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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铁索桥


  风马旗猎猎,秃鹫在山谷云雾中盘旋。

  老其加拖着疲惫的身子,撑着膝盖昂起头,向山顶望去。

  离山顶不远了,他皴红的脸颊被冷风刮得铁青,重重吐着白气,裹紧掉毛的虎皮,像老树皮样的手紧紧攥着块圆石,再度开始攀登。

  他身上的瓶瓶罐罐哐哐作响,刀子斧头碰撞不停。

  小其加被累得双眼发直,脑袋被羊皮帽子捂得燥热,摘下帽子汗水升腾起一阵白烟,稍稍见风就冻得他打起冷颤,赶忙再戴好帽子,跟着师父往前走。

  终于,一老一小攀上山顶,老其加把今天捡到的圆石放在山顶,跪在终年不化的冰雪中虔诚跪拜。

  小其加拄着六尺猎矛在他身后站着,呆呆傻傻,看着师父祷告。

  其加的意思,是狗屎。

  和汉人习俗一样,贱名好养活,寄托了父母不希望孩子夭折的希望。

  老其加出生于四十年前的贡觉领地,年轻时在昌都的强巴林寺出家,因为给他剃度的堪布名为江白,所以他也叫江白。

  寺中日子清苦,每日干不完的杂活里,江白和尚最羡慕那些富家子弟有吃不完的糌粑。

  后来战争来临,为支援仁蚌巴与藏巴作战,强巴林寺三千僧人拿起兵器,与蒙古援军一同向雪区挺进。

  乌斯藏的混乱也是从那时开始,两个第巴、两个教派、两股蒙古援军,在高原深谷中杀得血流成河,所有的贵族、僧侣、平民与奴隶,都被卷进战争的泥潭里无法脱身。

  二十年战争,长得像一个人的一生。

  他在战争中还俗,娶妻生子艰难苟活,有仗打的时候家人就吃得多一点,没仗打的时候就勒紧裤带吃得少一点。

  大儿长大成人,为一口糌粑开赴战场也死在战场,小儿子出生即抵达彼岸被装进袋子挂在树上,妻子也因此难产去世,尸身随着河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女儿被路过的军队不知抢到哪里,即使尚在人世,还不如阴阳两隔。

  江白和尚因为战争,成为贡觉土司的英雄其加。

  只是这面象征英雄的虎皮,与他在战争中失去的东西相比,微不足道。

  但战争却并未因此结束,当格鲁派的军队败给藏巴,康区的白利王再次掀起战争。

  老其加在黑夜里磨亮斧头和长枪,他满腔愤怒无畏无惧,战争无法再夺走他任何亲人,他以为战争必定能夺走他的身体,把他的灵魂送往彼岸与家人团聚。

  可他还是低估了战争的残酷。

  这次他失去了家乡,成了白利的人。

  白利王宽宏大量,对抵抗过他但放下兵器的勇士给予能养活一家人的优厚待遇。

  老其加有了吃不完的糌粑、穿不烂的衣裳和用不完的酥油,可世上再没有能与他分享这些东西的人了。

  就连捐给寺院或报答旧主都成了奢望。

  为他剃度的堪布寂得不圆,授予他虎皮的老爷死得很惨。

  老其加的年龄还在增长,力量正从这具身体中源源不断地流失,这令他感到恐惧且焦躁,时至此刻,他发现自己无法坦然接受抵达彼岸。

  他不知道自己的一生,除了学到一身本事害死一群人之外,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他找到了小其加,一个和他有相同名字、相似经历的战乱遗孤。

  “阿爸,你不是说,仗不会打完?”

  老其加起身后,小其加问道:“为啥还要每天向佛祖请求战争停止。”

  “我从不祈求战争停止,只祈求下次和平久一点。”

  老其加早就意识到,战争永远都不会停止,仗不会一直打,也不会一直不打。

  而生在战争中的小其加更是从记事起,就没见过和平的样子。

  两人在山上巡视一番,确定盖曲河另一边的山谷没有异状,依然飘起炊烟,这才走过艰难山路,回到半山腰的简陋帐篷。

  他们是白利军在山头的岗哨,自从两军隔盖曲对峙,每个山口都有像他们这样的人,遇事摇旗,隔几日就有人上山送来粮食。

  早在他们从后方向前线转移,就听说有一支代本军跨过盖曲,在丹巴庄园附近全军覆没。

  白利王很不高兴,在玛尔康发了大脾气,斥责贵族什么事都干不好。

  随后勒令全军各代本不准进兵,固守防线,把战争拖进第一场雪。

  但最近几天,驻守在高山上的老其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方军事调动愈加频繁,上山送粮食的人也来得更勤。

