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远远风(19)
次日腊月二十五, 孙施惠睡到个日上三竿。
快吃中午饭了,保姆齐阿姨都没敢过来他院子喊他。
孙施惠的个人行李趁着小年打扫掸尘前全搬回来了,一应归置他还没全部到位。
他的那些物件向来不肯外人随便碰, 都是他用什么拿什么出来。
昨晚散席一应打扫善后都是罗师傅他们团队完成的。施惠谈好的价钱, 份外孙开祥还叫津明打赏到位每一个人的红包,算作辛劳也是新年问候。
孙津明昨晚帮顾到很晚,最后那一脚油门,施惠还贸然出去了。他帮着送主桌上的那几位时,打哈哈道:施惠喝醉了,这二十几桌上下来,已经头尾倒旋了。
常联络的几位主,都晓得这小孙的酒量, 喊着不能够罢。冯家的起头, 说施惠不是这种没分寸不担待的人,别是有什么事溜了吧。
冯家也算是和孙开祥一起打拼出来的,老伙计老主顾,算到施惠这一辈, 也是板板正正的三代交好。只是到了他们这一平辈, 都是毛小子。冯家时常玩笑, 这想亲上加亲也不能够啊。
于是冯家老大家的就给施惠说了几门亲,都是大儿媳娘家那头的, 姑表两头带上堂兄弟家的。
一应全被施惠和琅华打回头了。施惠还好些, 油盐不进顶多不表态的体面。琅华在她的闺蜜圈里,把冯家介绍的几个全数落了个遍。笑话冯家老大那头,真这么眼红我们施惠我们孙家,现在抓紧养个女儿,也不是来不及的, 他们家老头后来找的老婆小了十七岁呢。
琅华这个呱呱鸟算是把冯家也得罪了。于是,散席那档口,冯家可不紧着机会找找孙家的错处。
孙津明好颜色好脾气地,总算把刺头客人都打发走了。天太晚,他又陪着二叔喝了点茶,孙开祥照应他别走了,就歇在这里。
这是前话。一夜安生,施惠什么时候回来的,家里都不晓得。
他起来,到爷爷院子明间里找东西吃的时候,孙津明陪着孙开祥吃中午饭。原先,小时候,一家都在前院敞间里吃饭的。因着孙开祥的病,如今一应三顿全在老爷子院子里摆。
孙施惠饿得五脏庙都要翻了,才坐下,就要齐阿姨给他盛饭。
孙津明好整以暇地笑,也是提醒,“你的菜给你留着呢,你吃爷爷这些,会嫌淡的。”
桌上烧了份上海青烩河蚌。河蚌算是发物,孙施惠夹一块吃,过问的口吻,“这些爷爷能吃?”
不等孙津明开口,老爷子自己回孙儿了,“就是馋这口,才让他们烧着尝尝的。”
好吃的烩河蚌,要烧得辣和和的,汤汁炖得起粘。再起个锅,热油炒一把上海青,最后把炖烂的河蚌烩进去,起锅的时候多撒点胡椒粉。
孙施惠吃在嘴里,这菜淡的一点味也没有了。即便是馋,也馋不到原先的味道。
爷爷每天的食谱都要医生和看护过目过的,今天这样的菜,施惠客观也严肃,“今后还是别吃了。”
一旁的津明也不敢说话,毕竟是他们爷孙自己的家事。孙开祥倒没什么,反而展颜,即刻叫保姆撤走,“是的了,不按原先的手艺烧,就是尝也尝不出初衷惦念的味道了。”
孙开祥一向这么教诲施惠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宁缺毋滥。
齐阿姨把老爷子的这道菜端走了,又给施惠把中午饭热了端过来。
孙施惠吃饭,尤其家中,一向从头到尾寂然色。他小时候刚过来那阵,吃饭甚至吧唧嘴,或者把饭含在嘴里,被孙开祥教训打手心了几个月。
时间久了,他学会听话了。饭桌上,从来不问不答。再大些,出去上学了,放假回来,孙开祥饭桌上说些什么,他也是把饭碗放下来,由爷爷问完,他再动筷子。
今天头一遭,他在桌上夸了齐阿姨的南瓜汤很投口,喝完一碗,再要一碗。
齐阿姨比中了彩票还要开心,说施惠肯定是昨晚喝酒喝难受了。
“嗯。”有人眉眼生笑。
孙开祥趁着施惠面上宽泛,问他,“散席后去了汪家?”
孙施惠干脆把汤匙拿开,端着碗喝南瓜汤,一边喝一边应,“是。”
喝完两碗甜汤,他当着厅里津明和齐阿姨的面,很难得的,喊孙开祥,“爷爷,”。
要知道,即便少不更事的孙施惠,也鲜少张口真正意义上地喊孙开祥的。唯独对外办事、应酬的时候,爷孙俩向来上慈下孝,整一个佳话般。
“我想单独找您谈点事。”
即便书房紧闭,爷孙俩对面而坐了,孙施惠依旧没提那份婚生子继承遗嘱的事。
他只说,他想娶汪盐。
孙开祥听在耳里,仿佛结婚和娶不是一个意义。
“你说的娶,是真正意义上的结婚生子了?施惠,你要知道,没有婚生子出生,你一辈子拿不到那笔钱。”
孙施惠在书案对面自顾自点烟,二十年的祖孙情意,老爷子即便养他这些年,也始终摸不透臭小子的性情,他好与歹都放在心里。
“拿不到我也只娶汪盐。”
孙开祥不懂施惠的意思。“你是当真喜欢他们家猫猫?”
