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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九章 季风


  一连数日,营地先是向西南迁徙,然后转头向北。

  赫德人使用月历,纪年法与诸共和国不同。

  温特斯只好自行估算日期,他记得辎重队从双桥大营开拔是1月12日。

  一路西行,跨越界河、穿越无人区,抵达冥河大营当是1月30日。

  那晚,天空飘下雪花。

  在那之前,他只是一名被临时征召的驻镇官,领着一小队民兵,在帕拉图境内做一些转运物资的辛苦活。

  从那之后,他的世界就像被疯马拖拽的大车,一路向着悬崖狂奔。

  历经波折,辎重队2月24日抵达边黎大营。十二天之后,边黎城破。

  次日,他作为先头部队踏上撤退之路,3月29日再次见到冥河。

  他一天一天地回忆着,大致确定自己在额儿伦的毡帐内醒来是4月16日。

  到现在又过了七天,那就是4月23日。

  “我已经离家如此之久了吗?”温特斯恍然如隔世。

  四月,海蓝肯定已经热得很。

  路上的男男女女早就换上漂亮的轻薄单衣,只有上了年纪的人还裹着冬装。

  码头到处都是光着膀子的搬运工,大小商船在海湾集结,等待季风如期降临。

  圣主升天节也快来了,那是海蓝最重要的节日。

  在那一天,人人都会盛装打扮,跟随“执政官金船”前往圣尼古拉岛。

  等待他们的是捧着圣水、盐和橄榄枝的祭司。

  祈祷词雷打不动:“哦,主啊!请赐福于我们,赐福于所有海上之人,让大海永远平静安宁。”

  接下来是盛大的庆祝和游行。

  圣主升天节之所以重要,因它代表新一年航海季节的开始。

  短暂的狂欢之后,海蓝人便将驶向无垠的大海。或是带回财富,或是就此消失。

  温特斯的思绪已经飘散到大海之畔。

  他呆呆地开口:“额儿伦?”

  “嗯?”额儿伦正在做刺绣活。

  “春天来了。”

  “是呀,一天比一天暖和,风也开始往西吹。”额儿伦笑着抬起头,柳叶眼弯弯:“老人说,该把牲灵都带到高地上去了。”

  “给我找把小刀来吧。”

  “好呀。”额儿伦手上运针不停:“你想要一把什么样的?”

  “最普通那种就好。”温特斯撑着坐起:“请再给我带一点树枝。”

  他现在已经知道,对于未出嫁的赫德女性而言,佩刀是重要的“信物”。

  男方下聘礼,女方回佩刀,所以不能随便拿未婚女子的佩刀。

  额儿伦很快为温特斯带来一柄巴掌大的小刀。

  刀的钢口很好,刀身和刀柄一体锻造;没有格,刀柄用皮绳一圈一圈缠着;整体风格朴实无华,是牧民生活的可靠工具,温特斯很满意。

  木匠活得用专门刻刀,但是温特斯并不打算雕像刻花。

  他拿起一段树枝,慢慢剥掉表皮、截断、削尖。

  通过这种方式,他一点点活动着僵硬的手臂肌肉。

  “你是在削木签?”额儿伦有些不解:“是要织毛衣吗?”

  “就是活动活动胳膊。”

  额儿伦哄着温特斯:“在毡帐里削,木屑会弄到毯子上的。那我扶着你到外面去好不好?坐一会,晒晒太阳。”

  温特斯不愿意离开帐篷,也不愿意在营地里露脸,但是他不会拒绝额儿伦。

  “好。”

  温特斯的腿伤已经消肿,但距离去掉固定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额儿伦扶着他走到毡帐外,搬来一口木箱,让他坐在帐门口;又拿来毯子,给他盖在腿上。

  又是一天的跋涉,今天在一片稀疏针叶林里宿营。

  夕阳穿过枝叶,投下斑斑点点的光。

  小狮子提着一条鹿腿走了过来,打趣道:“光看脖子以下,还以为你是炉火旁的老头子。”