  就好像代本信不过他们一样,每天都派人上山询问对面还有没有炊烟。

  老其加问了许多次,终于在今天得到山下士兵的回应,他们说来自后方的消息说,汉军向东北进军跨过玛曲进了林葱领地,正在沿金沙江向东南进军,似乎要直接袭击白利腹地。

  前线将领都不知道该不该回援,摆兵在前线的十二个代本,原想商议回援还是留守,但在七个代本打算回援之后,剩下五个代本为避免被围歼,只能选择后撤。

  直到此时,驻守高山长达一月的老其加知道,这段日子他看见的炊烟,都是丹巴领地那些自由奴隶烧起来的,汉军与蒙古军队早已离开这里。

  他的代本是决意留守的将领,但此时此刻也不得不撤了。

  因为蒙古军队向昌都集结,由于首领摆言台吉信黄教,与强巴林寺的和尚达成保证僧人安全的协议,导致蒙古军队兵不血刃占领两河交汇的昌都,直接威胁白利军左后粮道。

  而在另一边的刘承宗,则遇见了个意料之中的难题,金沙江。

  白利军占据各处山口,防守严密且熟悉路况,让狮子军难以进行正面机动,想要侧翼突进就只有一个选择,进入金沙江东岸,未参与战争的林葱领地。

  林葱领地对内的名字是林国,建立者是格萨尔王,这片领地曾在两宋期间作为康区最强大的土酋。

  在元代成为土司,明初向陕西员外郎许允德缴纳元朝廷所赐印信,归附明朝。

  德格土司的祖先就曾是林葱家族的武将,因为女儿生得美丽,嫁给国王,要求的聘礼是一天犁出的土地,结果德格家族的大聪明牵牛狂奔,犁尖儿一天划了六十里土地。

  就有了如今的德格土司。

  刘承宗拄着腰刀,立在高高的山峰上,神色不善地眺望金沙江,宽阔江面横有一条铁索桥。

  金沙江上有许多铁索桥,其中一大部分都是王和尚老师的老师,更庆寺的建立者,唐东嘉波修筑的。

  因为发现百姓渡河艰难,许多人被湍急江水夺去生命,既无权势也无财富的和尚唐东嘉波四处向贵族募捐,一生用这些钱财在康区修筑了六十座木桥和五十座铁索桥,如同圣人一般。

  但此时此刻,这座桥的拥有者却在为难王和尚。

  在这条铁索桥对岸,是林葱土司集结的军队、哨卡与据守桥口的堡寨。

  刘承宗在两河之间作战,除了渡过金沙江没有其他选择,因此早在定下战略之后,就派人与林葱土司接触,寻求借道。

  这个林葱王,在刘承宗率军南下时,曾派遣麾下头人给他进过贡。

  所以在刘承宗的意识里,让林葱为他发兵打仗对抗白利比较难,只是借道应该问题不大。

  双方商议得还算愉快,林葱土司要求刘承宗给予其领地的官职印信,就可以借道。

  甚至在刘承宗的军队行军过程中,还派遣王和尚携带礼物去拜会林葱王。

  万万没想到,等戴道子的先遣塘骑抵达河岸,对岸却变卦了。

  林葱王在那边集结好军队,还运了堆积如山的木头石料,打算修筑堡寨。

  如今大军已至,全却被一条江水阻住,全停在南岸河谷的贵族庄园附近,这边的贵族是尕马的头人,比对岸的林葱王懂事多了。

  刘承宗站在高山上望向对岸,林葱王也站在对岸的山上,隔金沙江眺望狮子军。

  他变卦的原因非常简单,简单到有点好笑:刘承宗已经不是他知道那个刘承宗了。

  起初林葱王不知道刘承宗是干嘛的,在其南下的过程中兵马雄壮,就派遣头人前去进贡,以求相安无事。

  后来刘承宗在囊谦一日下城,夺取囊锁谦莫宫,他觉得这个人做事太霸道,但军队确实也霸道。

  再往后丹巴与苏芒的对峙,离林葱王的领地有点远,他忙着骂德格家族,就没关注。

  等刘承宗的消息再一次过来,就是要找他借道,他还以为刘承宗打完了仗要回家,很高兴地就同意了借道。

  直到这个时候,林葱王脑子里的刘承宗,还是他认为的那个刘承宗。

