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绥帝有意封锁消息之下, 崔太后直到整件事尘埃落定,才知晓前因后果。
起初她惊得唇都白了,长甲掐着女官的手, “卢家一百六十多口, 当真被他、被他……”
鸾仪宫大太监颔首, 并奉上讨卢檄文,“这是陛下着令礼部起草的檄文, 卢家罪行尽诉其中,娘娘。”
崔太后接过一目十行, 冷笑一声,如何不知其中起码有半数都是绥帝捏造的罪名。但这声笑过后,胸口涌上的也是无尽悲凉。
她固然疼爱绥帝, 他既是她最敬爱的长姐所出的外甥, 也是当初崔家的希望, 更是如今整个大绥的帝王。她以为这会是崔家最强大的支撑, 如今看来,说是催命符也不为过。
卢家已经被他想方设法弄倒了, 崔家,又能被容忍多久?
纵然她提醒过崔家小心行事,但同为数百年的世家, 卢家犯过那些错,崔家岂有出淤泥而不染的道理。
她曾觉得绥帝太冷静淡然,像个不关心俗世的世外仙人, 现在看来冷依旧是冷, 只不过还多了股疯。如果他这样一意孤行下去,世家也许会被短暂地震慑住,但绝不会坐以待毙的。
只怕到时候……连崔家都不一定会站在他这边。
他究竟是从三年前就打着这样的主意, 还是近日突然如此的?崔太后神色不明地想着这件事。
她忧心忡忡之际,南音戒药瘾已经过去了近一月。
令永延轩上下长舒一口气的是,江盛今日为南音诊脉看过情况,道她若能坚持下去,至多再一月就能真正戒除。
本来预计的时辰最短也需三月,许是南音自身坚定,受到的照料也足够周到,她恢复得比江盛想象中好许多。
“娘子双目既已恢复,不如多做些其他事,或阅卷弹琴,或去园中游玩,不知不觉这些疼痒便过了。”江盛建议。
“嗯,我知道的。”南音最近恢复了作画,还在同绥帝学下棋,这样打发时间能尽量让注意力转移。
江盛心悦诚服,“慕娘子心智之坚,江盛敬服。待药瘾断却,可否请慕娘子书写断瘾小札,以备后人?”
南音犹豫了几息,还是颔首,“我尽量试试。”
她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厉害,在后来,其实更多是先生在帮她坚持。
其中详细南音或许记不清,但她身边人,确实是再清楚不过的。
第六日的时候,南音就已痛苦到极度想喝药了,口中念的心中想的都是一个“药”字,对身边人诉委屈,说非常难受。紫檀琥珀她们不忍,请侍药房那儿熬了药,绥帝赶来时,药都已经凑到她眼前,被他强行端走,并重罚了紫檀琥珀二人。
神智不清时,南音甚至对绥帝感到愤怒,用尽力气对他拳打脚踢,张口咬他,又哭着道出“先生也一样坏”这种话。
那时候,所有人都能感到绥帝那种压抑的心情,但他硬是忍住了,没有一次拂袖而去。
于南音而言,则是她每每迷惘痛苦时,都能感到自己身处于一个强大温暖的怀抱中,崩溃前夕亦是这个怀抱的主人在安抚她,不住低声道:“很快便好。”
她深觉自己是从中汲取了许多力量才做到这地步,若要记载到小札中,自是不能这么写的。
窗畔支了一方小桌,桌面置砚台、左伯纸、羊毫笔,以及一只细颈长白瓶,瓶中养着鲜妍正好的茶花。正月暖阳打在小桌上,营出春光明媚的美好。
南音就坐在其中,长长的眼睫不住轻颤,似在思索。
一点温热落在了她额头,南音抬眸时,绥帝收回了手指,“在练字?”
“并非。”南音将江盛的话道出,请教他,“先生觉得,我该如何写?”
绥帝几乎不假思索,提笔在她面前的纸上笔走游龙,几息就写成一个大字——忍。
南音讶然,“我都是靠忍过来的吗?”
