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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三章 变故


  高迎祥发现,在永和县百姓心中,过境兵马分五种。

  刘将军的兵、边军的兵、卫军的兵、陕西的贼和山西的贼。

  马贼后来回来过来的消息,也很超乎高闯王的想象,那马贼是这么说的:

  “百姓都护着刘狮子,逮了仨人,问他们刘狮子干啥了,都不怕他,仨人都一口咬定,刘将军啥也没干。”

  这怎么可能呢?

  好在这种诡异情况只在永和县西边出现,以永和县城为界,县城东边的百姓,就和汾州府百姓差不多了。

  见了贼也害怕,该跑的都跑进山里去,留些半只脚踩进棺材里的老人和破产农民,派人过去就能把破产农民招募走。

  再细问问,有的百姓都不知道刘狮子是谁,只知道隰州在打仗,谁跟谁打、谁赢谁输,不知道。

  高迎祥本来就听说刘狮子出现在石楼,就想过来跟他说些事。

  没想到在永和县见到那样的奇观,更加坚定了他一定要见到刘狮子的想法。

  以至于放着兵马围困的石楼县城,快马加鞭,沿刘承宗的行军方向追赶。

  只不过狮子营有平阳卫败军引路,跑得特别快。

  从永和县到隰县,从隰县到蒲县,从蒲县直往吕梁山里走。

  若非从李万庆从陕西过来,让狮子营暂时驻屯吕梁山,高迎祥弄不好还真追不上。

  其实李万庆都差点追不上,托曹耀的福,这老贼去庙里扒了尊铜罗汉,队伍走不动了。

  突然听到高迎祥来了,刘承宗很奇怪,赶紧带人到山中营门前去相迎,离着很远就快步走去,道:“高师傅,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的兵进石楼了,过来看看你。”

  高迎祥的脸上洋溢笑容,朝刘承宗的各哨哨长互相回礼,看见李万庆也在,面上表情稍微变化,随后笑道:“射塌天也来了。”

  众人入营,营地里正在挖地窝子,到处都是拖拽木料、劈砍木材的声音。

  刘承宗的中军营房也是间地窝子,只是稍大了点。

  刘承宗把高迎祥请到炕上,一番谈笑,高迎祥谈起永和县的经历:“我都不知道狮子是怎么带你们干的,那边百姓的口风可真严实,问了好几个,你们猜怎么着?都是刘将军什么都没干!”

  “什么都没干?”

  众人先愣了愣,随后捧腹大笑。

  就连刘承宗也忍俊不禁,对高迎祥道:“高师傅,我们真啥也没干。”

  高迎祥怔住,朝刘承宗眨眨眼:“真什么都没干?”

  他旋即摇头道:“那不能,我在北边也啥都没干,进山西前你我约定,不害百姓,除了必须筹措粮草的大户,其他百姓别说杀了,就算发生口角,我都不准他们跟百姓动手。”

  说完高迎祥俩手一摊:“可他们还是怕,那永和县百姓一点都不怕,我的人叫住他们,他们还问是你的人、边军、旗军还是贼,你看看,你在官军前边呢。”

  高迎祥心态挺复杂。

  一开始进永和县,百姓无视他,确实心里不快。

  但在离开永和县之后,看见隰州百姓又是见了兵就跑,反倒回过味来。

  这年月百姓见谁不跑?

  山西还算好的,有时候百姓远远看见了还不跑,只是躲进屋里拜观音,希望官军不进村。

  搁在陕西如今是个村子见了人都得跑,除非本就是大族士绅有所仰仗。

  一个地方百姓看见兵阵过来跑不跑,一来与富裕情况有关、二来和掌握权力大小有关、三来和当地常见军队的军纪有关。

  只要出现过一次,兵来了没跑村子没了,那以后这片区域所有村子都会看见兵阵就跑。

  永和县那个地方穷得连王府都看不上,明显和富裕状况、权力大小没关系了。

  百姓不跑是什么反应,是习以为常啊。

  想明白这点,高迎祥心里对刘承宗羡慕得很。

  不过他还是那个指导思想,不行就改不会就学,他歪着身子向刘承宗那边靠了靠:“狮子,你在那边咋弄的,教教师傅。”

  高迎祥这样,倒是弄得刘承宗有点不好意思了,道:“我也没干啥,汾州府的官军越境装贼,屠了俩村子,然后来打我,没打过。”