  但再后来就不一样了,他派人渡过金沙江,打听此次战争过程,却得到意想不到的答案。

  刘承宗跟白利王的军队没怎么交手,只在尕马领地忙着没收贵族土地,还号召所有奴隶参加他的军队,能得到田地赏赐。

  林葱王傻了。

  他跟刘承宗没有私人恩怨,甚至从心底里,不论是兵力上、文化上、技术上,都很希望得到刘承宗的帮助,因为他压不住地方以德格家族为代表的头人们。

  但刘承宗没收贵族土地、号召奴隶参加军队,那就不一样了。

  这是在刨贵族的根儿!

  即使到这个时候,林葱土司还是没打算和刘承宗开战,只是希望能靠这次帮助,换来刘承宗一个林葱万世不变的承诺。

  直到刘承宗让王和尚携带礼物拜访,林葱土司才终于忍无可忍。

  刘承宗居然已经和德格家族的和尚联系到一起了!

  怒不可遏的林葱王一面在领地内大肆动员贵族,派遣军队封锁铁索桥,另一方面派人与玛尔康的顿月多吉联系,希望白利的军队能把刘承宗消灭在金沙江畔。

  他担心野心勃勃的德格家族胜过一切,这个他祖先的忠诚头人家族,如今已经不再给他上贡了,反倒借着比邻顿月多吉,弄到大量来自四川的兵器铠甲,组织出一支非常吓人的武装力量。

  当然那支武装力量比起刘承宗的军队不值一提,但刘承宗在金沙江另一边,而德格家族与他脚踩着同一片土地。

  一切都是林葱王敏感脆弱的内心戏。

  刘承宗对其行为百思不得其解,但实际上若非林葱王的奇怪举动,很可能白利军根本就不知道他的转移。

  在离开丹巴之前,刘承宗让巴桑的奴隶军在对峙前线每日做饭……这是他的习惯使然,在他看来,即使是以拉扯为目的的转移,也需要故意布置一些会被看破的疑兵之计。

  拖延一两天、三五日,等敌军发现,才会上钩。

  偏偏顿月多吉因丹碚代本军的全军覆没,向前线下达了不得寸进的命令,以至于四百里防线各个山口,根本没有向前进军的想法。

  自然也根本没人渡过盖曲,探他的虚实。

  人们只是看炊烟,看得巴桑老爷都快把刘承宗留给他的粮食吃光了,预想之中的敌人还是没有从正面大举突破。

  山上。

  曹耀摇头道:“不能用炮,把炮口抬高有可能打到对岸的敌军,但这条河阔三百步,狮子炮在这个距离打不准,万一把桥打断怎么办?”

  刘承宗沉思片刻道:“如果想办法送兵到对岸,你估计要多少人,才能把桥夺了?”

  曹耀打量着对岸四五百守军,皱眉道:“一百八十人强渡,而且至少有一条船,把火器送过去,爬到那座山上。”

  他指向对岸一座山头道:“那个地方,正好能打他们的堡子,谁也别想出来。”

  刘承宗点点头,对护兵下令道:“让戴道子沿岸北上找船,这河里暗礁多,找到船不走水路,从岸上拖过来,王和尚……算了,让尕马来吧。”

  刘承宗本想让王和尚再过去一趟,但感觉林葱王很烦德格领地出身的王和尚,他干脆让尕马派人去对岸,向林葱王下达最后通牒:“我给他最后一个机会,让军队后撤十里让出桥口,否则他最好一辈子都别让过去。”

  尕马派去的人很快从桥上过去传话,一会儿又一阵风般地跑回来,神情惊恐地把话告诉尕马,又通过王和尚告知刘承宗。

  “大帅,他们说已经告诉顿月多吉,白利王的军队很快就会把我们堵在这里。”

  尕马说得很急切,王和尚翻译的很着急。

  刘承宗的表情很精彩,他看看曹耀,看看王文秀,仨人都张着嘴露出笑容:“不用渡河了,还有这好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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