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光明主教
第二天的晨祷依旧是埃德温大主教主持。
塔克修斯并不需要睡眠,恶魔的休眠期远比人类来的宽容得多。在黑暗中,他将整个房间收于目下,包括主教镶嵌着红宝石的权杖和那张记载着恶魔召唤方法的契约书。
黑暗神勾了勾手指,陈旧的羊皮纸就来到了他的手上。那是千年前的笔墨,已经黯淡得不成样子,塔克修斯本以为这东西会永远地遗失在历史的陈迹里,没想到还有再次见到的一天。
说不上什么心情,更接近于复杂的情绪。
已经过去很久了。
塔克修斯手中的卷轴像是被看不见的黑色火焰点燃那样,顺着边沿被一点点向内啃啮,甚至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这是某个名为塔尔的恶魔留下的最后一样东西,现在从这个世界上彻底销毁。
就算是恶魔,也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召唤方式泄露于世间,毕竟和人类做交易是一件麻烦的事情,大多数的灵魂没有丰盈到能够满足魔鬼的野心。
而低阶恶魔本身并不具有太多魔力,很难满足许愿者奇奇怪怪的要求,还会有被教廷捉住送上火刑架的风险。历史上召唤恶魔的故事里从来只有领主以上的魔鬼,费劲周章在世间留下一张低阶恶魔的召唤书,这是不可理喻的行为。
有那么一瞬间,在塔尔的皮囊之下,流露出的并不是年轻恶魔玫瑰色的目光,而是属于黑暗神塔克修斯暗红色的眼睛。
他盯着羊皮纸看着它完全烧尽。
烧灼是如此无声无息,所以主教大概不知情。但他知道也无所谓,使用这张卷轴说不定会是埃德温这辈子最后悔的决定。
埃德温没有限制塔尔的行动,主教的房间一窥无遗,确实没什么堂而皇之的秘密。
恶魔把目光投向房门,意料之内地看到了一个阻碍闯入者的小型魔法阵。但人类本身无法使用魔法,阵法是由接受过赐福的权杖构筑的,每天都要注入新的魔力来维持。
对于强大的敌人,这个防护阵确实没什么用。
……所以才把机密藏起来了吧,也不用担心它看见。
埃德温在清晨的日光还没有浸没沉重的深紫色帷帐时就已经起身。他坐在床上更换衣物,就算一宿没睡,也很好地收起了表露出来的疲惫。
塔尔能听见床帘深处传来的衣料摩梭的悉悉索索声。
随即帘幕拉开,主教灰色的眼睛在看到塔尔时就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流露出了很短促的不安的失态。就好像他已经说服自己昨晚发生的一切是一个梦,然后早晨起床却发现梦中的怪物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
怪物朝他晃了晃手,恶魔的指节修长,指甲尖锐无比,微笑着打了个招呼:
“早上好,主教。”
现在室内已经明亮多了,不容许逃避,也不容许沉默。
埃德温闭了一下眼睛,然后睁开:
“我必须得出去主持祷告,你就待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门口的法阵带有光明魔法,我……不太确定你是否能越过它,但是请不要越过它。”
“如果有人来,”
主教似乎不太确定自己该不该补充这句话,面色有点古怪,
“在你能力范围以外的话,躲起来。等我回来处理。”
简直像是在对一个不懂事的小孩提出约法三章。不过塔尔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主教藏匿在言语之下的一些隐含的可能。
什么叫“如果有人来”?
