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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温子望认真看去,  目光中含着审视和考量,对于他和慕怀林的身份而言,这种行为已属逾矩。

        虽只有二十二岁,  但从十岁起,  他就已经跟长辈们一起打理商铺,  走南闯北做生意了。温家发展成如今扬州城数一数二的富商,和他的经商天赋脱不了干系。

        论心计,  官场上颇为顺遂的慕怀林甚至不如他。

        温子望看得出,  慕怀林此刻说的不是假话,他是真心忏悔,  并且想好好补偿南音。

        此时如果南音提出让他休了云氏,  也许他都会为了取得女儿的原谅,挣扎一番后尝试去做。

        但,  温子望依旧不信他。

        慕怀林的性格很好揣摩,  也很好把握,典型的自我清高型文人,  有些优柔寡断,  却又吃软不吃硬。如果他先入为主了某件事,那之后无论旁人如何摆事实,他都会拒绝相信。

        姑母的悲剧,  南音受的苦难,  无一不是他造成的。

        但凡他当初多一点耐心,能够稍微给予姑母一丝包容,  就算还是没有发现真相,  也不会让姑母抑郁而终。

        这样固执、缺乏担当的他,很难说以后会不会因为其他事又改变看法,届时态度也许会再次倒置,  就像他如今变得厌恶云氏想补偿南音那般。

        温子望并不放心继续让表妹生活在这样的慕家。

        “有件事,姑父想来从未认真思考过。”温子望沉吟,“如今您自觉有错,想要补偿南音,但……南音那边如何想呢?”

        慕怀林说得更没底气了,“她自幼就想亲近我,很期盼父亲的爱护……”

        温子望唇畔重新噙上了春风般的笑意,慢慢的,那笑都让慕怀林感觉变成了讥讽,再仔细看去,这个小辈好像依旧是恭恭敬敬的。

        “我看未必罢。”简简单单的五个字,让慕怀林无法回答。

        温子望觉得这位姑父实在称不上聪明,和他说话颇费口舌,便不想再委婉周旋,“您有这心自然好,俗话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总归能有点用。只是祖母的年纪等不了又一个十六年,所以姑父的想法,显光注定无法赞同。等表妹去了扬州,或者在那长住下去,姑父自可时时去看望,温家一定扫榻相迎。”

        他笑了笑,“就算姑母不在了,两家总归还是姻亲,比旁人关系亲近些。若是您执意不允,惹得祖母伤心、父亲发怒,他们会如何做,我也不好说。有些事就算到了如今,恐怕也不好叫人知晓,您说是不是?”

        “……你威胁我?”慕怀林咬牙道,心底完全不慌是不可能的,只忍着不想对小辈示弱罢了。

        陛下登基时清算了好一批人,云氏的祖父就是因先帝朝时犯的错误而被内阁找去谈了话,之后对外道是年纪到了主动致仕,可凭他和云家的关系,哪能不知内因。

        “怎会。”温子望起身,掸了掸袖口,“温慕两家还在一条船上,我如何敢提威胁二字。但我毕竟只是小辈,长辈的想法也不敢妄自猜测,只能稍微给您提个醒。”

        “望您好好考虑今日之言,叨扰这些时辰,显光就不多留,先告辞了。”

        在他身后,慕怀林重重落座,此刻的心情竟比得知被捋了户部郎中一职时还要茫然。

        宫中小住十来日,南音渐渐习惯了这种自由轻松的日子。

        倒不是因皇宫豪奢,而是没有了在慕家的压抑和沉闷,崔太后又对她极近爱护,让她有种乐不思蜀之感。

        她双目仍未恢复,做不了其他,但绥帝时常会来鸾仪宫,两人多少都能说几句话,或者简单寒暄,或是讨论道家经书。

        崔太后起初还笑盈盈地旁观,后来见他们俩交流当真正经得很,一会儿经书一会儿作画的,听得她都麻木了。

        终于在这日午膳后,她忍不住出声,“陛下折子都批完了?”

        绥帝说是。

        “南音,你也无事可做?”

        “嗯,娘娘想做甚么吗?”

        崔太后拍手,“正好,你们俩去玩儿罢,只别再待在我这鸾仪宫了。再听你们俩在这儿论道,哀家只怕明日就要得道成仙,飘到那天宫去了。”

        她毫不留情地赶人,“走罢走罢,没到晚膳的时辰,你们俩谁也不许回来。哀家头疼,必须得好好休息休息。”

        南音颇有些无措地被“赶”了出去,绥帝倒是很淡然,这种经历他曾经也有过。

        “……先生。”她猜测绥帝的方向,抬首偏向那边,“先生这时候,一般都在做甚么?”

        “若无政事,便会看书,或者睡一觉。”

        南音低低唔一声,心道先生真的很沉闷,怪不得太后常说他活得像个七八十的老头。她虽然也比较静,但至少还会和紫檀她们一起浇花、编草结、调胭脂,或者偷偷溜出府到街上去玩儿。

        相比起来,她都觉得自己算活泼的。

        太后说她小小年纪竟也只会讲经书,南音倍感冤枉,她只是不知还有甚么别的可以和先生谈。因为即使看不见,可只要知道先生坐在旁边,她就会紧张局促,而后绞尽脑汁想先生喜欢哪些东西。

        “那,先生现今有何想去的地方吗?”

