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001旧忆就像一扇窗
早花微弄色,新酒欲生波。
从此唯行乐,闲愁奈我何?
文/杳杳云瑟
要说起大昭后宫,最受宠的女人是谁?
谁都不能不提碧梧宫的那位娘娘。
她是开宝八年冬进的宫,庶人出身,不过短短一年,就从低等宫女爬到了贵妃的位置,三千宠爱在一身。
什么绫罗绸缎、奇珍异宝,成堆地往碧梧宫送。朝臣多次上书,言贵妃荣宠太过、有违祖制,都被圣上含糊了事,当成眼珠子般地宠着护着。
近日,从这位贵妃身上,更是牵扯出一桩了不得的秘辛。
“什么秘辛?”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说话的连忙压低了声音,唯恐隔墙有耳,“今春圣上钦点的状元郎,与贵妃娘娘是同乡,一个地儿出来的。两人之间,据说有过一段过往。今儿一早,这位状元郎就被召进了碧梧宫中,眼下还没出来呢。”
说罢,二人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而话题的主人此刻,正慵懒地倚靠在贵妃椅上。
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的模样,瞧着约莫不过十七八岁。
春日柳叶的长眉,泪膜让她的水灵名副其实,双瞳如同黑曜石一般高贵滢亮,眼型若桃花般盛放着清艳的气息。小巧直挺的鼻,饱满嫣红的唇,如同天上清露浇灌的幽昙。
此刻正打量着地上跪着的男子,脸色戏谑。
男子玄色官袍加身,低垂着头颅,乌发从两肩散落,严实的衣领下透出一点苍白的肤色。
琨玉秋霜,冷浸溶溶月。
打量他打量得够了,莲步微移,香风四溢,广袖中伸出两根手指,挑起男子的下巴,逼他抬眼看着自己。
“白大人。”甜腻的轻唤,她眼底含着笑意,“看见本宫,是不是很吃惊啊?”
清楚看见他眼里闪过的惊愕,还有深深的阴郁,她满意极了,忽地松手,将袖口露出的一截红线轻轻拽出。
“大人可还记得此物?”一枚玉佩赫然在他面前垂落,柔柔低笑撞进耳廓,“大人送与本宫的礼物,本宫可是好好保存着呢。”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这一枚,正是那价值连城的连枝佩。
她眼波流转,将玉佩捏在手心,蓦地变了脸色,娇声叱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肖想陛下的女人。”复又逼近,紧凝着官袍男子深邃浸润的双眸,香气勾魂摄魄,“外界传言,白大人洁身自好、高不可攀,却原来,是这般不知廉耻之人……”
“不知廉耻”,四个字,她咬得极重。
掐住他下巴的手指,蓦地收紧,在那苍白的肌肤上留下泛红的印子。
迎着她轻蔑的视线,他眸光一颤,熟悉的地方又泛起痛楚,剧烈的疼痛紧贴着骨头蔓延,几乎要割断他的身躯。
他强忍着,手背青筋凸起,汗珠顺着下颌滴落,却只是紧紧地盯着她看,好像要将这张绝美的脸庞,永远铭刻在记忆之中。眼眶激红,衬得一张俊脸愈发苍白,整个人几乎要破碎一般。
视线纠缠间,无数光阴在脑海中飞掠而过。
到底是,回不去了。
——————
三年前,南星洲,白家。
“小姐,不好了!老夫人带着人往杏花院来了!“
窗前的少女蓦地转过身来,雪色下裙鹅黄袄,红唇乌发,素面朝天,蒙着泪膜的双瞳微微睁大,“她们来做什么?”
小秋刚从前厅赶回来,好不容易喘了口气,又急急道,“朝廷来人要征选秀女进宫,兰珠小姐不愿,闹了起来,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老夫人被她哭烦了,决定让你替兰珠小姐进宫!”
蓁蓁闻言怔住。
白兰珠是白家的表小姐,早年生父去世之后,便一直与母亲寄住在白家,是老夫人一手带大的,最得疼爱不过。
而选秀一事,说是为圣上选妃,可谁不知道,如今前朝后宫,都被奸宦把持,那奸宦一手遮天、且□□成性,最喜折虐美人。若是进宫,十有八九要落到他手上,死路一条。
白兰珠千百般的不愿,何况她早就心有所属。还是白兰珠的亲娘想到,这白家的适龄女子,除了白兰珠,不是还有个养女吗?
白家养她十年,也到她报恩的时候了。想到这,白兰珠母女与老夫人一拍即合,这便带着人,往白蓁蓁居住的杏花院而来。
不多时,脚步声已经落到了门外。
一道苍老威严的女声响起,“你们小姐可在?”
