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经略(三)
雨后松软的土地上,十余骑来回飞驰。
他们中有人手持绣有“闯”、“顺”等字样的大旗,有人则高举马刀长矛招摇呐喊。还有一杆丈余的长矛,尖端挑着一颗首级。首级面色黑青,看着死了得有好几日了。
“那首级是丘之陶。”大风横吹的潼关城墙上,贺珍皱眉眯眼,凭墙远望着叹道。
郝鸣鸾立在他身畔,神情肃然,抿嘴不语。
“辛苦了近两个月,结果旦夕付诸东流。”贺珍仿佛自嘲着笑,“我军头次出关,即失利于汝州。本以为能一雪前耻,却是天命难测,又在老地方栽了跟头,嘿,时也命也?”
郝鸣鸾闻言,思绪不禁飘飞到了十余日前的河南汝州。
当军事嗅觉敏锐的李自成从李际遇嘴里得知陕兵设粮站于洛阳与汝州之间的白沙的情况后,当机立断,决定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迅速找来李过,让他带兵出营,在孙传庭主力部队驻守的营寨前游弋邀战,摆出要再次寻陕兵决战的态势。
决战是陕兵求之不得的事,孙传庭随即下令全军收缩,严阵以待。见孙传庭判断失误,李自成接着交付刘宗敏中营马军一万,遣他星夜迂回抄袭白沙粮站,李际遇的御寨则随后支援。滂沱大雨中水气蒸腾,白沙陕兵完全没有料到闯军奇兵忽然到来,哗散而走。刘宗敏遂将白沙屯粮浇油烧掉一半,另一半则暂时运回御寨。
前线陕兵饥寒多日,本对白沙粮线望眼欲穿,惊闻后方失守,三军震骇。李自成知陕兵方寸已乱,故意催李过在正面进一步逼近陕兵,连连挑衅决战。果不出他所料,陕兵内部迅速产生分歧,以火车营都统总兵白广恩为首军将早就劝过孙传庭退保洛阳,这时候自然怨声四起,全都主张退兵。但是孙传庭不甘心,还想再战。两边相持不下,孙传庭一意孤行,打算速战速决,便强令军将出营野战。
李自成大会兵马,全线出击,并以中营威武将军辛思忠、李友、党守素等率精锐马军先驱。闯军的这些马军骑士皆穿挂棉甲,厚达百层,矢炮不能入。人手有马三四匹,变换乘骑上下迅捷。不行军作战,就日日练习骑射搏击不辍,谓之“站队”。长期的训练使得他们纪律严明,每日站队至正午结束,到了夜里四通鼓罢,就蓐食听令,半点不放松。行军路上除非遇到黄河,否则淮、泾、泗、渭等河水均则浅滩策马渡过,没有军令不得下马。又严禁毁坏庄稼,“马腾入田苗者斩之”。如此令行禁止,使他们的凝聚力及训练度都远超普通闯军。
辛思忠、李友与党守素三部分三层递进,前后冲突,即闯军马军常用的“三堵墙”战术。一开始,陕兵尚能力拒,但辛思忠等随后佯败,引诱陕兵追击,等陕兵队列拖拉零散,步兵随即掩杀而上。
闯军的步兵此战同样主要由中营将领指挥,摆出锋矢阵迎击,前果毅将军任继荣、后果毅将军吴汝义与正威武将军李双喜各居阵列的中后方及两翼坐镇。上万步兵持长枪刺击如飞,仿佛一面石壁,死死挡住突进的陕兵。僵持之际,闯军马军重新返回邀击。这是闯军经过长期实战发展出来的步骑协同战术,谓之“打倒翻”。
陕兵本来就战意低迷,顺时尚可,一旦遭遇挫折,士气登时急转直下。白广恩的火车营不少为新近招募的新兵,受到去而复还的闯军马军侧袭,直接惊呼“师败矣”,纷纷弃车奔走。白广恩见支持不住,故态复萌,居然丢下了孙传庭,领着本部残军拍拍屁股先走了。他的火车营算是整支陕兵的中坚,这一走陕兵全军犹如殿宇失梁,瞬间哄溃,上万辆笨拙的火车壅塞道路,满眼全是陕兵奔窜。