  “那俩村子是卫军屠的?比贼还狠。”

  “我们跟官军不一样,不是说贼的道德高,抢个大户豪家够几百人吃一年,用不着抢百姓,官军还有可能为报功、为钱财、为粮食。”

  刘承宗抬手点点太阳穴:“我们杀百姓,就是取乐就是疯子。”

  不过高迎祥这次没赞同,他说:“狮子呀,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样,有上千边军老兵效命,都知大户有钱,可有几个能打下大户庄子的,谁不想跟你一样当个好人。”

  刘承宗楞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摇头道:“我只是个人,陕北的好人,都死在旱灾里了。”

  这话令高迎祥百感交集,气氛突然变沉重了,他安慰道:“至少你不杀好人。”

  刘承宗觉得自己不是好人的地方就在这,高师傅这话可以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他很愧疚。

  冲进黑龙山的饥民能说都是坏蛋?

  亦或延安府城尽忠职守的衙役全不是好人?

  还是那些一片赤诚忠于皇帝四出平乱的边军不是东西?

  依然活着的人,踏过每寸土地都渗着血,他也一样。

  “不说这些。”

  他摆摆手,深吸口气道:“还是接着说永和吧,我把官军里参与屠戮的旗军杀了,雇了百姓给挖坑……我觉得他们可能又敬我又怕我,就让部下别招惹百姓,百姓习惯了,就不理我们。”

  不招惹百姓,这要求其实不简单。

  高迎祥摇摇头:“那你们晚上在哪睡觉啊?现在这天,在山里睡一宿,早上起来能冻病一半,我那好多人都病了,必须睡房子。”

  “所以我没动,最早在崖头山,后来在霍家堡,前几日官军动了,打完睡的官军营地,在山里睡过一宿,受不了,山外边有棉衣被褥还行。”

  高迎祥咂着嘴,不太想和刘承宗聊天。

  他俩说得压根不是一个山。

  高迎祥说的山,泛指所有的野地,天冷,他手下不少人整个冬天都是在延长县蜷着扛过来的。

  棉衣不够、棉被不足,手下不少人都是一件衣裳穿四季,热了舍不得脱、冷了也没得穿。

  而刘承宗说的是,是还长树长草的吕梁山,那凌晨肯定受不了,受不了是山里的潮气露水。

  跟他担心的压根儿不是一个东西。

  这刘狮子真是富得流油,人人有棉袄!

  高迎祥突然明白了什么,问道:“你那棉袄,是在杏子河自己做的,棉花棉布都是买来的?”

  刘承宗不知高师傅怎么这么大反应,点了两下头。

  啪地一声。

  高迎祥巴掌拍在大腿上,看着地窝子里这帮人道:“妈的,我就说怎么去年一点棉布棉花都买不着呢!”

  “我都明白了,你说的啥事没干,就是一点儿都不给百姓添麻烦,睡觉自己搭营、吃饭自己做,你是不是也没在山西买过东西?”

  刘承宗点点头。

  自给自足了。

  高迎祥依然是满眼的羡慕,但一点儿都不嫉妒。

  刘狮子在南边吸引了两个卫的注意力,才让他在北边大军散着该围城围城、该劫掠大户劫掠大户。

  这大概就是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路数吧。

  想到这,高迎祥没心情跟他们聊闲天,干脆正色道:“狮子,能不能让弟兄们先都出去,我有点自己的私事,跟你说说。”

  私事?

  刘承宗跟众人一一点头,叫他们先出去,转头看向高迎祥。

  高迎祥等了好大一会,觉得外面人都离远了,才低声问道:“射塌天过来干嘛来了?”

  “我准备往延安府送些东西,家里那边正在筹集车马,他在延川等着没意思,就过来玩几天。”

  刘承宗说着,意识到高迎祥的样子有些谨慎,便问道:“射塌天怎么了?”

  高迎祥摇摇头,转而问道:“他没事,你别往延安府运东西,赶紧让家里把车队都停了,左挂子有没有找过你?”

  刘承宗道:“没有,高师傅,到底出什么事了?”

  “家里出事了,千万别往陕西送银子和粮食,最好啥都不要往家运。”

  高迎祥顿了一会,似乎想着该怎么说,随后才道:“迎恩从吴堡往西运东西,遇见左挂子的溃兵,他在韩城又没打过洪承畴,按理说兵败了该知会我们一声,没说,有问题。”

  刘承宗一脸愁苦:“他又败了?”

