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亦正亦邪(结尾小增)
林如海一向清楚, 宁安青从出生就体弱。她不到周岁没了娘,被宁安华抱着来到林家, 寻常走一个月的路, 因怕她有不好,路上走走停停,走了足有两个月零十二天。
和宁安华成婚之前, 林如海看她们姐妹原无差别。
他虽心疼宁安华年未及笄, 就要肩负起宁家上下,教养弟妹, 还要一人担两家的事, 照顾贾敏和林黛玉,但宁安华有意避嫌, 他们一年也见不到几面, 兄妹之情只得存在心内。他心中的愧疚与自责也无从向人说起。
倒是宁安青当时还年幼,常与林黛玉、宁安硕一同来见他。
她和林黛玉只差一岁零两个月,又都年小体弱, 林如海挂心女儿,也一样挂心表妹,是真把她当半个女儿看。
宁安华来了几年, 林黛玉身子渐好,宁安青却一直不见好转。
林如海也曾遍请名医回来。可各样的药材她吃下去有几百斤,总不见效。
到了如今,林黛玉的身体已经与常人无异,甚至因每日坚持习武半个时辰, 比寻常的姑娘还更强健些, 宁安青却一直和从前一样弱。
宁安青从林如海的表妹成了妻妹后, 也开始着意避嫌。
与宁安华成婚这三年, 林如海只有逢年过节,或家里有什么大事才会见到宁安青。
但林如海疼她的心并没有变,还因心里将宁安华看得越来越重,也就越发把她当亲妹妹待。
不过碍于身份,平日远着些才是正理。
现在,宁安华辛苦了整整三日,才生完他们的第二个孩子,还在屋里不能起身。
她当女儿一样,从襁褓中精心养到九岁的唯一的亲妹妹,也是他今日还见过的妻妹,忽然病重垂危了。
林如海三夜未曾合眼,陡然听得这个消息,只觉得眼前一阵发黑。
不能让妹妹知道。
这是他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但他问清了宁安青的情况,思量过后,真正说出口的是:“我得去告诉你姐姐。”
看宁安硕并不赞同,他道:“你姐姐不会愿意你我瞒着她。”
宁安硕:“可姐姐才——”
林如海:“你先回去,我……抱着她去。”
宁安硕一跺脚,紧紧盯着他,问:“姐夫若是怕姐姐将来怨你隐瞒,只管说是我的主意!”
林如海:“我当然怕她怨我,但不是因为这个。”
宁安硕:“那是为什么!”
林如海目光沉沉:“我更怕她会抱憾终生!”
宁安硕霎时通红了双眼。
林如海拍了怕他的肩膀:“你也大了。去罢。”
宁安硕缓缓退后两步,转身走得脚步生风。
然后,他大步跑了起来。
林如海吩咐檀衣:“给你太太找两条斗篷。”
檀衣红着眼圈,一言不发跑进屋内开始翻箱柜。
林如海走进卧房。
方才,他出去的下一瞬,宁安华就猜到了宁安硕找他的原因。
他们站得离这间屋子虽远,可她升到三级后,五感又有大幅度的增强,将他们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
青儿是这半年惊惧忧虑过度,今日骤然放松,身子就撑不住了。
几乎所有大夫都说,青儿禁不得大喜大悲,情绪骤变,更不能心中存事太多太久,忧思伤身。
这两年有罗十一常在家里,不管青儿得了大病小病都能治好,她不自觉就把青儿看得没有前些年紧张了。
宁安华坐了起来,向林如海伸手:“走罢。”
林如海小心抱起她:“你……知道了?”
檀衣进来,给宁安华穿上一件长褙子,又
给她披好一条薄缎斗篷。
宁安华还能淡淡一笑:“能让安硕这个时辰过来,又不想让我知道的急事,除了松儿,也就只有青儿了。”
“多谢表哥没有瞒着我。”
人生两世,她真正放在心上的人不过寥寥几个。
她搂着林如海的脖子,用异能仔细探查了他的膝盖。
他确实没跪坏,不过是表面的淤青肿胀。
就算真跪坏了,她也能治好。
但是,青儿没有灵体。
所以,就算她已升至三级,升级时还引动了少许天气变化,就因为她不是治疗系,还没升到四级,她就只能看着妹妹病危将死,束手无策。
她能瞬间杀·死十个人。
却救不了自己的妹妹。
宁安华心里发空,眼中干涩,看宁安青的嘴唇张合,只能发出气音。
她在叫:
“娘。”
“姐姐。”
“娘……”
“姐……姐……”
宁安华松开青儿,感觉到妹妹的手指抓了抓,似乎想留住她。
她硬下心肠,起身被林如海扶住,同罗十一出至外间,问:“请先生实话告诉我,有几成把握?”