“当然。这些年,我等的就是这一天。”
孙开祥记得那时候问过施惠,他和猫猫异口同声地反对了。
谁真反对,谁假反对。旁观者门清得很。
那时候老爷子是赞同的,亲上加亲嘛;
现如今,“施惠,你如果只是想赌一口气,我劝你不要。”
少年绮梦,就如同十年前的月亮,你生搬硬套地搁到现在的窗子前。
没准会无色无味,无骨无相。
“知道我为什么看不上冯家介绍的那几个吗?”其中不乏一些可观的妻家门楣,孙施惠比谁都知道好上加好的意义,“因为我不是个会哄岳母的人,也不是个会轻易看岳丈脸色的人。我在本家受制于人就够了,再换一头,我还活个什么劲。”
孙施惠还是那句话,那份遗嘱可以永久不生效。他绝不拿自己的孩子去换钱。
“施惠,你这是在……怪我?”孙开祥沉着脸色,握手杖的手和声音却是颤抖的,“我只想你们安安心心有个后……”
“当真要怪的话,很多,包括我自己。”孙施惠朝汪盐赌誓的话没有骗人,他如果真心算计她,那就让他滚回去姓施。
时移世易,他早不愿回去了。
过去耍猴把戏的猴子都要把尾巴剁掉,孙施惠说,也许他就是那只没有尾巴的猴子。
这些年,他哪怕独立行走,也是残缺的。唯一一桩完整的,属于他自己的际遇,怕就是爷爷口中的所谓少年绮梦了。
哪怕镜中月、水中花,他也要徒手去打捞一回。
与那份继承遗嘱无关,与他所谓的婚生子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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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惠七岁那年,他只从家里拿走了五十块。那么高的院墙,他有本事顺着园子里瓦匠修补的脚手架爬上去,再跌到外头,连夜溜走。
孙家找了他一天一夜,最后在医院看到他血肉模糊的脚,孙开祥急得满眼通红,再听到他口口声声:我要去找妈妈和阿姐,我不要待在他们家里。
孙开祥扬手就是一巴掌,那是他平生唯一一次打孩子。还是他嫡嫡亲亲的孙儿。
最后没办法,他抱着施惠去找老友汪春来看看,没成想老汪的药几天就见效了。
那些天免得移动,施惠就住在老汪乡下的房子里,有老友的孙女做个伴。
汪家的猫猫整整陪施惠玩了一周,任劳任怨地守着他,也心疼他脚破了那么大一块肉。
从汪家接回来后,施惠再也没闹过溜走的事故……
两日后,孙开祥亲自上汪家门,提儿女亲家事时,把这桩旧故事摊到桌面上说。说他一直记着老汪的恩情,还有猫猫的。
没有他们爷孙俩,也许,就没我们这爷孙俩。
又说这世上的事,总是百转千回。小时候,我就老玩笑,叫猫猫嫁给我们施惠。那时候,两个人一见面就掐,不掐个脸红脖子粗都不算完。
到头来,还是应了那句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孙开祥到底是长辈,他这几十年下来,别说家长里短上头,就是社会市面上,谁请他去说和说和,也得卖几分面子。如今大病一场,保养自己都不够,还要为子孙辈操这样的心思,亲自登门,真真面子里子都全了。
寻常人家儿女结亲家,也就是双方孩子稳妥恋爱个一两年,谈婚论嫁。
如今汪孙两家也是,两个孩子看对眼,这么些年,弯弯绕绕的,比那些来往一两年、父母见面商谈的可知根知底多了。
孙开祥又是那么个体面人,说施惠这些年对哪个长辈有个好脸色的。唯独对他的老师、师母毕恭毕敬,这就是缘分。做父母、半子的缘分且在里头呢。
至于结婚嫁娶那些,全由汪家说了算。开什么条件,他们孙家就办什么条件。
汪敏行夫妻俩才不是那种市侩显摆的人,看在老爷子亲自上门的份上,也看在施惠如今稳重沉着多了的份上,当然,最多的还是自己女儿点头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家家有个到了适婚年龄的儿女,操不完的心。不嫁不娶,急着愁;真真谈婚论嫁了吧,又怯生生,恨不得把这事打回去,当什么都没发生,我们姑娘再留几年也是等得的。
汪敏行对孙家办事的能力不去怀疑,只一桩心头惑。既然已经到这一步,他不得不以岳父的颜面过问、争较几句,“按理说,过去的事就不该谈的。但孙叔,您别怪我唐突,施惠这些年我们看在眼里,没来往什么对象我们是知道的,但早年那事……”
