒。

  “留几个人帮家属把遗体送回去。”温特斯压抑着情绪,重新跨上了马背:“其他人,跟我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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