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强大。
绥帝给予肯定,“若无你的韧性和坚毅,此事断不可成。”
南音脸色微红,好像想开心,又觉得有骄傲之嫌,于是便成了唇角微抿、眼却带笑的模样。
绥帝唇畔亦有微不可见的弧度,“在我面前不用掩饰,坦然即可。”
他在旁落座,顺手拿起了南音之前练的几张字观看。低眸间,让已然恢复视力的南音将那眉梢上冰雪融化后的温和,领略得清清楚楚。
先生原是一双凤眼。南音想。
她从前没有认真仔细地打量过,因为那有些失礼,如今随意一带,便将那眼型的漂亮和凌厉看得清晰。
凤目主贵,黑白分明,不怒自威,先生的威严,往往有七分都显于眼眸的冷厉之中。但他的其他五官其实并无凶相,反而很有些俊美,只是先生的相貌好像很少有人会认真夸赞。即便有,都是那些惯常用来夸天子的话儿。
旁人自是无暇打量绥帝外貌的,唯有南音的位置和身份,才能让她这样自然地从旁观察。
“字需再练。”绥帝出声,让南音随之回神。
南音清楚自己的缺点,颔首应是。她从前的字都是对着书中字临摹所学,有时候接连练的书中字体不同,她便跟着换,最后变成了不伦不类的笔法。
字勉强能入眼,但既不规范,也无笔锋。
她想张口说甚么,忽然一阵熟悉的心悸袭来,兀的让她僵在原地,转瞬间就让绥帝察觉,迅速让她坐下,着人倒来温水。
这已经算较好的症状,诸如小小的心悸、头晕之类,南音歇息片刻即好。倘或是别的,她得立即回榻躺着。
静静待在位上,感受到暖阳清风加身,温水入腹,南音慢慢缓了过来,看着绥帝,好奇问:“先生为何每次都能这么快知道我是哪儿不舒服?”
连她自己有时都分不清。
绥帝沉吟,“胸闷气短,当微蹙眉尖。胃失和降,则唇畔轻抿。若是其他,便会双手拢袖,将自身藏于榻间。”
他微微抬眸,“是也不是?”
南音哑然,先生观察入微,已经对她的所有习性了如指掌。
一些惯于隐藏自身的小秘密,在先生的法眼下好像都无所遁形。
南音眨眨眼,流露出一种自然而然的敬服,“先生果真厉害。”
绥帝莞尔,人之百态,亦是他登基后面对百官慢慢揣摩而出的,寻常人只会因心思被摸透而恐慌,她却唯有崇敬。
他心中微动,其实有想拥抱她的欲望,但触及南音轻松怡然的神色,又不动声色按捺下了。自她药瘾发作倾诉心迹后,他已经知晓她心中的不安和畏惧。
对待他的强势和亲近,她不会反抗拒绝,反而会柔顺依从。但如此只会将她内心推得更远,他不希望南音抱着注定会被抛弃冷落的心态去接受他。
润物细无声,如此也许需要费些时间,让她慢慢软化那层壳并不容易,但他愿稍作等待。
不过这等待的时间,他不会给的太久。
续说了几句话,全英上前禀告,说是礼部拿了这次春闱考生的试卷和名次前来,已经事先问过中书令等人的意见,只等绥帝最后定夺。
“拿进来。”
礼部尚书亲自领人,抱着两大盒试卷到绥帝面前复命,视线触及南音时略有犹豫。科举名次在公之于众前都是一国机密,不适合被旁人所见。
南音领会其意,起身便要告退让出位置,却听绥帝平淡出声,“不用回避。”
他道:“南音,你也来看看。”
礼部尚书王知节低着头若有所思,看来这就是传闻中的永延轩娘娘了,圣宠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重,竟连政事也毫不避忌。
王知节这么想,岂不知南音也是第一次如此。她尚不知先生身份前,被传授画技时,先生就常常有事要忙,她都会默契地避开,只没想到这次被留下了。
方才已被告知是科举定名次,南音自觉需要避嫌,于是即便靠近了,也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以免造成干扰。
王知节所奉上的,是前五十名的试卷,其中各科所占人数、总名次已尽数呈于纸上。
大致看过名次,掠过一些有印象的人名,绥帝一言未发,“前二十名试卷取来。”
礼部官员忙取出试卷,小心解开红绳,双手奉于头顶。
绥朝科举并不封卷,阅卷官皆可看到所有考生姓名,若是遇到此前就熟悉的人,或是提前看过文章对其有好感的人,难免会给些人情。这也是当初相如端家中要带他去郑家请中书令关照的缘由,慕致远对云氏的倚靠,也是因此了。
但也不会全凭人情,至少学问不能太差。
绥帝阅卷的时间越长,氛围就越凝滞,王知节和礼部其他官员的额头渐渐渗出汗来,不安地小心抬眼,意图揣测天子容色。
奈何绥帝八风不动,那平静的神色能让人看出甚么才是稀奇。
再看全英,也是老狐狸一只,对他们的眼色只作不知,老神在在地手握拂尘立在绥帝身后。
有人眼眸微转,竟看向南音,对她笑了笑,叫她微微一愣,还不知其意,只静静移开了视线,让全英内心好笑。
慕娘子该是从未见过这场景,竟不知是在讨好她呢。
湖水平静,连一丝涟漪也无。
半晌,绥帝终于抽出一份试卷,“此卷法度严谨,针砭时弊,言之有道,为何仅得十一?”