  温特斯默默削着木头。

  “你这是要做烤肉的木串子?”小狮子也十分好奇。

  他盯着温特斯手上的小刀,眨了眨眼。

  温特斯点了点头,继续削木头。

  “你呀,少说几句话。”额儿伦从帐篷里走出来,拿着羊毛针织薄毯给温特斯披在肩上,又从小狮子手里接过鹿腿:“让赫斯塔斯安安静静晒会太阳。”

  “唉,好好好。”小狮子咂了咂嘴。

  他蹲坐在温特斯身旁,看白色的木芯被小刀一点点削尖,问:“战利品分回来了。你那套盔甲,你还想要吗?”

  温特斯摇了摇头。

  “找到你的时候,你怀里还有一包地图。那个你还想要吗?”

  温特斯放下木签,想了想,说:“那是我一位长辈的物品,请还给我吧。”

  “没问题。”小狮子毫不犹豫地答应。

  两人又陷入沉默,只能听到小刀削木头的声音。

  小狮子干脆坐在地上,望着远处,漫不经心地说:“我哥也回来了,还没合营,到时候我领他来见你。”

  温特斯不置可否。

  “你休息罢。”小狮子起身:“我走啦。”

  这些日子里,小狮子时常会来找温特斯聊天。

  只是温特斯愈发沉默,甚至还没有刚苏醒那段时间活泼,唯有与额儿伦在一起时才有一些话。

  从姐姐和温特斯那里离开之后,小狮子没有返回自己的毡帐。他牵出马,带着护卫朝东边驰去。

  他翻过山坡,沿着溪水奔行,抵达数公里外的另一座营地。

  温特斯和额儿伦所在的营地体量很小,不是真正的赤河部“老营”。里面大多是边黎幸存的老弱妇孺,以及少量伤员。

  而小狮子来到的这座营地只有成年男子,披甲佩刀的岗哨随处可见。

  还有少量挂着弓、佩着箭筒的精悍侍卫,是为“箭筒士”。

  路上的人见到小狮子纷纷致礼,或是直呼“小狮子”,或是恭敬地唤他“灶主”。

  除了赤河部部众之外,营地后方另有近千被绳索、铁链捆成串的男人。

  这些男人穿的不是赫德袍子,而是带着血迹的帕拉图军服!

  他们是俘虏……也是奴隶。

  周围的赫德人像喂猪一样,把食物扔向他们。俘虏们发疯般争抢,甚至为此大打出手。

  一个中年俘虏刚抓起带着泥土和枯草的麦饼,就被另一名瘦弱俘虏抢走。

  瘦弱俘虏不顾其他人拳脚相加,拼命把麦饼往嘴里塞。

  另一边有人在惨叫:“我的手!”

  是其他人顾不得区分手指还是麦饼,一口咬了下去,带着血吞掉。

  围观的赫德人哈哈大笑,丢出更多麦饼。

  俘虏们羞耻吗?

  羞耻。

  但他们实在是太饿了,饿到绝望。

  十几天以来,他们日复一日跋涉,每天只能得到很少的食物,都是像喂猪一样投食。

  不抢就饿死。

  那种饥饿感无时无刻不在叩问他们:尊严值几个钱?羞耻是什么?