  王左挂毕生事业,似乎就剩下打洪承畴这一件事。

  “又败了,而且我过来之前还听说,新任延安参将艾穆已经上任,带了多少兵马不知道,但张述圣、姬三儿这俩在河西道的首领已经被招降。”

  河西道就是延安、庆阳二府。

  高迎祥说:“杨鹤要让他们在绥德屯兵,正巧迎恩碰见他们行军,我才知道这事,我怀疑左挂子也被招降了。”

  “高师傅的意思,是左挂子会帮着官军来打我们?”

  刘承宗眯起眼思索着这个可能:“杨总督把他们屯在绥德,我估计是有千金买马骨的意思。”

  “对,多半有这意思,让各路首领都瞧着,投降朝廷日子过得也不错。”高迎祥点头道:“点灯子也是这么说的。”

  点灯子?

  这人刘承宗有点印象,他那记忆里好多大首领不知道,但却知道这个人,因为他叫赵四儿。

  就听高迎祥道:“点灯子叫赵胜,清涧的书生,本来想考秀才,被县官诬告夜里点灯读兵书,仿黄巢旧事,被逼起事,投了不沾泥做二队的队长。”

  刘承宗笑笑:“又一个本来能当好人的,可惜不愿去死。”

  笑归笑。

  形势严峻了。

  北边有被招安的叛军,而且很有可能王左挂也被招安了。

  朝廷又给延安指派了个新参将。

  刘承宗很担心家里。

  他问道:“高师傅,艾穆在哪?”

  “我也想知道他在那。”高迎祥缓缓摇头道:“但他吃了李卑的教训,到现在都没人收到他的消息。”

  说到这,高迎祥才反应过来,连忙问道:“你想干嘛?”

  刘承宗理所当然:“回陕西,把艾穆干掉。”

  上次对付李卑,还需要集结各路首领。

  如今他麾下已经有三千专事打仗的军士,未必就比延安参将差。

  他打定主意,延安府参将,朝廷派一个他就打一个,直到朝廷派到他心仪人选。

  比如杨彦昌。

  想起杨彦昌,刘承宗不禁露出苦恼之色,早知道不让杨彦昌去勤王了。

  总兵把巡抚气死,现在杨彦昌也不知道在哪儿。

  他要是还在延安府,大不了让他歼灭自己一次,怎么着都该当参将了。

  “你可别冲动,现在朝廷不光给延安府派了参将,还启用了杜文焕做延绥总兵,监管固原事,何况我听说陕西山西的官员都在给朝廷上书,希望能有官员联制两省,这时候你可千万别轻举妄动。”

  “杜文焕?”

  刘承宗皱眉一下眉头,咬起牙来:“杜文焕!”

  杜文焕算将门出身的老将了。

  承运他爹死在套虏入寇里,那场入寇,就是杜文焕为躲避援辽率军捣巢引来的。

  结果蒙古人为报复,杀进延安府整整十天,杜文焕连个屁都不敢放。

  在刘承宗心里,鱼河堡军士整天早上睡醒就骂的吴自勉,比杜文焕强十倍。

  至少吴自勉镇守延绥镇,北虏没打进延安府烧杀抢掠。

  刘承宗在心里左思右想,朝廷正在着手整顿延绥镇和延安府,如今在那边闹腾的都是小首领,恐怕没人管得住参将艾穆。

  去年,父亲刘向禹能在肤施、安塞、甘泉三县呼风唤雨,都是因为官府无兵可用而他们有兵。

  一旦艾穆抵达延安府,坐困愁城的张辇立刻就成了出笼之鸟。

  如今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他回家、要么一家人到山西来。

  当然也可以坐视不管,但他怕后悔终生。

  他问道:“高师傅有多少兵?”

  “能打仗的有四千,还有两千新兵、四千农夫,你想干嘛?”

  好家伙,看见高迎祥进山西没少招兵。

  刘承宗道:“平阳卫、汾州卫剩下的旗军都不多了,高师傅带着我的工匠,沿这条路就能进平阳府,找铁冶,让工匠给我铸炮、铸炮弹,能铸多少铸多少。”

  “我要回陕西,斗一斗杜总兵和艾参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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