和他父亲一个路数,为了个大七岁的女人,引得老爷子大动肝火。
汪敏行不是个迂腐的人,年轻人谈对象不和而散,很平常。他自己的女儿也不是没谈过对象。
他怕的是,施惠骨子里和他爸爸一样。一时兴起,一时游戏。
孙开祥对此,笑得隐忍,但自己也为人父,自然懂得一个父亲为女儿处处周全的拳拳心意。多少年了,他避而不谈金锡,今天当着施惠的面,重谈他父母的瓜葛,“当年,别说金锡没了,他就是在,我也不会肯那个女人进门的。怀身大肚的把戏,金锡真有心护好他的女人和孩子,我就放他出去自立门户。一个男人,没有经济没有臂膀,谈什么都是惘然。”
“换到施惠,一个道理。少年头上,谁没个血气方刚的糊涂劲。他真有心游戏,就不必眼巴巴求我过来这一趟,大可以等我闭了眼,到时候,才真是谁都管不到他了。”
老爷子话音落,一屋寂然。陈茵这头,朝兄长望望,昨天晚上得了孙家要上门的消息,陈茵就给哥哥打了电话,一来,盐盐这种大事,兄嫂那里一直急着盼着,真有个进展,陈茵肯定要知会娘家舅舅舅母的;二来,就是怕桌面上遇到这种难转圜的地步,想着有个局外人帮着润色润色。
s城嫁娶的传统,一向娘舅为大的。陈若浦出声圆场,“施惠爷爷这话就说得重了,我这个小妹夫您应该顶了解的,教了一辈子书。人情世故的交道也简单,他今天这话纯粹是老父亲立场,金山银山都没他姑娘重啊。”
“他舅舅说得对。就是这个理,谈事谈事,就得摊开来谈,才得最后融洽通畅。”
陈若浦点头,“就是了。我今天过来,盐盐舅母还好奇呢,哪家的啊,怎么悄默声地就到这一步了。一说是施惠,我们就都安心了,这才是真真的好饭不怕晚呢。过年过节,我时常看到小妹家来节礼,老问她,谁家送的。一听是施惠送的,老取笑小妹,她这师母当的便宜得很啊,都毕业多少年了,还想着你们呢。这下最好,日积月累,可见有些心意确实不是一日之功到位的。”
这日已经腊月二十七了,离春节还有三天。
汪孙两家的结姻亲之事,由舅舅亲自保媒,最后,两厢也都默许了。
大方向敲定后,结婚细节上头,就由陈茵拿主意。陈茵的意思是,过了年再请老师傅批个好日子,一切从长计议吧。结婚的事,急不来。
汪盐最后关头说话了,“我自己的婚事,我自己能不能提个意见啊?”
一屋子人看着她,包括孙施惠。
汪盐的主张,她不想办婚礼。结婚领证两家人一起吃饭都可以,婚礼就免了吧。
“为什么啊?!”
直到除夕这天,陈茵始终不大痛快。
汪盐这天过生日,也免不得被妈妈唠叨。
陈茵说结婚这么大的事,不办婚礼要被人家笑话的。
汪盐固执己见,她始终不喜欢那样喧闹的场合,仿佛一群人的狂欢,借着她结婚的幌子。
她不喜欢这些俗礼。
我结婚是我自己的。
汪盐安慰妈妈,你要给我办嫁妆看我穿婚纱,我都可以做到啊,只是免了那一顿喜酒而已。
陈茵骂盐盐怪,你不办喜酒,我这些年撒出去的份子钱怎么收得回来啊。
母女俩正掰扯呢,门口有敲门声。
是孙家的人,孙津明头一回来汪家,喜笑颜开地拜盐盐父母春节好,再说明缘故,他是替二叔来送新姑爷过年节礼的。
头先就说过,孙家办事从来不要怀疑的。
汪家这栋小两居在二楼上,一应节礼,全是孙家几个本家兄弟利利索索搬上来的。这一搬,搬出了好大的动静,一单元楼的上下邻居都晓得了,汪老师家的猫猫要嫁人了。
男方家上门送的新姑爷礼,那红纸单子,拿在手上能掉到脚面上的长度。
陈茵被孙家这爷孙俩的动静给吓到了。早先,施惠也就是给老师带点烟酒,给师母带点吃的,饶是不便宜,也样数有限。
这大年三十晚上,结结实实搬了一客厅的礼,要给人说的,哪是嫁女儿,这是卖女儿呀。
孙津明笑脸迎人,“施惠关照过了,一式两份,一份给岳父岳母,一份留给舅舅舅母那头。他说因着没给舅舅那头打招呼,就先放到您二老这边。得了您同意了,他明后两天再和盐盐去拜年。”
孙津明礼送到了,就表示不打扰了。陈茵想留他们喝杯茶,对方也都婉拒了。只转告,施惠还得把家里那头祭祖以及联合商会下午的酒会应承过去。他晚点过来。
汪盐全程没说话,只送津明阿哥下楼去。回来,父母在忙碌地顺那些礼,她却只关心那张红纸的礼单。
一长摞的红纸上,洋洋洒洒的鹤体软笔。
全出自某人。汪盐再熟悉不过他的笔迹了,瘦骨峋长,伶仃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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