王知节一瞥那人名,内心道了句果然如此。这位名为相如端的考生学富雄词,胸有丘壑,只可惜言辞太过尖锐,对世家批判太过,惹了众多考官不喜。
有人道他是知晓近日陛下之举,有意写下这篇文章讨好,此等媚上之人,不堪为官。但也有人喜他风骨不屈,敢在如今世家仍盛的时候公然叫板,将来定是个敢谏言、不为权势所折的直臣。
论才华,其实他可得头名。但论内容,因争议过大,使得他的排名几番变换。在这件事上,王知节一直保持着中立,没反对也没赞成。
他们知晓此子与中书令郑尽关系不同,呈上去后还以为郑大人会表示不满,但许是为了避嫌,他看过相如端的名次,竟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最终还是在陛下这儿被挑出来了。
“此人……”王知节斟酌语句,“少年意气,锋芒太过。”
点到即止,陛下自能明白。
“为国选良臣,何时有锋芒竟也成了错?”绥帝冷声,再提起几张的试卷,摔到那礼部官员的脸上,“再看其他,堆砌辞藻不知所云,竟也能排在他之上?!”
哗啦啦纸张如雪花飞扬,见天子动怒,王知节和其他官员立刻跪地认错,请绥帝下示。
绥帝沉默了会儿,而后道:“此次排名全部作废,五日后传所有考生入金銮殿,朕要亲自考校。”
在这之前,绥朝从无天子殿试的先例,王知节惊讶抬首,瞬间意识到这应该是陛下早就定下的主意,只不过借此事才说出。
前十名中仅有五名是世家子弟,他们本以为已算是让步了,没想到,陛下仍旧不满意。
……
王知节等人退下后,侍女纷纷上前奉茶,再敛息退下,南音也未出声,等待绥帝在那儿独自沉思良久。
已近午时,天边阳光更盛了,绥帝立在窗前,由光芒笼罩着,身姿挺拔。
“方才的排名中,你的兄长排第四。”须臾,绥帝转身道,对着南音时语气已然缓和了许多。
南音诚实摇头,“我并未注意。”
事实上,她根本没仔细看那些试卷,全作神游般,不想贸然瞧见一国机密。
绥帝早有预料,并不惊奇,“他虽有才华,却无为国为民之性。”
慕致远所书的文章很精彩,引经据典,行云流水,看上去是一篇会令所有考官都满意的文章,足以说明他确实才华斐然。
其中固然有人脉起了作用,但他本身的学问也是不能否认的。
唯独绥帝不满意。
值此之际,他要选用的人才和从前自然大不相同,至少要有敢于为他手中刀刃的勇气和决心。
可惜,在这些文章中,他能领会到的并不多。
“你可希望兄长得偿所愿?”
这是绥帝第二次问这样的话,南音已经能分辨他话语中绝非试探,而是真心这么问,于是摇了摇头,“我希望先生能得到可用之人。”
“世家子弟本就不可少,再多一个慕致远,也不算多。”绥帝的意思是,朝堂上注定要养一些不得用的闲人,多一个少一个对他而言都没区别。
南音依旧摇头,“阿兄他……是逐利之人。”
说出这句话的开始有些难以启齿,很快南音就放下了那些不适,“他之前的种种所为,都只是因云氏能给他利益。如果给予高位,他恐怕不仅不会是先生想要的人,还会……”
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清。事实上,是南音慢慢揣测出兄长亲近云氏的缘由后,就已经对他的品性失去了信任。
如果他是因云氏抚养了他那些年,而对云氏和慕笙月感情更深,她都能理解些。可他不是,他只是分清了谁能带给他更大的好处,这种利益分明的做法令她齿冷。
“你可还在意?”绥帝忽然问。
南音一怔,“在不在意……如今也无区别。”
她和阿兄的关系,早在那日撕破脸皮说出一切后,就不可能再回到从前了。
绥帝以一种极为随意的语气道:“既是逐利之人,便以利诱之。利不断,则爱不绝。”
南音的心结源于她的父兄,尤其是同胞兄长,倘若她仍在意这些,需要这些,绥帝不介意助她许之以利,将这些人牢牢栓住,匍匐在她脚下,任她差遣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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