罗十一:“若能熬过今晚,便有三分。”
宁安华没问熬不过会怎么样,只说:“离天亮还有至少四个时辰。”
她问:“先生是否介意我请别的大夫来?”
罗十一:“我正想请示夫人,是否愿意让我请弓九过来替青姑娘诊治。”
她详细解释:“京中大夫医术能稳胜我的不到二十人,一半在太医院。夫人知道,如今太医院的院使、院判专负责上皇,只有四位御医与太医轮流当值。今日刘御医在宫内,方御医不当值,去太医院只能请来一位不熟悉青姑娘素日身体脉象的太医。纵请来一位医术高明的,看我是女子,未必愿意听我细说青姑娘的症状,反倒耽误了青姑娘的病情,不如请弓九过来。”
宁安华问:“只怕弓九先生不方便。”
罗十一:“夫人放心,他在京中。我亲自去请示指挥使大人。”
宁安华深深一礼:“青儿的性命,就全托给先生了。”
罗十一没有受这一礼,叹道:“是我没有及时察觉青姑娘的不对,夫人便是怪我,我也甘愿承受。”
被林如海扶起来,宁安华上前一步,紧紧握住罗十一的手:“先生放心,在青儿的事上,我永远只有谢先生的。”
罗十一眼中微闪:“夫人,我去了。”
宁安华目送她出了院门,看见她轻盈地跃上树梢,一瞬间就没了踪影。
她命:“去替我请佛像。”
林如海忙道:“我替妹妹拜佛祈福就是。”
宁安硕在屋内听见,慢了一步说:“我也拜!”
林黛玉也忙说:“太太还是快歇着,我……”
宁安华给黛玉理了理头发:“好孩子,你去替我守着青儿就行了。”
她看向林如海:“表哥也歇一会,等弓九先生来罢。”
林如海要说话,她道:“我才是青儿的亲姐姐,表哥就成全我吧。”
宁安硕走出来:“我也是青儿的亲哥哥。姐姐只管歇着,要做什么我来。”
宁安华微微弯唇:“你想拜,我不拦着你。但我想求的,你替不了我。”
她说:“我有分寸,只拜一刻钟,不会伤身。”
她如此坚持,谁也强不过,只得依了她。[注]
丫鬟们请来佛像。
两世第一次,宁安华如此虔诚地敬香拜下。
她双手合十,心中默念:
若真有佛
祖在上,我愿意把我从前世到今生四十年,身上所有的功德分给青儿一半。
等青儿熬过这一劫,我就去大明寺给佛祖重塑千两金身。
求佛祖保佑,青儿这一世能平安长大,健康百年。
……
京城西南角的大明寺,圆一法师在净室中面带微笑,睁开了眼睛。
林宅那位浑身功德环绕的女施主身上,亦正亦邪的白光愈发强烈了。
“阿弥陀佛。”
女施主不自称“信女”,看似在求佛,其实是在与佛做交易。
有女施主分出去的一半功德,足够小施主安然度过此劫。
至于小施主能否平安百年,还要看女施主将来还能再积攒多少功德。
不是人人给佛祖重塑金身,都能求得百年长寿。
他本来怕女施主今后情急之下,还会轻易再造杀孽,会惹得皇室动荡,国朝大劫提前,生灵涂炭,所以才替林施主解了一命。
果然有因有果。若能让女施主对我佛心生善念,也不枉他今日破例了。
……
更远处的东南方向,一个癞头和尚驻足大笑。
女施主并非冰冷无情之人,分明有情有义,是他与道兄多虑了!
罗十一落在罗宅外墙上,瞬间被七八个人包围。
她胸膛起伏,平稳呼吸:“罗十一,求见指挥使大人。”
两个人跳下墙进去回禀,另外五个人三前两后围着她。
在前的三人横刀,在后的两人举弓。
罗十一闭目,呼吸放缓,一侧唇角勾起。
竟然只有一个人比宁夫人强。
并不是她久不回仪鸾卫,他们都变弱了。
这几个人最大的不过二十岁,能有如此本事,已算不错。
是宁夫人确实天赋绝佳。
半刻钟后,去请示的两个人回来了,在下方抱拳:“请出示令牌。”
罗十一左手揪下腰间的典卫令,向下丢过去。
那两人仔细查验了此令,抱拳道:“典卫请。”
围着她的五个人这才收回武器:“典卫。”
罗十一对他们点点头,飞身落地,来至书房。
罗焰并没坐下,只站在主位旁,手扶着椅背:“免礼。林家出了什么事?”