        绥帝抬眸瞧了眼天色,掠过她眼上的布条,“此刻日头正晒,不好再外走动,就随我去御书房。”

        南音下意识说好,而后反应过来,闷闷低下脑袋。

        她听的经书没有先生多,再相处下去,感觉都接不上话了。

        这儿离御书房算不上远,沿长廊踱去不过一刻钟功夫,绥帝没有传辇,就当饭后消食,伴南音慢步而行。

        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脚下,但更多的,还是静静地凝视南音。如果崔太后在这儿,定能发现这和当初他看那朵茶花的眼光,几乎有异曲同工之妙,那是一种微妙的痴迷,和一种不希望任何事物去打扰或伤害她的保护欲。

        “当心台阶。”在紫檀出声提醒前,绥帝先一步说出了这句话,并抬手,示意南音扶着他的手腕。

        其实紫檀一直在小心翼翼保持半步的距离搀扶南音,但绥帝开口,南音不想拒绝他的好意,便轻轻搭了上去,顺着那力道缓缓走下三道台阶。

        台阶没了,前方仍需穿过月洞门,还有几处拐角。绥帝没有收回手,令南音拉住他袖口,就这样迁就着她的步伐,在所有宫人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行着。

        紫檀睁大了眼,心道这肯定不合适,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全英眼疾手快地拉了回去,挤眉弄眼示意一番,总算让她打消了上前的想法。

        陛下待娘子这个学生还真是好,比郎主要慈爱多了。如此想着,紫檀觉得,自己是不该大惊小怪。

        经过莲花池时,南音感受到了那随风飘荡的水汽,迎面沾湿鬓发,脚下也好似带了滑意,抓住衣袖的手不由揪紧。

        袖口被揪成一团,绥帝全然没在意,进入御书房后随意甩了下,问南音,“想听经书,还是其他?”

        南音“啊”一声,暗道果然是这样,小心翼翼地问:“先生亲自读吗?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会。”绥帝道,“我偶尔也会如此。”

        全英以拳抵唇低咳一声,以免自己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看着,怎么感觉慕娘子有种被老师逮住而无法逃脱的学生。

        陛下的面子还是要维护的,全英这么想着,示意其他宫人退到外门去,别打搅了这二人相处。

        纠结想了半晌,南音决定放弃那些话本,那实在不符合先生的形象,就按先生的喜好,继续选经书罢。

        她选了本《太上老君玄元皇帝圣纪》,绥帝从书架中抽出,指引她在圈椅上落座,便翻卷低低读起来。

        绥帝的声音低沉有力,字句停顿恰到好处,能得他亲自朗诵经书,无疑是极大的荣幸。

        平心而论,南音以往是很爱听这些的,但前提是没有日日和人探讨道德经之流。她起初还告诉自己要认真聆听,不可辜负先生好意,可渐渐的,就开始不可避免地走神了,再然后……困意萌生。

        以前怎么不知,经书竟如此催眠……她努力让自己不要点脑袋,脑海中还迷迷糊糊闪过一个想法:她可能不太适合当女冠,这才几日就觉得倦了。

        所以,她之前那些想法并不是因为尊崇道祖,而是单纯想逃避到道观中去吗?怪不得有些经书她始终参不透,想来道祖也觉得亵渎了他罢……

        胡思乱想间门,眼皮越来越沉重。即便南音昨夜睡得再久,也无法抵挡此刻滔滔席来的困意。

        绥帝的声音越来越轻了,直到南音原本挺直的脊背越来越后,彻底靠在圈椅上,他微微抬手,正好接住了那往旁边倒的脑袋。

        她近日都在喝药,那些药有助眠的作用,所以经常会忍不住想睡,这是绥帝早有预料的事。

        但等她真正毫无防备地靠在了自己掌中,并且没有醒来的迹象时,他还是感到掌心处无比得滚烫。

        比十多年前,他遇见那朵让他第一次无法移开目光的茶花时感觉更甚。

        他对那朵茶花一直都是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遇见狂风暴雨便帮它树立遮挡之物,缺水了便去浇灌,亦不允许任何人去采摘它。唯独没有做的,就是走近去碰一碰它。

        此刻终于碰到了,那种油然生出的惬意并未让他感到满足,而是隐隐的好像有更深的欲望,想把这朵花一直放在掌中,让它永远在他的保护下,永无雨打风吹的忧愁。

        凝视南音的眸光变得愈发深沉,就在绥帝感觉,自己即将冒出甚么想法时,极轻的一声呓语,打断了他。

        刚沉入梦中的南音似乎梦见了甚么,嘟哝了句话儿,没有听清,而后就像个小孩儿般蹭了蹭他的手,难得显得稚气又可爱。

        绥帝动作顿住,唇畔有了微微的弧度。

        他掠过一眼门外,全英已经自觉把门帘给放下,所有人都守在外边,无令不敢张望。

        只思索了一息,绥帝顺着南音倒下的弧度,在尽量不惊醒她的情况下,将人打横抱起,放进了御书房内的小榻上。

        兴许午膳后喝的那药让人睡得比较沉,南音只在被抱起时微微动了下手,剩下的时候再没醒的迹象。

        将人置好后,绥帝给她盖上软被,无声注视了会儿,便回到座上。

        手中拿的虽是经书,但再也没了平静如湖水的心境,一页看了一刻钟,仍不知所云。

        这种时候,全英即便不知御书房内发生了何事,也是万分不愿进去打搅的。可没办法,前来求见的不是普通人。

        他无声快速地入内,扫了眼御书房里侧的那道小门,顿时明了甚么,压低声音道:“陛下,上平侯世子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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