孙传庭无力回天,收兵急走,闯军追杀不休,陕兵尸横遍野。为了保全主力,孙传庭让豫将陈永福一部留守郏县大营阻击闯军。陈永福见孙传庭只顾陕兵而视豫兵如草芥,愤恨不平,面对倾力来攻的闯军,拒绝了孙传庭的命令,跟在陕兵后边也跑。没了断后军队,闯军马军撵上来,肆意砍杀,陕兵行伍大乱,彻底全线崩溃。闯军步军亦至,手持大棒巨槌猛击,中首者与兜鍪俱碎。陕兵继续溃逃,闯军穷追不舍,日夜追逐四百里,直达孟津,仓皇退到孟津的孙传庭见军资丧尽,只好抛下其他兵马,收拾数千马军乘船北渡黄河而去,闯军至此方才收兵。此战事后点算,明军死伤散逸近四万人,损失兵器辎重更是各以数十万计,明军惨败,闯军大获全胜。
孙传庭后来经山西垣曲县绕往潼关,收拢各地来会的残兵败将,尚有四万兵马。
监军乔元柱劝他道:“三军家在西安,战败思归。而强之守关,危道也。不如弃关专守西安,凭城而战。”
不想孙传庭勃然大怒,叱责道:“若贼进关,秦人尚为我用乎?”决心死守潼关。令白广恩部扎营关城外的通洛川,陈勇部扎营南门外西山头,贺珍等标营兵则守墙。
“退保西安以退为进,未尝不可。”
远方,来会纵横多时的闯军马军见丘之陶的首级没引起陕兵的任何波动,意兴阑珊。郝鸣鸾看着他们调头离去,沉声而言。
“是啊,西安城高粮足,乃我军根基,守之不难。”贺珍慨叹,“可惜无论孙军门还是朝廷,都打定了主意守潼关。”
“朝廷?”
“是,汝州兵败,朝廷已谕兵部,说军门轻进寡谋,督兵屡溃,削去督师并兵部职衔,戴罪立功,守关保陕以自赎。要是纵贼入陕,前罪并论。”贺珍连连叹气,“紧接着又复谕兵部令晋、豫、保、东四抚各整兵马,驻守河干,协力御堵,不许一贼窥京师。”
“缓则堕渊、急则加膝,故技重施。胜败乃兵家常事,赐罪军门尚可,却大动干戈临时拆变编制,徒然自伤罢了。”郝鸣鸾心道朝廷的做派果然与此前如出一辙,孙传庭一败,立刻把四路巡抚从他的制下剥离出来,自行其是,岂不知这四抚突然失去孙传庭为轴心,对军政产生负面影响更大,“潼关尚有四万兵马,未尝不能再战。朝廷这样做,又要孙军门效力,又对他落井下石,到底是何种意思?”
贺珍从他表情的变化看出了他的心思,打个哈哈道:“两道谕旨今早都送到了军门手里。军门恐怕郁闷得紧,把自己关在房里,至今没见人。”
“军心涣散,朝廷不思勉励鼓动,反而苛责更切。唉,潼关难保。”郝鸣鸾暗自思量,“上意难测,局面糜烂,孙军门何必强要搅这浑水。”
孙传庭之前,本年三月,因内阁辅臣吴甡早年曾巡按河南、陕西且巡抚山西,通晓兵事,朝议原定的是出他为督师,可照例没有兵马钱粮资助,希望他和杨嗣昌一样,单人匹马去地方筹措军队。吴甡有他自己的坚持,声称必须拨给他精兵三万,并挑选敢战之将统之,方能成行。经过一番顶牛,最后朝廷还价到一万人,征调从辽东跑回来的密云县石匣营总兵唐通部七千人、关门总兵马科部二千人及补京营一千人凑足给吴甡。但其时清兵犯边,肆虐畿辅,唐通找了抵御北虏的理由磨洋工,迁延不动,吴甡趁机也迟迟不肯出京。最后崇祯帝失去耐心,索性一拍两散,也不要吴甡了,强行让他致仕归家,另选了孙传庭。
当时朝议认为吴甡畏葸不前,而孙传庭勇于担当。可在郝鸣鸾看来,有所不为的吴甡的选择反而是明智之举。他起初很不理解为什么对所有人都强硬甚至可谓冷酷的孙传庭唯独对崇祯帝百依百顺,毫无忤逆。后来他慢慢意识到,孙传庭敬畏的或许并非只是崇祯帝,他敬畏的是北京城那张金龙椅,这是他的为臣之道,也是他的立身之本。