罗十一一眼就看到他中衣的领口湿·着。
似乎是谁的泪痕。
——今日指挥使大人的岳丈被调离了京中,要去云南赴任。
——现下已近亥初了。
罗十一低头,快速把青姑娘的病情叙述一遍,求指挥使大人答应,让弓九去给青姑娘诊治。
罗焰听罢,只道:“你且回去。”
罗十一并不多求,行礼告退。
她尚未走出院门,罗焰就命人进来:“去找弓九。”
罗十一眉心一松,迅速赶回林宅。
弓九很快到了。
书房内外再无第三人,罗焰直接问:“你为什么喜欢林家?”
仪鸾卫里并无一个“侠义心肠”,弓九尤其面冷心冷,心中只认两个人:
他和罗十一。
宁夫人妹妹的生死,并不在罗十一的任务范围内。
罗十一虽是弓九的师父,却从不仗着身份让他做不情愿的事。
所以,今日罗十一能来请示,必是弓九提前答应过什么。
若不是对林家或林家人有好感,弓九何必在意一个小女孩的死活。
弓九表情没变,只有眉尾一动:“我说了,大人就让我去?”
罗焰:“你先说。”
弓九抬头:“林家是一个
家。”
看罗焰没表态,他又道:“林家,父亲是父亲,母亲是母亲,丈夫是丈夫,妻子是妻子,儿女是儿女。”
罗焰能明白他的意思。
人非生来无心无情。
武功再高,身体里的血也是热的。
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能多感受一刻真正的家的温存都是奢望。
他道:“去罢。你左手受伤,五日内不能轮值。把我的话告诉罗十一,她知道轻重。”
陛下几乎给上皇下毒,他也险些杀掉自己的手足。
陛下只会越发多疑。他今日成全弓九,又何必让弓九将来会被陛下疑心。
弓九屈膝半跪:“多谢大人。”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漫长,又似乎在转瞬之间,东方就泛起了淡淡的青白。
宁安青眼中模糊朦胧,只想看清面前人的脸。
她张了张嘴:“……姐姐?”
姐姐不是应该还在坐月子吗?
宁安华几乎落泪:“青儿?”
昨晚宁安青病势危急,宁安华又才生了孩子,都要人照顾,众人并没避忌。
此时弓九便在一旁给宁安青诊脉:“还要再看两日。”
宁安青慢慢转头:“是九先生吗?”
弓九起身:“是我。”
宁安青努力微笑:“多谢九先生。”
弓九:“姑娘还是少说几句话。”
罗十一:……
她实在没忍住,拍了他一下:“他的意思是说,青姑娘最好节省体力,先养好身子。”
宁安青慢慢点头,却又开口:“十一先生,送我姐姐回去吧。”
宁安华站了起来:“青儿,我这就回去了。”
她喂了青儿几口水,将这里托付给罗十一和弓九,便让林如海、宁安硕和林黛玉也各自回去歇息,谁想来下午再来。
林如海仍是抱着宁安华回去。
宁安华倚在他胸前:“我昨日在佛前许愿,要给大明寺重塑千两佛祖金身。”
林如海:“捐!捐四个,一个给你,一个给青儿,一个给二姐儿,一个给黛玉。”
宁安华扯他脸:“就一个!”
家里再有钱,也禁不住四万两四万两这么花吧!
她说:“十一先生的意思,是弓九先生没来过咱们家。正好青儿病重的事也不必对外细说。外人只知道我生了女儿,家里捐出一个金身,再有你昨日跑了半个城,以后说起来足够。你看怎么样?”
