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玫瑰深谷
很多年前,埃德温记不清那是不是一个遥远的雪夜,但所有人都告诉他,那天冷得要命。他被放在修道院的门口,还没有长出魔鬼的标志物。
但是也没有一点儿隐瞒,没有纸条,没有解释,只是单纯地被放弃。
主教从很早就开始清楚,他的血统是不洁净的,是罪恶的,以至于人们看向他的眼神带有浓重的厌恶,或者他需要被迫冒着付出生命的危险,去清除他的血脉。
但人们有时看向他的眼神也带有怜惜。那是“不该如此”的意思。
埃德温表现得太懂事、太沉着了。而他又非比寻常地努力,在其他孩子还在为了饭后的一口甜点撒娇耍赖时,埃德温已经能够用被赐福的念珠施放出小型的光明术法。
当他用灰色的眼睛看向你,那甚至像是有魔力的,有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这样的人,居然有恶魔的血脉,还是最不能提及、最污秽不堪的魅魔。
知道秘密的人怜惜他、厌恶他,一遍一遍地告诉他,你流着罪恶的血液,生来污秽不堪,永远难以登攀。
就算他如此优秀卓越,他依旧只会是辖区主教的实验品,一件夸耀能力的杰出的塑像,或许,在他展露出能力后,还能够成为很好的利用工具。
在他即将走到瓦丁区之外,走上更高的位置时,驯养他的人遇到了一个危机。所以他们打算将这个已经隐隐超出掌控的年轻人出卖一个好价钱,用来换取想要的东西。
也就是,将他的秘密和盘托出。
——埃德温,你必然永困于血脉的诅咒中。
一切都是痴心妄想。
但是,他最终从那座妄图困住他的教廷里挣扎而出,绽放出难以忽视的光彩。
秘密则永远变成秘密,埃德温让自己再也不必想起它,一切都在走向正常。
光明教会的主教用繁缛的布料盖住自己苍白的身体,永远把扣子扣到领口,将私人的房间陈设为冰冷的堡垒。
他已经战胜了过去,并且彻底与它割裂开来。
……都走到这一步了,埃德温。
在恍惚之中,他听见耳边有人轻轻叹气,随后伸手搂住了他的腰。这种触碰……不正常,但主教清楚自己此时身上的热度更加不正常。
他闻不到自己的气息,只能闻到一股馥郁的玫瑰香,不知从何而来,从头到脚地笼罩住了他。
“确定交给我了?”
是塔尔,是那个恶魔,是某次欺骗绽开的靡丽的花朵。
也是在岌岌可危的世界中,他唯一能抱有信任不会伤害他的人,出于客观的契约的约束。
真是可笑。
他听见自己微微张开嘴唇,却只能模糊地吐出濡湿的音节,勉强侧过头看了恶魔一眼,被他半抱着放在卧室的床榻上,柔软的天鹅绒将他淹没。
血脉彻头彻尾地控制了他,他现在是打开的、潮湿的、被触碰就流淌出汁水的果实。
埃德温极力找回最后一点神智。
眼前的恶魔犹豫着,这种情况下从任何一个动作开始,似乎都太突兀了。
所以主教抬起已经无力的手,开始一粒一粒从上往下解开他的扣子。他主动这样做,显得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破碎感与诱惑,又像是彻底地将自己献祭给魔鬼。
直到他指尖触碰到裹在衣料下的皮肤,一阵酥麻的燥热浸润全身。他的双手颤抖到,再也无法完成这样简单的动作。
塔尔帮埃德温把他剩下的扣子打开,就像是在拆一件层层叠叠的礼物。
这副场景就连恶魔也感到惊奇。
有着漂亮的石榴红的恶魔开始摸索他的礼物,仿佛在进行一局能够得到奖励的游戏。
主教的皮肤终年不见光,本来就很苍白,在血统的影响下,被衣料磨出大片大片的红痕,就像是有靡丽的花朵在他身上盛开。
每一次简单的触碰,埃德温都会做出有趣的反应。
他似乎不愿意面对自己的不堪,所以主动抬起手挡住了眼睛,却无法阻止生理性的颤抖和紧绷的肌肉。
当然,还有一些更有趣的东西。
恶魔就像是看见了非常新奇又想要很久的东西,眼睛像是红宝石一样亮晶晶的。他发现埃德温蒙上了眼睛,不打算看他,就小声地凑到他耳边,问:
“可以问吗,埃德温,尾巴也是血脉觉醒的作用……?”