  赫德人俘获军官的数量很少,都被单独关押。

  不仅是军官,就连军士也已经从俘虏之中剥离出来。

  失去了主心骨,又被刻意地摧残,他们的意志已然彻底崩溃。

  一阵诱人的香味飘进俘虏们的鼻腔,所有人都不禁停下动作。

  赫德人把香喷喷的烤羊抬到他们面前。

  俘虏们扑向烤羊,转眼被手脚上的铁链绳索拽倒,又被闪着寒芒的长矛逼退。

  赫德人又推出几个蓬头垢面的帕拉图人。

  一名身材壮硕的青翎羽走过来,身后跟着个瘦小通译。

  瘦小通译怯生生地翻译:“火燧首领说,这几个奴隶想要逃跑,要受惩罚。”

  通译也是俘虏,但因为能说两种语言,他的境遇远比其他人好得多。

  青翎羽冷声呵斥,瘦小通译又大声喊了一遍。

  青翎羽还是不满意,瘦小通译又哭着吼了一遍。

  青翎羽一挥手,身旁的箭筒士抬出火盆。

  他们用烧得发红的铁锥从逃跑俘虏锁骨下穿过,像给牛穿鼻环一样,把铁环穿在逃跑俘虏的锁骨上。

  俘虏的惨叫令人毛骨悚然,空气中飘散着一种焦糊的肉香味。

  “火燧首领说,再逃跑的人就没有这么好运了,会直接杀掉。”瘦小通译声嘶力竭大喊:“火燧首领还说,荒原大得没有边际,无论你们跑到哪里,都会被抓回来。”

  俘虏们垂下头,有几个人盯着通译,眼里满是仇恨和愤怒。

  “火燧首领要把你们当中有本事的人挑出来,有本事的人来吃烤肉,没本事的人继续从地上捡吃的。”瘦小通译的嗓音喊得沙哑:“你们当中,有谁会打铁?谁会……”

  小狮子在旁边看了一会,无言地走向大帐。

  因为周围没有敌人,所以赤河部营地不再是帐篷包围马群的结构。

  马群被带到营地外觅食,各十夫队的小帐篷把大帐裹在最中央。

  路上,青翎羽牡鹿[博寒]叫住小狮子,和他并肩走向大帐。

  “迅鹰死了。”牡鹿小声搭腔,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唉,迅鹰是个有本事的,他的牧群总是比别人兴旺。”小狮子有些难过:“但是临阵拔掉翎羽逃跑,他也该死。”

  牡鹿叹了口气,这一仗打下来,白狮的“箭”死伤大半。

  像迅鹰这种不光彩的死法,还会被剥夺一切牧群、属民和奴仆。

  不过也正因如此,许多位置空出来,牡鹿得以从豪格科塔[百夫长]晋升为箭。

  [注:“箭”在赫德语中代表青翎羽级别的首领,又分为“射近程的近箭,射远程的远箭”。他们既是军事官,又是民政官]

  小狮子和牡鹿走进大帐时,正有箭筒士捧着一顶带血的青翎羽走出来。

  应当是迅鹰的头盔,因为赫德人忌讳身首分离。如不是血海深仇,即便是死刑也不会斩首。

  大帐里,众人围着篝火团坐,青翎羽们正在激烈地争论着。

  “帕拉图人元气大伤,正是东下打草谷的好机会!”

  “灰眼睛和健食者正在各自召集战团,为今年秋天的劫掠做准备。我们也该竖起大纛,否则那些依附我们的小部落会被吸引走的!”

  “日他娘!三十年没打过草谷了!明明是我们流血,却不带我们吃肉吗?”

  由于帕拉图的封锁,大荒原上什么都缺。

  一朝击败宿敌,人人迫不及待想去帕拉图抢一把。

  须知,上次诸部打草谷还是阙叶汗的时代,三十年之前。整整一代赫德人没见过帕拉图长啥子样。

  “打个逑!你们这群混崽子!”铁丰跳起来痛骂:“火已经烧到眉毛,还想着打草谷?当务之急是维系和特尔敦部的盟约!先保住自己再说吧!”

  一众青翎羽顿时安静下来。

  铁丰看向白狮,沉声说道:“特尔敦部折损好些人马,我们比他们的损失还大,正应该抱团自保。灰眼睛和健食者说是要去打草谷,谁知道是不是来灭我们的?”