好吧,塔尔想,主教没有撤去门口的法阵的意思,不管来的是谁,肯定违背了他的意愿。
强行被绑定成了最紧密的灵魂关系,埃德温倒不害怕塔尔有伤害他的想法。只是,身为主教,被发现藏匿恶魔足以在另一件丑闻暴露之前就被赶下这个位置。
灰色的眼睛最后向室内的恶魔投去了目光,埃德温最后强调了一次:
“我们各取所需。我提供给你教廷内的安身之处,躲避你那些敌人;而你不能被发现,否则所有努力都会成为泡影。”
“好啦,”
塔尔的声音有点漫不经心,恶魔占据了室内唯一的一把高脚椅,此刻无聊地转来转去,
“我的好主教,这些问题我们昨天晚上都谈论过了。”
但你看上去完全没有听。
埃德温把这句话藏在心里,他在灵魂深处叹了口气,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锁紧了门。
就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主教朝着白塔的更高处走去。
主教房间里的恶魔在他背影彻底消失的第一秒钟就溜了出来。
塔尔离开时根本没有破坏门口的防御法阵,出门对他来说和在平地上走路一样轻松。
就算不动用黑暗神的力量,就凭借塔尔本身,也对隐藏这门技术炉火纯青。
年轻恶魔都这样,如果不想被更高阶的恶魔像是吃下午茶一样大嚼特嚼,在魔域就得学会赖以生存的一切技巧。
他贴着阴影处迅捷而无声地行走着,感慨了一下教廷的建筑风格,欣赏了园丁刚刚修建过的玫瑰花丛,途径了几个对他的伪装视若无睹的人类。
只可惜不是所有的年轻恶魔都有这个胆子冒着风险在光明教廷闲逛。所以塔尔转悠了半天,除了匆匆走过的几个神官以外,就没看见几个人。
毕竟圣子遇袭后,教廷还处在紧急的特殊状态,大部分人都集中在教皇面前,倾听他后续的安排。
当他再次转过一个转角时,塔尔如愿感受到了意料之中的气息。
看来,光明圣子也不那么安分地待在自己的住所养病啊。
诺亚一定想来亲眼确认他的情况。
在前一天的早些时候,系统和圣子诺亚展开了一场谈判。
事实上,系统的情况比世界意识想象得还要糟糕一点,这就是它现在不立刻跑路的根本原因——它跑不掉。
在这个世界收集到的气运值是它重整旗鼓至关重要的一步,也是它去往下一个世界的动力。
但是,还差一点。
诺亚做的很好,比系统此前引导的任何一个宿主都要好,也聪明到让系统有了危机感。
他拒绝了攻略后更换身体的惯例,而是选择用一个特殊的身份作为所有感情结尾的挡箭牌。
光明教会的圣子,要纯洁无垢,这是圣子身上的职责。
所以他总是楚楚可怜地在每一个攻略对象面前流泪,告诉对方虽然他已经决定把唯一的纯洁献给对方,但是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职责,他是光明和善良的象征。
“我们未来会有在一起的机会的,”
面容绝美的少年眼中含泪,足以使每一个爱慕者心软,甚至开始反思自己的罪孽。
他已经愿意把一切都交给你了,你难道还不放心他回到教会吗?无论如何,你都是他这辈子唯一的男人,要给他机会,给他空间。
所以一切都很成功,甚至没有一个攻略对象跟到王都的教廷,就是为了不妨碍这位圣子殿下的事业。
当然,情况现在有点特殊……
诺亚来不及阻止发生的一切。所以他重伤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
就在昨晚,他收到了几个迥异的传讯信息。
“他们都要来了,”
系统的声音越来越大,就算是机械音也掩盖不了焦急的情绪,
“宿主,你打算怎么办,这可是你的主意。”
“别着急,”
诺亚思索了一会,却游刃有余地笑了,
“他们不会在明面上和我来往,我就能把他们调开。倒是你……系统,你前往下一个世界还差多少气运值?”
这件事情系统本来不想说的那样明白,但诺亚已经猜到了它的能力来源和它此时此刻的状态。
它沉默了几秒,随后还是对宿主实话实说,
“必须把黑暗神攻略下来,否则,我没办法前往——”
“光明神呢?”
“……”系统不理解宿主为何对光明神如此执着,何况它还告诉过宿主,选择站在明处的气运凝聚者比起所谓的世界“反派”要容易引起天道注意得多。
但它思及宿主这段时间的表现,还是告诉他:
“理论上也是可行的。”
“系统,”
诺亚显然也沉思了一下,
“我知道现在最重要的是确认黑暗神在这个世界的状态,以及世界意识究竟有没有介入。虽然阿德莱德给我写信时提到过塔克修斯被卷入时间洪流这件事,但不亲眼见到,你肯定不放心。”
系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但无论黑暗神是什么情况,”
诺亚接着说,
“之前的进度肯定作废,我必须重新想个法子攻略他。如果同时能够搞定光明神,有什么不好呢?”
系统开始有一点动摇,但它还在犹豫是否答应宿主。
而年轻漂亮的圣子眼中是无尽的贪婪和势在必得,他喃喃自语:
“你没有注意神看我的眼神,如此着迷,我保证,攻略他要比塔克修斯简单得多,说不定我们能够早点攒够能量,或者多赚一笔。”
他说的没错。
此时此刻,似乎也只有一个答案了。系统最后沉默了几秒,接着将权力让渡出去:
“就按宿主的想法办吧,但要注意,不要太贪心,否则会被反噬。”
后半句的道理系统说的郑重其事,但诺亚却不以为意。
“放心,”
少年弯起了眼睛,他看上去是如此美好而纯洁,几乎不可能有人不爱上他。
系统本来不想再开口,却忽然察觉了什么,一瞬间又慌乱起来:
“宿主,请注意,检验到黑暗神的气息……就在教廷之内!”