埃德温还能够思考话语的含义,虽然理智已经岌岌可危。但塔尔的问题还是弄得他很难堪。
他开始思考选择恶魔究竟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了,对方对自己此时的情况似乎有着异乎寻常的好奇心。而主教只希望尽快结束这一切,这就意味着不要有那么多的触碰和问题。
塔尔从埃德温的指缝中看见了对方的眼睛。
有什么东西会是低沉暗哑的灰色,但却被水雾打湿以至于像是在流动?
人世间很难找到和它相仿的形容。
“恶魔,”
埃德温说,“我希望你不要问这么多问题。但……都是,这都是这几天才有的。”
他很快就后悔了自己做的回答,因为这显然让塔尔对此更感兴趣了。
人类是没有尾巴的物种,所以他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魅魔的尾巴显然才长出来不久,所以显得柔软又迟钝,甚至和其他恶魔尖锐到能当武器的尾巴是两个极端。
成熟魅魔早就能做到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包括各类种族的特性,甚至能够利用这些特性捕猎。
实际上,只有保守的人类会在并不彻底了解的情况下对魅魔既有着污秽不堪的偏见,又有着种种下流的幻想。魔鬼被赋予的特性永远不会使自己陷于弱势,而是能够使他们成为强大的捕猎者。
埃德温的情况很特殊。
他被这种力量反噬了,因为他压抑它太久,从血液上看,他已经是成熟体的魅魔,但从身体上看,许多特征才刚刚显露,还太脆弱和敏感。
塔尔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主教新长出来的尾巴。
它有一个钝钝的末端,而且摸起来确实很软。
几乎在被碰到的刹那,这条软到不像话的尾巴就瑟缩着,朝相反的方向逃去。
作为恶魔,塔尔确实听说过关于魅魔这个种族尾巴的种种传闻,但这并不影响他真的觉得很有意思。
而埃德温的眸子就在那一瞬间猛地涣散了一下,像是被击破的盘恒着灰雾的镜子,破碎成无数的碎片。
他张了张嘴,发出急促的气音,像是想要尖叫,却最终被吞咽回嗓子里。
“别……”
他话根本来不及说完,恶魔就拽住了妄图逃离的尾巴。这一次,触感更加清晰。尾巴略微有点毛茸茸的,捏起来手感很好。
塔尔有点无辜地投回了目光。
埃德温没有放下手,但指缝中夹杂的水光已经说明了一切,在模糊而破碎的光影中,他看见了塔尔红宝石颜色的眼睛,就像是一团火一样烧热了一切。
主教的后半句话消失了。他咬住嘴唇,似乎想要将苍白的唇瓣咬出血迹,却让嘴唇染上了一抹漂亮的殷红,色泽如同玫瑰。
恶魔这种生物真的很恶劣,而塔尔一定是其中最能诠释这个形容词的恶魔之一。
他其实也没有做什么。
只是从埃德温柔软的发顶开始,从头到脚,都兴致勃勃地摸索了一遍,在他现在这个最无法接受触碰的时期,欣赏着每一寸皮肤展露出的色泽,还有埃德温已经无力覆盖住眼睛因此垂落下来的手指。
困窘的眼神,无法逃避的眼神,沉溺其中的眼神。
这对主教来说已经是一次又一次的崩溃。
但是还不够。
“别再……”
埃德温喃喃道,他受不了所有的触碰,在身上连成灼烧的火焰,可塔尔却专注于这样做,完全不顾主教的皮肤被摩梭时发出的隐忍又放荡的喘息声。
迷乱的热潮不是一点点涌上的,而是一霎那就覆盖了他的全身。
“埃德,”
他听见恶魔贴着他的耳朵亲昵地喊他的名字,声音像是浸泡了蜜糖,他的手最后终于探到了埃德温的腰部,又笑了一下,
“之前有过吗?”
主教努力收拢他涣散的眼神,尽可能地把握住手中的现实,甚至成功地说出了半句话,只有一点颤抖:
“你可以直接……哈。”
后半句话随着恶魔的动作彻底消湮,他的睫毛颤动着,灰色的眼睛此刻像是一小片能在口中品尝的雾气,带一点咸湿的味觉。
触电般的感觉顺着脊柱蔓延而上,他根本就没有支撑住自己的力气,塔尔接住了他。
“您可是付了报酬,”
恶魔抚摸他的身体像是抚摸一张绷紧的大提琴弦,任由他发出暗哑不清的声音,
“放心吧,主教,魔鬼可是注重诚信的种族,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还有,”
塔尔似乎忽然想起来,恶魔的眼神就像是赤红的酒酿,将被注视者拽入无尽的漩涡,他审视着他的战利品,
“刚才我想问的其实是……这纹路出现过吗?”