林如海偏头,贴了贴她的脸:“都听你的。”
北静王府,北清殿前,看到穿戴庄重,比半年前瘦了几乎一半的甄素英从软轿中出来,水溶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去扶她同行。
毕竟是圣旨赐婚。
毕竟是近两年的夫妻情分。
毕竟她怀过他的孩子。
毕竟……这半年来,她在静宜殿内安静养病,再没有自作主张惹出过什么麻烦。
太后娘娘已经归葬皇陵,除生前的最后两年,似乎因年老做出了几件刻薄苛责外命妇的事外,一生并无劣迹。
只要甄氏再不出差错,有圣旨赐婚,哪怕她终生无子,北静王妃的尊位也永远会是她的。
既然要做一辈子夫妻,还是体面些好。
甄素英在水溶面前蹲福:“王爷万福。妾身来给母妃请安。”
水溶还如以往,亲手扶她起来,十分关切:“虽说母妃与我都盼着王妃能早日养好,但我看王妃还是体弱。若支撑不住,王妃实在不必勉强自己。”
甄素英也还似从前一样,笑得合宜得体,丝毫没有除夕她落胎后,水溶再未去静宜殿看过她的怨
气。
她心中也确实不怨。
她笑道:“多谢王爷和母妃关怀,只是妾身数月未来,深愧于母妃和王爷的疼爱,心内着实不安。”
水溶笑道:“记得新婚之时,王妃曾对我说过,‘不敢以一己之私有损于王府’。只要王妃一直记得此话,便永不必不安。”
甄素英垂首,再次蹲福:“妾身谨记王爷教诲。”
水溶亦再次将她扶起,两人才相携进入北清殿。
早有嬷嬷把殿前的话都学给北静太妃了。
儿子把她想说的话先说了,北静太妃乐得做个好人。
待他们进来,她受了甄素英的大礼,便让水溶将人扶起来,亲自拉至身边坐了,嘘寒问暖。
甄素英感动得红了眼圈,泣道:“都是我年轻不知事,给母妃和王爷添麻烦了。”
北静太妃略一皱眉,笑道:“都是一家人,还说这话做什么?以后谁也不许提了。”
太后娘娘突然没了真是好事,省了再拐甄氏做出什么来!
她有心让甄素英牢记教训,便叹道:“我知道,孩子没了,你难免伤心。你别怕,将来王府里所有的孩子都敬你是嫡母,和你亲生的一样。谁敢不尊你,我和王爷必然不依!”
甄素英被檀木桌压得太久,不但孩子没了,今生也再没有生育的希望了。
甄素英身后的陪嫁嬷嬷脸色变了又变。
太妃这话,不是往王妃的心窝子里戳吗!
这话里的意思,就是将来王府里不管有多少孩子,一个也不会抱给王妃!
庶出的真和亲生的一样,怎么老王爷只有王爷一个,别的不是掉了,就是死了?
甄素英忍着刺入心底的疼痛,起身下拜:“母妃,王爷,我自知已是无用之人,半废之身,今生恐不能再服侍母妃和王爷,反要给王府添许多麻烦。今日我来,是想求母妃和王爷准我入静玄寺修行。从此我吃斋念佛,终生祷念母妃和王爷事事顺遂,长寿万安,只求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母妃和王爷能多照拂些——”
太妃、水溶以及殿内服侍的嬷嬷丫鬟皆大惊。
甄素英再三叩首。
太妃和水溶母子目光几次相接,水溶先将甄素英半扶半抱起来,叹道:“王妃何至于此!”
甄素英哭道:“只求母妃和王爷成全!”
太妃连连叹息,先命水溶好生将甄素英送回去。
水溶亲自送甄素英回了静宜殿,又体贴安抚她许久,亲手喂她吃了一碗燕窝粥,只不说准她去静玄寺还是不准。
他看甄素英睡下了才出来,急忙回至北清殿。
太妃早已屏退众人,与儿子商议:“你看她是真心想去,还是另有别意?或是她想以此求得你我怜惜?”
水溶道:“我看她竟是真想去。倒不必管她还有没有别意,如今也没谁能帮她了。”
太妃点头:“或许是她这几个月真悟了。”
水溶问:“母妃怎么看?”
太妃叹道:“上皇昨日才升了你做大理寺卿,先将她送去静玄寺也好。她求照顾甄家一二,这也容易。”
便是陛下不喜,等上皇……
大不了再把甄氏接回来。
水溶笑道:“就听母妃的。”
太妃又道:“大理寺卿这差事不算容易。你才十九,从前一直在太常寺,去年到大理寺才做了不到一年的少卿,就被提到这位置上,万事一定要谨慎,不要太过莽撞了。若有不懂的,向属下请教一二又何妨。只千万别办错了事,给人留下话柄。”
水溶笑问:“娘就这么不放心我?我连这些道理也不懂了?”
太妃笑叹:“我怎么不放心你?我是放心不下别人。罢
了,让人好生给她收拾行李,去静玄寺敲打一二,到时候你也去送一送。她总是你的王妃,这点体面还是要给。”
三日后,甄素英坐一乘素轿,只带了陪嫁的四个嬷嬷,四个丫鬟,低调搬至静玄寺一处偏院中,从此换上素衣,带发修行。
每日饮食是寺中送来米面油盐菜蔬,嬷嬷丫鬟们做饭,柴炭灯烛等物也都是按月去领。院中一应扫洒诸事,也皆不用外人。
一日只有两个年轻尼姑往来,替甄素英“讲经说佛”。
丫鬟们皆在各自房中做针线,两位嬷嬷守着内室的门。
甄素英却在内室中穿一身箭袖,屏息沉气,看两位“尼姑”给她演示刀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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