  “依我看,烤火者也没安好心。”小狮子坐到篝火边上,眉头紧锁:“他就没有趁机吞掉我们的心思?三大部,都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都像狼一样贪婪、一样坏。”

  铁丰一摊手,万般无奈道:“谁让三大部是红云汗的直系后代?谁让他们是[金人后裔]?是[继承者]?只有他们才能当大汗,他们也无时无刻不想着称汗。

  烤火者的心思我能不懂?可是狮子咬着喉咙,狼咬着手,我们不打狮子打狼?提防着点便是了。”

  “你这话啥意思?”立刻就有青翎羽来了火气,大声嚷嚷道:“铁丰!你为啥总想着讨好烤火者?谁说只有三大部称汗?白狮凭啥不能当?我看你是想投奔特尔敦部!拿我们赤河部当献礼!”

  “放恁娘的屁!”铁丰勃然大怒,指着对方鼻子,唾沫横飞质问:“我要是有坏心思,我会带兵来帮你们?十年前赤河部被扬灰一样铲平,是谁帮白狮收拢部众?又是谁借兵给白狮?好哇!你们觉得我说话难听,我现在就带着鹰林部分营!”

  说罢,铁丰甩手便要走,小狮子紧忙拦下舅舅。

  对面的青翎羽被连珠箭似的话语问得哑口无言,垂头生着闷气。

  “舅舅。”沉默的白狮终于开口,淡褐色的眼睛如同深潭。他温和地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你。请你不要生气。”

  铁丰甩开小狮子,也气呼呼地坐回篝火旁,语重心长对白狮说:“一百多年前,红云汗与诸部斩九畜歃血盟誓,约定只有金人后裔才能称汗。虽然时过境迁,但是在众民心中还有这么一回事。

  你千万不要急着称汗,也别有这个心思,诸部不会服气的!要是哪天赤河部一统草原,你想当大汗、当单于,我一声也不吭。”

  “哈哈哈哈。”白狮仰天大笑,笑声凄苦:“我哪有这种心思?小时候,我只想让母亲弟弟妹妹能吃饱;母亲弟弟妹妹没了,聚集起来的伙伴也被杀得精光,我只想报仇;后来,追随我的人越来越多,我只想让他们安安稳稳活着。若是烤火者能做到,我去给他牵马也无妨!”

  篝火周围的青翎羽也被勾起伤心事,人人面容悲戚。

  与其他靠血缘维系的氏族部落不同,后赤河部部众来自于各个氏族。因为部落离散、家破人亡,陆续聚拢在白狮麾下。

  [注:后赤河部区别于被阿尔帕德率兵铲平的以白狮血亲为主的前赤河部]

  三十年来帕拉图人持续进攻诸部,生存空间被挤压的诸部又自相攻伐。不知有多少部落在动荡中被碾碎,又有哪个赫德人没有失去过亲人?

  小狮子猛然跳起来,大喊:“哥哥!你怎么能说这话?烤火者是什么东西?他也配?”

  “没错,他不配!”白狮重重一拳敲在膝盖上,语气坚定:“他太贪婪,又太无情,只会把我们当成奴仆看待。把赤河部部众交给他,我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青翎羽们应声而起:“我也是!三大部想来打我们,就让他们来!打死他们!”

  铁丰默默坐在原地,神情很疲倦。

  “第一,我们要继续维持与特尔敦部的盟约,名义上做他们的臣属也无妨。但是我们不会迁徙去他们的草场,更不会会与他们合营。须同烤火者约好,若是海东部和苏兹部想来攻我们,他不必来帮忙,只需去劫掠敌人老营。”

  “呜!”青翎羽们拍打胸膛齐声高呼,这是表达赞同的方式。

  “舅舅。”白狮看向铁丰:“烤火者那边,还请您出使。”

  铁丰微微一愣,他收起倦色,沉声说:“放心。依我看,即便不与他约好,烤火者也会去抄另外两部老营。我们流血,他们吃肉。这种事情,烤火者很乐意。”