主教的职业让他的身体偏白,毕竟大部分服装都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每一寸肌肤,平日里见不到日光。
埃德温几乎忍受不了被打量的眼神,他蜷缩起身体,终于鼓起勇气直视自己的身体,却看到了塔尔所指的东西。
蔓延在他腹部的,大片的纹路,颜色是暧昧的红。
在苍白的底色下,
不洁的、污秽的、放荡的象征。
“……没有,”他只能说,“没有,没有,没有。”
理智轰然崩塌,埃德温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终于失控时那阵雷鸣般的巨响。
像是此前所构筑的一切都肆无忌惮地倒塌。
主教伸手拉住塔尔的手,将恶魔向自己的方向毫无保留地挨近。他闭着眼睛,眼睫不住地颤动着,生理性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而下。
像蜜糖一样。
“再深一点……触碰我。”
这是他保持清醒说的最后一句话,再往后便都是那些无法听清的呓语,伴随着在身上奏响的绷紧的乐章,还有无法抑制的喉咙深处朝外逸散的喉音。
一切的一切,
都在赐给他欢愉。
……
醒来时,埃德温意识到他的声音已经哑了。
塔尔就在一旁注视着他,恶魔石榴红的眼神闪闪发亮,映照出不堪的自己。
想来应该被算进了交易的售后,他身上的痕迹一点也没有留下,连睡袍都好好地披在身上,但还没来得及扣扣子。
柔软的白色丝绸覆盖着全身,只剩下干燥而舒适的触感。
主教低头看了一眼腹部,所有不祥的纹路都消失了。还有他此前再想要瞒住也无法隐瞒的——也不再有尾巴,这些特征消失得干干净净。
他现在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的血管里涌动的,暂时还是人类的血液。
也就是说,他魅魔的血脉再一次被成功地压制住。虽然这次压制的方式和此前不同……
被迫走向成熟,然后掌握控制住它的力量。
主教一颗一颗把睡袍的扣子从下往上扣好。塔尔理解不了埃德温怎么连睡袍也有一堆扣子,也没什么耐心帮忙扣那些繁琐的扣子,就连方才拆礼物的时候,都闪过很麻烦的念头。
而埃德温每次都要严谨地、戒备森严地把身体完全地遮盖住。这次也一样。
然后,他咳了一声,嗓音沙哑。
这对恶魔来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对于主教来说显然不是这样。塔尔看到他望向自己的眼神第一次带着局促,就连动作也有点僵硬,还时常避开他的眼睛,低着头就像是在思考事情。
这双眼睛在前几个小时映照着埃德温最不堪的情态。
那抹明亮的红色是这样提醒他的。
在他试图自己走下床时,埃德温脚步不稳,踉跄了一下,却被伸出手来的恶魔恰到好处地扶住。他的手隔着一层衣物灼热地贴着自己的腰部。
埃德温伸出手,却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
推开他吗?
塔尔帮了你,而且现在正在帮你。这件事情毋庸置疑,不能怪他。
恶魔当然没有什么真心实意,但埃德温不想让塔尔觉得自己太过于看重所谓的欢爱,这不应该成为他的弱点,事情也不应该在解决之后持续地困扰他。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这件事情就应该被掩埋进记忆的墓场,再也不需要被提起。
越是这样说服自己,埃德温越觉得悲哀。
这种可悲的自我安慰,只能说明他有多么想要逃避。
“你需要什么?”
他还没来得及组织些语言来为方才的荒唐做一个合情合理的总结,塔尔却先说话了。
好吧,这种时候只要坦然地接受——
“水,”
埃德温说,感受到他的声带缺乏润泽,在发音的时候嘶嘶作响。响尾蛇,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这个词汇,归根结底,他只是放弃了思考,放任自己的思绪四处逸散。
“我刚刚泡了热茶。”
似乎已经提前猜到了埃德温的要求,而且出乎意料地准备好了,塔尔让他先躺回去,转身去给他拿水。
主教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又莫名其妙地躺回了床上,被褥柔软,带有难以散去的玫瑰香味。
当他想到这里时又颤栗了一下,玫瑰的味道,那是恶魔身上时常带有的气息。
告诉自己不能再想这些之后,他闭上眼睛,却觉得一种难以理解的安定感将他拽入柔软的床榻。
是太累了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感,被照顾而且确切地知道自己在被照顾。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他七岁的时候生的那一场大病,年幼的男孩迷迷糊糊中感受到自己只是躺着,什么也不用想,犹如雏鸟依偎在巢穴之中。
有人触碰他的额头,拿来用布包着的冰块给他降温。
什么也不需要想,什么也不需要做。
迷迷糊糊地想了些事情,下一秒钟,恶魔的手掌便覆盖在他的额头上。塔尔勉强地回忆着人类生病的检测手段,大概是要通过额头的温度来确定……?
