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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子妆(四):春宵苦短


  喜今日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喜堂里头,三尺高的红蜡烛照在墙上,密密扎扎的红绸幛子一层叠着一层,写满贺语的帷幔悬挂于堂上,着眼望去,看似满堂红却又似金满堂。新娘子头戴金花八宝凤冠,身穿云霞五彩披肩,蒙着一块别致的大红绸缎,安静的坐在床上,等着新郎为她掀去盖头。

  房门微动,夜风吹进洞房,而外面却还在歌舞升平,把酒言欢。花引蝶等在床上,以为新郎官摆脱了老友、官员的束缚,来此要掀开自己的红盖头。

  “子书,是你吗?”她温柔的问。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的前行。引蝶能分辨出来,这脚步轻盈畅快,不像男人沉重的步伐。是谁呢?会在自己的洞房花烛之夜,赶在新郎官前误闯新房。

  脚步声越来越近,引蝶的心也紧张的狂跳不止:“你是谁?再过来我就喊人啦!”

  “你喊啊!就算你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红盖头突然被掀开,引蝶美丽的妆容一览无遗的暴露在那人面前,一股令人神怡的胭脂味也扑面而来。

  “啊!”引蝶惊叫,“青萍,你吓死我了!”

  “哈哈哈哈哈~”青萍扔下大红盖头,“阿姐,你今天好漂亮啊!~”

  引蝶抿起朱红的双唇,嫣然一笑:“那当然啦,我可是费了好长一段功夫呢!”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看到阿姐在新婚之日能如此幸福,青萍不安的心才彻底放下。她轻抚阿姐肌如白雪的脸蛋:“阿姐,你出戏园的时候,师父哭了。”

  红梅春是个美丽且坚毅的女人,虽然手下全是女徒,但她丝毫不会手软,更不会心软。打、罚,恐怕比传统的戏班子还要严格,因为女性的身子,本就比男性的身子柔弱。再加上时代背景下,女子身份的低微,不流上三船五车的汗,别说成角儿登台唱戏,就连给男角儿上妆勾脸的资格都没有。在姐妹俩的印象里,师父一向严厉,生平只哭过两次,一次是小时候,有个师妹肺痨不治死了,她躲在卧房偷偷哭泣;另一次,就是引蝶出嫁的这天。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师父再怎么威严苛刻,看到辛辛苦苦养大的女儿被一个臭小子拐跑了,也难免会流下伤心的泪水。但更多的,是为引蝶能找到值得托付终生的如意郎君而感到欣慰。

  “我虽然不再登台唱戏,但我也是红梅春科班的人。我会时常去看你和师父的。”引蝶情不自禁的也流下眼泪。

  青萍拿出手帕,赶忙为她擦去眼角泪花,略带着哭腔说:“阿姐!大喜的日子,这是干什么,等下妆花了,岂不让新郎官笑话?”

  引蝶抹抹眼角,强颜欢笑:“说得对!大喜的日子,就要高高兴兴的!”

  “咦?对了,你不在前堂与师妹们谈笑风生,来这里做什么?”都过去三盏茶的功夫,引蝶才意识到这个不速之客。

  青萍宛然一笑:“阿姐~过了今儿晚上,你可就真是他的人啦!作为你最疼爱的妹妹,你是不是应该先让我亲一下呀?”

  “哈~搞什么呀?这样多难为情!”引蝶刻意将目光从青萍身上移开。

  “哼!我不管,要是你不让我亲一下,我就赖在这里不走了!看到时候姐夫过来,你们怎么洞房花烛!”青萍不依不饶。

  引蝶被弄得有些无可奈何,因为师妹的性子她也最是了解,如果不让青萍亲,恐怕真要成个不眠夜了。

  “那...那好吧。不过说好了,只许亲在脸......”

  引蝶的话音未断,青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直亲在她的双唇上!那速度之快,恐饿狼逐鹿也赶她不上!

  引蝶想推开她,使劲儿挣扎了几下,可青萍就是死死的黏在嘴上,越是挣扎,青萍亲的就越紧。见劳师无果,她干脆放弃了挣扎,紧闭双眼,盼着这尴尬的一幕能尽早结束,可青萍非但没有丝毫感激之情反而像是变本加厉,竟将她越抱越紧!

  时间流逝匆匆,再美好的花朵也终会凋谢。青萍缓缓移开嘴唇,上面还隐约沾着几抹朱红色的粉底。她的脸颊涨的通红,而引蝶也早已羞愧难当,如今竟活生生的像是一枚小苹果,坐在那儿呆呆的看着师妹。

  “噗!”青萍没忍住笑了出来,“阿姐,你放心!我只是想尝尝你胭脂的味道!~”

  “你!”