  “第二,健食者和灰眼睛并非一条心,这是机会,要让他们互相牵制。言辞若是用在对地方,可抵万兵。我已经请大萨满前往海东部和苏兹部,为他们讲明利害。我们的力量虽然受损,但我们帮谁谁赢,我们打谁谁输。我愿意重申红云汗的盟誓,只奉金人后裔为汗。”白狮一摊手:“我愿再立誓,此生不称汗,否则愿死于万箭之下。”

  青翎羽们有些面面相觑,但有人打破沉默,高兴地说:“大萨满站在我们这边,那我们还怕什么?”

  “第三,今年秋天,我不打算召集战团东进打草谷。”

  大帐内安静下来,众人有些遗憾:“至少派一点人去吧?有肉不吃,太可惜了。”

  “不仅我们不去,我们还要劝说三大部不去。”白狮沉吟道:“帕拉图内部本就是沸水壶,靠着一直以来的胜利缓解压力。他们这次吃了大亏,很可能要动荡一番。我们贸然提兵过去,反而会让他们再次团结。”

  涉及到战略方面的问题,众人对于白狮有无限的信任。虽然有些遗憾,但还是齐声高呼:“呜!”

  “第四,我们要想办法团结周围的中小部落。三大部虽然势力大,但是把中小部落拧成一团,也不弱于他们。犬兵部和黑水部的首领愿意为我们去说服诸部。”

  “呜!”

  “还有最后一件事。”白狮展露笑意:“按老规矩,把战利品分掉吧。”

  “呜!!!”欢呼声冲破帐篷,直达云霄。

  对于赫德人的战争——或者说劫掠,赫德语里这俩是一个词——而言,最重要的就是战利品。

  仅次于死刑的重罚,便是剥夺战利品。

  赫德人所谓的战利品是什么呢?

  什么都是。

  马车?好东西!

  帐篷?好东西!

  铁工具?好东西!

  盔甲武器?再好不过!

  帕拉图人丢弃的一切事物,对赫德人而言都是好东西。

  但是真正能记到账目上的只有三样:人丁、马匹和盔甲。

  赫德诸部的战争歌谣不会传唱抢夺多少金银布匹,但是一定会记录夺取了多少人丁、马匹和盔甲。

  冥河之战结束,诸部联军就基本散伙。

  白狮不想渡河追击,其他人想渡河追击也没有能力组织。即便白狮想,他也缺乏运力。

  赫德人没能俘获骡马,因为尽数被塞克勒带走。

  盔甲倒是有不少,板甲和扎甲超过万领。

  板甲是帕拉图军的,扎甲都是帕拉图军从赫德诸部手里缴获的。

  还有许多冷热兵器,火枪、刀剑,不一而足。

  对于处在冷兵器阶段的赫德诸部来说,披甲士和无甲兵的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盔甲是宝贝,一副盔甲能传好几代人、从一个部落流落到另一个部落手里。板甲更是宝贝中的宝贝。