掌心的温度接近于滚烫,像是吸饱了温度的金属。
塔尔把水递给他,有点不确定地问:
“主教,你没有发烧吧?”
温热的水沾湿喉咙,埃德温想要回答,话音刚出口却比方才更加粗哑不堪,只能先咳了两声。
咳嗽对于声带的恢复似乎有奇效,他接下来的声音就正常了许多,只是比起平常还是偏低。
“没有。”
他也不确定有没有,但就算有又怎么样呢?而且,发烧这样微小的瑕疵,他还是能通过光明魔法驱除病魔的。
显然,塔尔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并没有追问下去。
他的手很自然地从埃德温的额头拿下,而主教此时才终于对此感到不安。
他和恶魔的身体接触太多了——尤其是在方才肌肤相亲后的情况下,所以塔尔靠近他时,他甚至已经没什么警觉之心,甚至对触碰的手毫无察觉。
这不是一件好事。
塔尔的想法却比埃德温简单很多。他只是觉得交易要做就做的彻底些,何况在欢爱之后,稍微帮无所适从的主教适应面前的情况,算得上理所应当。
对方现在就像一只警惕的猫一样,恶魔想,勾起嘴角笑了。
刻意的触碰会让主教僵硬在原地,感到不知所措,像要露出锋利的指爪;
但顺理成章的抚摸则会让他失去防御,直到某一刻才忽然反应过来,流露出“这样做不对”的神情。
埃德温在努力把局势扳回正常的方向,这点连恶魔都看得出来。
显然,主教在这个领域可以说非常笨拙。
好啦。他凑近对方的耳朵,而主教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他将塔尔所有的声音都收入耳中,没有一点遗漏,包括那些轻微的吐气。
“只是交易而已,”
恶魔凑得很近,声音像在香甜的红酒里浸泡过,和他的眼睛给人的感觉一样。
“这样想会不会好一点。我之后不会和你提起这件事,你也不需要为此感到担心,你已经支付了你的酬劳。”
这种盖棺定论般的话最终居然由塔尔说出来。
埃德温的思绪有点复杂,却没有显露出来,取而代之的是点头,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睡吧,”
塔尔说,“天还没有亮,你可以再睡一会。”
恶魔轻而迅捷地抬起手来,在他的脸颊上投下一小片暗影,最后落在了他滚烫的额头上。塔尔的体温正常来说一向比人类高些,但魔鬼能够调节自己的温度,所以他现在传播的温度是带一点舒适的冰凉感。
起到的作用类似冰袋,但是比冰袋有有点微妙的不同。
很舒服。
所以埃德温不想仔细思考有什么不同。
天亮之后,又会有很多疲惫的、痛苦的事情需要被处理。主教知道塔尔说的是对的,事到如今,塔尔的气息也不再让他感到陌生,就算床头就坐着一只活生生的魔鬼,他也能在房间里毫不顾忌地睡着。
主教给自己设下了一个期限。
在下一次醒来前,容许自己脆弱和不安,容许自己不用光明魔法治愈自己,而是将错就错地用恶魔的体温使自己变得更舒适些。
容许自己局促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第一次在什么都不想的情况下入眠,不再那么恐惧隐约窥见的未来。
然后,当他再一次睁开眼睛,他要求自己再次成为那个毫无破绽的光明主教。不能有一点犹豫,不能有一点宽宥,不能有一点柔软的地方,他必须有锋利如刀的棱角。
他不会被任何人毁掉。
他会解决掉所有想要毁灭他的人。
睡吧。恶魔这样说。你该休息。
埃德温闭上眼睛。
玫瑰的气息虽然浅淡,但十分明显,还沾染到了他的身上。
不需要猜测,他知道那双漂亮的红色眼睛在看着他,他们的距离从某一刻开始,便亲近得太过顺理成章。
这种设想让他为难了几秒钟,但他很快就不再思考任何东西,疲惫终于席卷了他的身体,他在温暖柔软的床榻上毫无顾虑地陷入了沉睡。
没有梦境,是一场难得的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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