系统的定位功能是不会错的。
虽然如此,诺亚还是忍不住开始怀疑。
他保持着端庄的姿态盯着墙角的阴影,伤势还没有完全好起来,此时立于阳光之下,虽然显得更加光明美好,但却实在有点难受。
直到黑影忽然动了动,分裂成了两个部分。
一只恶魔,如假包换,货真价实,从影子中走了出来。
恶魔用石榴石颜色的眼睛投来绯红的目光,看起来有些警惕,却还是露出一个微笑:
“阁下一直盯着这里,大概已经发现我了吧。”
等待是值得的,诺亚伸手轻轻揩去额角的汗珠,终于再一次在黑暗神殿之外看见了塔克修斯。
他看上去真的和那只龙给他写的信件里一模一样。柔软的黑发,头上的犄角,石榴红的眼睛……
阿德莱德写信从来分不清重点,用长篇大论抱怨了它在黑暗神殿的所见所闻,无意中却变成了可以利用的契机。
诺亚本能地接上一句:
“我没有恶意,您是……我觉得您看起来很熟悉。”
“我可不记得见过阁下这样的美人。”
诺亚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发现他的眼中确实是一片迷惘。
年轻恶魔的眼睛是澄澈的红,比起黑暗神来说好看懂得多,忽然又亮了起来,像是记起了什么,话音一滞,却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
诺亚观察到一闪而过的恍然大悟和一点愧疚,他是不是想起了曾经对他出手的事情?
对方的反应过于细腻和真实,找不到一点破绽。
难道真的有这样的巧合?
系统所担心的情况没有发生,而黑暗神则被时间洪流带往了未成神的千年以前。
圣子心中转过思量,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流露出的欣赏着迷的神情。
“啊,”
恶魔注意到他察觉的目光,回避了是否见过的话题,笑着补充道,
“您确实很美,我不得不这样夸赞,我现在开始觉得曾经见过您了。不过这大概不是一个合适的见面时机。”
“教廷里的巡逻者都不在这里,你不用……”
圣子并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就看见眼前的恶魔朝他鞠了一躬,瞬间湮没在了长廊深处的暗影之中,觅不到踪影。
诺亚的思绪还徘徊在“他是不是被撩了”和“他怎么走的那么快”之间,就听见系统问他要不要追过去。
于是他心中的问题转变成了“会面到这里结束算成功还是失败?”
“不用了,”
诺亚最终还是这样说,
“但我需要你定位到黑暗神在教廷内最经常待着的地方。按照阿德莱德的说法,教廷内一定有人在召唤恶魔。”
系统答应了一声,随后补充:
“黑暗神的气息确实忽强忽弱,这是时间魔法的特点,或许他当时真的是因为记忆紊乱才对宿主出手。”
诺亚不置可否,他告诉自己要更加谨慎,但心中其实也相信了一半。
况且还有阿德莱德呢,这世界上要是有什么生命能够确认时间洪流的存在,也就只有这头黑龙了。
如果真是这样……
诺亚方才也向前走了两步,此时半边身子浸在阴影之中,他缓缓对系统开口:
“我大概想到了攻略现在的黑暗神的方法。”
“……?”
系统听见了少年声音中压抑不住的兴奋,
“还记得你给过我的关于塔克修斯过去的资料吗?我会成为神明在最痛苦的经历中那个唯一救赎他的那个人。”
“那样他就没有理由不爱上我了。”
会面不能显得太刻意。塔尔回忆了一下自己方才的表现,觉得还算是满意。
算一算时间,主教的晨祷也即将结束了。
恶魔在回房间的路上顺手折了两枝玫瑰。这不太好,但也无伤大雅,主要是他喜欢。
折玫瑰的时候,他身上也沾染了玫瑰花的香气。
塔尔一路顺遂地回到了房门前,教廷对他来说算不上很陌生,这栋建筑在大陆上盘踞了千年之久,而每一代人都不那么有创造力。或许是光明神的审美就那样吧。
就在恶魔打算踏入房间内的那一刻,他察觉到了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门口的法阵是不是被触发过?虽然被小心地还原了,但作为黑暗神,他当然看得出破绽。
嗯,一个足以破坏主教的光明魔法的闯入者,不论他想要干什么,他肯定不是来这里参观房间的。
恶魔颇有兴趣地笑了笑,走进了这间房间。
说实在的,这地方算得上乏善可陈,连陈设都透露出一股古老压抑的气息。
他先是环视了一圈,把主教的羽毛笔从笔筒里拔了出来,转而将玫瑰顺手插了进去,随即开始仔细打量着四周的环境。
这间屋子此时此刻,有着入侵者的气息。
不知道那个入侵者现在有什么样的想法?