  按照事先的约定,诸部的扎甲各自退还——甲叶上都有记号,帕拉图板甲按照出力多少瓜分。

  两样加起来,赤河部拿到近三千套盔甲,他们也流了最多的血。

  诸部虽然眼热,但还不至于上一秒是盟友,下一秒便抽刀对砍。

  除了盔甲武器,还有奴隶。

  帕拉图人摧毁大桥虽然暂时阻断追兵,但是也把没来得及过河人马留在西岸。

  诸部抓到两千六百多名俘虏,大多数是辅兵,带伤。

  按照往年的行情,帕拉图奴隶价值很高,因为这三十年来赫德人就没什么抓帕拉图奴隶的机会。

  而赫德诸部抓帕拉图奴隶,除了日常干活,主要让他们种地。

  没错,荒原上也有可耕种的土地,赫德人也需要农作物补充粮食来源。

  为了不让帕拉图奴隶逃跑,诸部首领甚至会给帕拉图奴隶娶赫德女奴。

  如果是铁匠、石匠、木匠这种有手艺的奴隶,价值就会更高。

  但是现在时节不太对,赫德人抓帕拉图奴隶是要他们种地,可现在已经过了播种的季节。

  一口气抓了太多、俘虏,帕拉图奴隶也在迅速贬值。

  赫德诸部干脆不分工匠、劳力,直接按人头分配。

  赤河部手上还有千余具羊皮囊,于是白狮安排人手在冥河上当起了艄公,收取俘虏作为船费——还有部落尚不满足收获,想要渡河追击。

  诸部首领个个都精明得很,须知,帕拉图军队的精华几乎都在东岸。

  追死一个人,就是一副板甲——帕拉图人绝没有力气再把尸体和盔甲带走。

  也正因如此,百公里无人区内的追逐战,赫德人都是以部落为单位,而不是再像之前那样的“联军”。

  其他部落也许不需要俘虏,但是折损许多部众的赤河部亟需补充劳动力。

  所以赤河部分到千把俘虏,他们需要把这些奴隶带回去,尽量别让他们在路上死掉。

  以上种种,都是联军层面的分配。到了部落内部,又是一种分法。

  很多首领根本不给部众分润战利品,特别是这种战利品以军用物资为主的情况。

  但是赤河部的战利品会尽可能分配到所有人头上,无论多寡。

  每名部众都能分到自己那份,死者的家属也有抚恤。

  这可能导致一个奴隶有多个所有者,按照赤河部约定俗成的规矩,其中一个所有者可以赎买。

  如果买不起,就大家共用一个奴隶。

  赤河部军队的意志远比其他部队坚定,一部分便是因为白狮处事公正,愿意与所有人分享战利品。

  [注:战利品的概念不局限于打仗,围猎的猎物也是战利品。战利品的分配是赫德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

  青翎羽们兴高采烈掰着手指计算细账。

  “你要什么?小狮子?”铁丰问。

  “我?”小狮子面露微笑:“我只要一个维内塔人。”

  ……

  小狮子口中维内塔人,此刻正在制作滑轮组。

  温特斯没有别的工具,他只有一把小刀。

  部落医者说他需要活动膝关节和踝关节,一点点加码,这样才不会落病根。

  额儿伦便每天协助温特斯“复健”。

  但是温特斯的身高体重放在那里,额儿伦光是搀扶他都很吃力。

  而且她平时还要照料温特斯起居,温特斯实在不忍心见她这样幸苦。

  温特斯要做一套滑轮组,用支架吊着,这样他就可以自己活动膝盖和脚踝关节。

  同时也能活动他的上半身肌肉。

  他还有事情要做,不能躺在这里。

  ……

  同一时刻,诸王堡。

  太阳的余晖下,阿尔帕德带领两名护卫骑马入城。

  远征军残部返回帕拉图已经超过一周,目前驻扎在帕拉图军队辎重集散地,也就是温特斯出发的地方——双桥大营。

  明明已经回到本土,情况却比在荒原还要严峻。

  远征军没有解散,不仅常备军部分没有解散,就连辅兵也没有解散。

  不仅如此,阿尔帕德还接管了双桥大营的守军和征召民兵。

  他的诉求很简单:“第一,解决远征军的抚恤问题。”

  战前,陆军总部与常备军官兵约定,一切赏格以土地的形式发放。

  远征军带回了数不清的赫德蛮子的耳朵,他们曾经浴血奋战过,应当予以兑现。

  “第二,动员部队,整军备战。这一仗还没输,帕拉图人还要再打回去。”