  引蝶回过神,刚想打她几下,可青萍早就眉开眼笑的溜出去了。

  自从花引蝶嫁人为妻,这戏园子也就只剩下李青萍一位扛得住梁子的戏角儿。红梅春虽说也从出类拔萃的后辈中挑选了许多小角儿,但和她配合起来,总感觉有那么一丝僵硬,始终无法达到引蝶青萍那种炉火纯青的地步。戏园子的大戏虽较之前的差了点儿,可生意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红爷从不愁戏票卖不完,自己的腰包装不满。

  京剧流传已久,但满清以前,名角儿皆为男人。恰恰是这些将京剧发扬光大的男子,也给京剧留下一笔挥之不去的遗憾。男体阳污,女体阴秽,唯独观世音集两点于一身。画上戏妆的男人,自幼便磨炼出了一副好身段儿,那美起来,简直就没女人什么事儿了。可男人终究是男人,即便台下的富商、权贵再喜欢,也不终究能取其为妻,曾有位国舅叹惜道:“戏中美若仙,台下惘然然。”

  这红梅春说白了,就是一所专为军阀、财主选妃的地境!戏园的女角儿打进门那天起,就不断经过层层选拔、包装,不能说个个美若天仙,但至少也与大家闺秀不相上下。满堂宾客仪表堂堂,真的就是为了看几出随处可见的大戏?要知道,北平城里的传统名角儿那更是数不胜数的!

  红爷的商业眼光就是独到,一早就看出了这处巨大的商机。令女人唱戏,不仅弥补了戏迷的遗憾,还衬托了国民政府打破封建专制、思想解放的先进浪潮。

  这天,阳光明媚,可气温却低的出奇,不裹上一条厚厚的围巾,真是让人不敢出门。入冬后的北平简直换了一副模样,站在巷子里向路人吆喝着羊肉包子的,走街串巷扛着冰糖葫芦叫喊的。没有铺面干脆在地上摆摊的水果小贩,摊子上的葡萄就像是包了层紫皮的冰糖,从中间划开,竟一滴汁水不漏,放在嘴里却一下爆开了汁,甜美的汁液滑过喉咙,那滋味,给上一把龙椅凤榻怕是也舍不得换!

  青萍拦下小贩,买上几支冰糖葫芦,用泛着木香的牛皮纸轻轻包上,再为姐夫买上几串葡萄,便准备登门拜访。打半年前起,阿姐已经很久没来过戏园子了,做妹妹的自然有些牵挂,就连做师父的也时常叨念。杨府门前一尘不染,连些许落叶也不敢停留。姐夫到底是官宦子弟,在北平新购的府宅都如此气派,可见他家在上海要多么的富贵。

  她敲了敲门上环锁,过了许久,一个下人才不耐烦的跑来开门。见是李青萍造访,下人即刻便恭敬起来:“您是来找老爷和夫人的吧?快请进!”

  李青萍不是个爱计较的人,她递给下人两块大洋:“天冷了,去吃碗馄饨暖暖身子吧。”

  “哎呦,那可谢谢您啦!”下人毫不客气。

  这杨家府上,青萍少说也来过十几次了,可这次来为何如此萧条?迎门的下人态度消极,府内的丫鬟怎么见了她也跟避瘟神似的躲着她走?她极其疑惑的走到阿姐房前,敲了敲门大喊:“阿姐,我是青萍!”

  屋内有走动声,却没有人声回应。过了一会儿,像是有什么凌乱的整理声,又过了一会儿,花引蝶才满脸憔悴的打开房门。

  青萍看着面色惨白的阿姐,顿时吃了一惊。因为上次见阿姐,还能一起连喝三壶杜康!她急忙冲进房门,还没开口问,就被一股浓烈的烟味呛的不敢呼吸。她咳嗽几声:“阿姐,这里怎么这么重的烟味啊?姐夫呢,他学会抽烟了?”

  引蝶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一会儿:“哦...哦,子书他还在学校,要晚上才能回来。”

  青萍将葡萄放在雕花圆桌上,拿起糖葫芦:“阿姐,我给你带来了糖葫芦!~你最喜欢吃的!”

  其实现在的花引蝶已经消瘦了十几斤,若不是她在大腿内侧与小腹处塞了些棉布,她那样子,怕是真的要用半人不鬼来形容了。

  “哦,哦。阿萍,谢谢你啊,阿姐也好久没吃过冰糖葫芦了。”引蝶拿起糖葫芦就咬下去,可不知是山楂的酸还是冰糖的甜,她竟还没咽下去就猛吐出来!

  青萍连忙扶住阿姐,惊恐的脸上倍显焦虑:“阿姐,你这是怎么了?你病得这么严重,姐夫竟然还不留下照顾。”

  “没,没事。我就是胃口有些不好罢了。”引蝶站不稳,眼看就在瘫倒在地。

  青萍将引蝶安顿好在床上,又打来清水为她擦去额头冷汗:“阿姐,我说什么也要好生骂骂姐夫!他放着重病的妻子不管,还做什么为人师表呀!”

  躺在床上喘息的引蝶竟还在替丈夫说话:“师妹,子书他教书劳累。就不要去打扰他了,我知道他是爱我的。”

  “可即便是那样......”青萍话刚说到一半,却被丢弃在床下的一团白色纸包吸引了。她捡起小纸包,看不出什么端倪,索性就问了问。

  “阿姐!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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