入侵者或许只是潜入,却不得不藏匿起来,或许拿着致命的武器在等主教回来。
但现在,他却发现一只恶魔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此刻正在一点一点地检查室内的陈设……
打开主教那座暗金色雕花的衣柜时,塔尔不用细看,就感受到颈侧有破空的风声,一股寒气快速而狠厉地朝魔鬼的头颅刺去。
匕首是秘银铸就,刺客们都喜欢用这样的刀刃,从人类到吸血鬼,几乎没有什么生物对这种材质的刀刃免疫。
当然啦,不包括神明。
塔尔回过头时有点抱歉地笑了笑,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刺客……那具倒在地上的尸体。
尸体的表情有点狰狞,死相也算不上很安详。
此刻,暗沉的血迹顺着主教深红色的羊毛地毯蔓延开来,虽然颜色搭配还算协调,但塔尔想,埃德温明天大概要换掉这个地毯了。
主教树敌很多,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教廷的大主教刚刚结束了他繁琐的晨祷。
晨祷允许外界的部分平民进入,当然要足够虔诚,为教会做过很多义工,才能有此殊荣。
虽然明知道主教不会停留,但抱有希望想要找他询问问题或者进行赐福的人多的是。
礼仪结束之后,果然有人试着向上挤,也有人试着叫喊着提问,人群中一时有些混乱。但随着主教灰色的眼睛平静地向下一扫,大家却莫名地安静下来。
每次都是这样,埃德温见场面差不多被控制住了,便转身打算离开。
忽然之间,他听见一个声音,在无声的圣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那是一个虔诚的老妇人,有着一双碧绿的眼睛,她曾多次感激地亲吻过手中的玫瑰念珠,匍匐着感谢他所带来的神的恩典。
此刻她问了出来,像是打开了潘多拉之匣:
“主教,”
老人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您为何不澄清外界那些肮脏的流言,他们竟然说您有……您有那样的血统,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教堂内顿时哗然,有人小声地和身边的人传递着信息,一时间充满了窃窃私语。
这一刻终于来了,讽刺的是,埃德温听到这个问题时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神不需要我证明自己,”
主教的态度谦和有礼,灰色的眼睛平和,像是能够宽恕一切。
他抬起手臂,神情肃穆而轻缓:
“我只是神最谦卑的随从,流言蜚语是光明给予我的考验,而我自知是清白的,所以并不忧惧。”
“那些迷途的羔羊,我将时时刻刻为他们祈祷,愿神宽恕他们的罪过。”
手臂放下,他握着那柄象征着主教地位的权杖,红宝石熠熠地闪烁着光辉。
这副情景似乎有不可思议的力量。
老妇人捂着嘴,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大逆不道地质疑了神的使徒,直到看见主教投来的叹息般的目光时,才羞惭地坐了下去。
埃德温并没有过分苛责这位虔诚的教徒,而是展现出了一个主教应有的宽恕。
他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象征着为那位妇人祈福。
周围的人群完全安静下来,人们惭愧地彼此交换着眼神,悄无声息地目送着埃德温的离去,恭顺而崇敬。
就算有些人的眼中仍有尚未散去的疑虑,在这样的场合下,也不可能再开口质疑。
主教离开了。
他当然远没有他看上去那样平静。
埃德温一边思索着事情,一边回到自己的休憩之处,却在要踏入门扉时骤然意识到门口法阵的异常。
若非他特别留意,恐怕察觉不到眼前的破绽,但他最近的精神几乎时刻紧绷着,足以从纷乱的线索中抽丝剥茧出一点点异样。
是塔尔做的吗?
但他不能忽略另外一种可能。埃德温的手覆盖住了法杖上的红宝石,感受到温暖的光明力量在掌心汇聚。
他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这才终于真正地推开门,灰色的眼睛警惕地投向室内的一切。
然后他看到了一具尸体,手上还握着刀刃,却狼狈不堪地倒在地毯上。
还看到了塔尔,此刻有点无辜地看着他,看起来并不打算对眼下的情况负责。
恶魔苍白的指节上还残留着新鲜温热的血液。
此处发生过的事情,主教想,简直一览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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