  阿尔帕德深深知道,赫德诸部就像围住狮子的群狼。

  如今狮子的震慑力减弱,狮子的爪子被折断,群狼已经开始蠢蠢欲动。

  过去三十年,帕拉图人能维持边境的繁荣发展。不是靠防守,是靠进攻。

  两个军团的常备军,分散在漫长的边境线就像往湖水里撒盐。

  如果由蛮子占据进攻态势,他们可以从各个位置发起突袭,抢一把就跑。

  帕拉图人将面对古牧罗帝国的战略窘境,边境各地烽烟四起,常备军疲于奔命。

  军队的规模不得不继续扩大,却无法赚取足够的利润。

  没错,帕拉图常备军现在是能赚钱的。

  依靠借贷、抵押、债券以及种种令人眼花缭乱的“金融工具”,三十年来帕拉图对于赫德诸部的每一次战争都是盈利买卖。

  在军队出征的时候,无人区的土地就已经被划分、买卖,并作为军费流入陆军总部和大议事会的库房。

  且不提违约会怎样的后果——仅仅是想到这一点阿尔帕德都头疼欲裂。

  光是从战略攻势变为战略守势,帕拉图常备军就会从聚宝盆变成无底洞。

  在发给大议事会的公开信里,阿尔帕德明确写道:“解决远征军的抚恤问题,我愿脱掉军服、捆住双手,承担这次战役的全部失败责任。至于亚诺什将军的大军团长职务,我推举塞克勒准将接任,他是唯一能准备好下次战役的人。”

  阿尔帕德自认为做的没错——他本来就是一个不擅长失败的人。

  面对失败,他的第一反应永远都是“老子没输,老子要再打回去”。

  他的意见也得到了帕拉图陆军的支持。

  陆军总部派遣亚当斯将军前往大议事会,向所有议员阐述阿尔帕德的理由。

  但是在大议事会看来,这就是背叛、这就是胁迫、这就是“逼宫”——不过也没错,因为阿尔帕德就是要逼宫。

  他带着怨气,得知浮桥被毁,他曾第一时间派人求援。

  可大议事会只给他发来五道撤兵命令。

  阿尔帕德想起这件事就怒不可遏:“撤你娘!老子被蛮子咬着尾巴,不打一仗走得了吗?”

  在他看来,如果大议事会能像他曾经要求的那样,“快速动员、快速反应,不理睬赫德劫掠者,直接派兵救援”,他绝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阿尔帕德已经打定主意:这黑锅他可以背,要杀要剐随便处置。但是这一仗还没完,而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帕拉图!

  而大议事会反应如何呢?

  在诸王堡派议员看来,阿尔帕德·杜尧姆已经形同叛国。

  诸王堡派以市民阶层为主,他们一向主张限制军队权力,效仿维内塔共和国将军队的一切权力收归议会之下。

  而在蓝血派议员看来,阿尔帕德将军虽然事情做得有些唐突,但是出发点是好的,意见也是对的。

  蓝血派追根溯源是主权战争的第二阶段——帕拉图公爵领内战中,追随老元帅的贵族军官们融入新共和国的产物。

  他们的基本盘是广袤的乡村地区、地方议会,以及依靠军功授田的“自由人”阶级。

  所谓“自由人”,即有权参与议员选举的公民。

  他们必须是男性,而且拥有足够多的财产或功勋,一般在地方生活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目前帕拉图的“自由人”数量在成年男子总数的5%以下。