“只盼孙军门能不负君恩,守住潼关。”过了许久,一直敛声沉默的郝鸣鸾迎着扑面大风,生涩地笑了笑。
三日后,劝降未果的闯军主力正式对潼关发动进攻。
闯军兵分两路,一路李自成亲率,同刘宗敏等由洛阳出发,全力攻打潼关;一路袁宗第率领,同白鸠鹤等由卢氏出发,取道商洛山区。两路兵马约定在西安会师。
“没成想,有朝一日能重新踏上陕西的土地,托的还是闯军的福。”杨招凤拨开湿漉漉的一丛蒿草,探身过去,笑着说道。
“这不还没踏上吗?”跟在后面的薛抄皮笑肉不笑,“中间还隔了潼关,我看闯军送给咱们不是福,而是祸。”这次攻打潼关,御寨兵士同样有份,不过和此前郏县外的野战不同,御寨兵士又被分派到了最前头,“闯军鸡贼得很,知道野战把我军放在前面,一旦不支容易殃及全军。攻城就没这顾虑啦,开头几拨填命的苦差事,准保落我御寨头上。”
李际遇等自汝州之战结束后留在河南继续维稳,这支为数两千人的御寨兵士目前由薛抄全权负责。
“再走十里就是陶家庄了,再进就到了官坡。”杨招凤四下张望着说道,“吴将军不是说要先在陶家庄集合吗?咱们走得快了些,不如权且在这里等候大部队。”李自成的先驱前锋是中营后果毅将军吴汝义,薛抄受他节制。
薛抄答应一声,随即传令军队暂时隐没在树林草地里头,原地驻防。安顿完毕,转回来蹲在杨招凤身边,问道:“杨兄,你不是陕西人吗?怎么对这里也熟。”
杨招凤回道:“对,我是泾阳县人,离西安府城不远。家里靠给人打短工活计,近的西安府城常去,远的潼关卫、阌乡县等地也走过。有一年,大概我十一二岁模样,就跟着老爹到这附近替人种春麦,间隙干些零活,待了足有三个月,是以还有印象。”
“泾阳?我知道,茶叶好呀。诶嘿,说来杨兄可能不信,早十几年前还太平的时节,我家里就做茶商的,平素没少跑泾阳,那里我熟。”薛抄抚掌笑道。
泾阳县为边贸茶业集散地,茶贸甚为兴旺。即《秦疆治略》所云“泾阳县官茶进关,运至茶点,另行检做,转运西行,检查之人,亦有万余”,可管窥其貌。
薛抄接着说道:“可谁想我那时年少不更事,和我那死鬼老爹闹翻,舍了家业流荡北方,在宁夏中卫当了兵,宁愿吃风喝雨也不回去。不过现在看来,不失先见之明。但想我若那时候继承家业,茶商做的再大,陕西一乱,还不是替人做嫁衣。倒不如早几年在边塞锻炼,打熬出了一身求存的本领,助我好赖活到了今日。”
“咳,可惜我爹干了一辈子的苦活,刚攒起钱给家里置办了二亩薄田,陕西就大乱了。爹娘都死了,我就跟着二哥落了草。往后的事,千篇一律,不说薛兄也清楚。”杨招凤说着,似乎有几分苦楚。
“你还有二哥?怎么样了?”薛抄饶有兴致。
“死了......应该是死了......当时万兵交错,我二哥陷阵落马,估计凶多吉少。”多年深藏心底的记忆浮上心头,杨招凤不自觉眼眶就红了,“他要是现在活着,在我赵营里头定然也是一名响当当的英雄豪杰。”
谈不多久,身后突然马蹄声如雷,扭头看去,数骑飞飙而来。马上将领手持宽刃长刀,头戴凤翎铁盔,全身铁甲,威风凛凛,正是前锋主将吴汝义。
“见过吴爷!”薛抄拍拍衣甲,拱手肃立。杨招凤则压低了盔沿。
吴汝义朝薛抄点点头,说道:“前方斥候回报,驻守官坡的明军疏松懈怠,有机可趁。弟兄们辛苦些,动动腿,即刻冲他一波!”
“是!”薛抄大声领命,等吴汝义离去,摩拳擦掌,甚是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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