  正如白狮所观察到那样,在高歌猛进的时候,一切内部矛盾都可以被胜利弥合。

  可是一旦势头受挫,裂痕就会明显到让人不得不注意的程度。

  两派议员争吵不休,一派坚决要求阿尔帕德无条件解散军队,另一派坚决反对。

  大议事会内数次上演全武行,军事背景深厚的蓝血派议员打得诸王堡派议员抱头鼠窜。

  最后,双方勉为其难达成妥协。

  大议事会决定同意阿尔帕德的要求:抚恤远征军残部——虽然还不知道从哪里找钱;同意委任塞克勒作为大军团长——只是同意,真正的委任命令由陆军总部下达。

  阿尔帕德需要解散军队,并前往大议事会述职。

  骑马走过吊桥,阿尔帕德心中感慨万千。他曾很多次走过这里,在欢呼和鲜花中凯旋。

  那时候的他是英雄,春风得意、笑容满面、鲜衣怒马过长街。

  而这次他走进诸王堡,再出来的时候就将是罪犯的身份。

  但是他不会成为罪犯,这身军装他穿了一辈子,懒得脱掉。

  小小的毒药瓶就放在他心口的暗袋里。

  述职完毕,卫兵拘捕他之前,他会当着所有议员的面把它一饮而尽。

  “毒死?便宜我了。”他想。

  他心甘情愿承担这次战役失败的责任——没错,不是战争,是战役。

  在阿尔帕德看来,这只是一场战争中的一部分战役,他还没输,这场战争也没输,帕拉图更没输。

  “亚辛,你这孩子。”阿尔帕德回想过去,不禁摇头苦笑:“还真是学了不少东西……可你为什么不跟我来帕拉图呢?唉,我为什么不把他强留在帕拉图呢?”

  他习惯性伸手去摸酒壶,又一次摸了个空。

  “那小子……应该已经死了。”阿尔帕德蓦然想起那名骄傲的维内塔人:“他还那么年轻,我答应让他回家,结果我害死了他。”

  他感觉自己正在飞快地衰老,每一次呼吸都比前一次更加疲惫。

  石板铺成的大街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突然,小巷里扑出一个男人,男人衣服上带着血迹,紧紧抓住阿尔帕德的缰绳:“杜尧姆!走!快走!”

  两名侍卫大惊失色,“唰”地拔出军刀。

  天色昏暗,但是阿尔帕德依旧能辨认出马前的男人是谁。

  因为眼前的男人是他的亲弟弟,大议事会议长——阿尔帕德·克莱因海斯勒。

  “你怎么搞的?”阿尔帕德当即便要下马:“你身上怎么有血!”

  “快走啊!他们要杀你!杀我们!”克莱因海斯勒哭喊着把哥哥往马上推。

  “砰!”

  一声枪响。

  克莱因海斯勒变得沉默,他的后脑壳被打得粉碎,红的、白的溅了阿尔帕德一身,他缓缓倒地。

  阿尔帕德呆立在原地,弟弟的手从他手里滑落。

  更多的枪响。

  还有脚步声、马蹄声。

  “格杀勿论!”

  “不要走了阿尔帕德!”

  “不论死活!”

  阿尔帕德发狂地大吼,他拔出军刀,便要上去拼命。

  两名侍卫拦在他面前,逼着他的战马转头,又冲着他的战马狠狠一踢。

  阿尔帕德的战马载着他向城门狂奔。

  他的两名侍卫冲向来敌。

  吊桥在缓缓升起,阿尔帕德狠刺马肋。

  在吊桥坡度即将变得无法攀爬之前,阿尔帕德的战马跃出桥面,从护城河上飞过,重重落在地上。

  随即,战马载着阿尔帕德消失在夜色中。

  塞克勒和诸王堡派议员首领格罗夫·大卫赶到城门上。

  格罗夫怒不可遏,狠狠给守门官一记耳光,他狂吼:“怎么会让他跑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马蹄声越来越近,阿尔帕德竟然回来了。

  他在护城河前勒马,悲愤地质问:“塞克勒!还有你吗?”

  “有我。”塞克勒面无表情回答。

  “叛徒!!!”

  “不!”塞克勒的声音冷峻坚定:“我只忠于共和国!”

  阿尔帕德绝望地大笑,取出毒药瓶狠狠摔碎,纵马离开。

  与此同时,格罗夫派出的特使正携带着“大议事会命令”赶往双桥大营。

  轰隆轰隆的雷声响彻四野,闪电照的黑夜如白昼。

  季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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