杏花院虽大,可人手不多,贴身侍候蓁蓁的丫鬟,就小秋一个。她看向自家小姐,已然乱了阵脚,蓁蓁握住她的手示意别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既然事情找上门来了,躲避也无用,不若坦然面对。
“老夫人。”见到踏进门来的老妪,蓁蓁并没有唤一声祖母,而是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老夫人。她知道,他们从来没有将她当成是自家人看待过,她也早就不再奢求了。
白琴氏看上去还算温和,拄着拐杖,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为难,“好孩子,我白家如今有难了啊……”
若非知道她的来意,蓁蓁都要被她这慈眉善目的模样给骗了,怕是立刻忧虑无比地询问,发生什么事,她能否分忧了。好在,蓁蓁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索性垂着眼,开门见山道,“老夫人,蓁蓁恕难从命。”
她模样瞧着乖巧无比,可一句话就将白琴氏堵死,态度十分强硬。白琴氏脸色一僵,白兰珠母女亦是诧异,以往这白蓁蓁逆来顺受,不就是个任她们拿捏的软包子么?
蓁蓁有条不紊道,“我来白家不过短短一年,白家并没有为我做过什么,我自然没有为了白家牺牲的道理,老夫人也明白的,不是吗?您既然知道,我与白家不存在亲缘关系,便不该用这一点来束缚我做事。”
白琴氏:“你……”
蓁蓁继续道,“想必上面,也要求的是白家亲眷入宫吧?兰珠表姐怎么说,也比我合适。若是我替了兰珠表姐进宫,叫圣上发现端倪,这可是欺君之罪,到时候,白家才真的是大难临头。”
她巧舌如簧,白琴氏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说是进宫,可能不能见到圣上,还得两说。这一次朝廷来的人,大多都是那权宦的走狗,只怕就算是选上了,也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直接落到那阉人手里,生不如死。
这也是白琴氏不愿让白兰珠进宫的原因。
白兰珠站在白琴氏身后,有些得意地勾了勾嘴角。今天她白蓁蓁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一个孤女,拿什么跟她争。
白蓁蓁将几人的态度看得分明,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了,索性抿唇不再言语。而那待她一向温柔和善的白二娘、也就是白兰珠的亲娘,忽然迈步走近,低声下气道:
“蓁蓁小姐,算我这个当娘的求您了,我只有兰珠一个女儿,实在舍不得她受苦……”
她眼里全是泪光,一副慈母模样,甚至想要伸手,握住面前这个美丽少女的手。
蓁蓁气得笑了,轻轻侧身,躲开她的触碰。环顾一周,发现自己竟是孤身一人,几乎没有人站在她这边,是啊,这里是白家,他们当然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唯有小秋为她说了一句公道话:
“我家小姐是一年前才到白家来的。论起养育之恩,白家未有分毫施予小姐……而且,她还在铺子里帮工,每个月只要一成的月钱,其余的,都可以抵在白家的饭钱了。更别说还兼任医女一职,不曾索求半分酬劳……最重要的,小姐是家主一手带大,这些年也一直跟着家主在外奔波,就算要进宫,也该由家主定夺才是。”
白琴氏闻言大怒,白蓁蓁顶撞她也就罢了,这丫鬟算什么东西,“雨渐是我的孙子,雨渐教养她,便是我白家教养她。”她看向蓁蓁,浑浊的眼里满是厌恶,“来人,把这丫头绑了,送到印员外府上。”
印员外便是负责接待朝廷官员的人选。
闻言,白兰珠微感诧异,她虽知道外祖母不喜这个外来货,但也没想到有这么厌恶,竟是迫不及待要将她赶走,一边的何管家也在看着这场闹剧,他是家主的心腹,知道蓁蓁小姐在家主心中,到底有几分分量,不免劝道,“老夫人,这事……还是等家主回来,再定夺吧?”
蓁蓁苦笑一声,知道何管家是想帮她,可又能改变什么呢?
她们特意选在今日发难,就是算准了兄长在外,一时半会回不来。
老夫人却是流露出了几分忌惮,白雨渐的性子她最是清楚,若是因为此事,让他们祖孙的关系就此破裂……她脸色变得很差,冷冷道,“既然这般,便等雨渐回来再说吧。”话音一转,“——但按照家规,你顶撞长辈,该当何罪?便罚你跪足三个时辰,小惩大诫。”
白琴氏厌恶她,蓁蓁一直都知道,这顿罚跪,是无论如何也免不了的了。
她咬牙垂目,屈膝就要跪下。
百善孝为先,既然她还身在白家,便不能忤逆。便忍上一时,得几日清净罢了。
白琴氏却轻描淡写道,“跪到外面去。”
昨夜才下了一夜的雪,眼下外边是冰天雪地、天寒地冻,一跪别说三个时辰,只怕半个时辰那膝盖就要废了,小秋当即哭出声来,拦在浑身僵硬的白蓁蓁面前,“求老夫人开恩,小姐受不住的!”
老夫人咳嗽了两声,拐杖点地,不耐烦道,“堵住嘴,拖下去。不守规矩的东西。”
小秋百般不愿,也被堵住嘴拖了下去。蓁蓁则是被几个仆妇按着,逼迫着跪在了雪地之中。
远远看着少女乌发垂腰、弱不胜衣的身影,白兰珠端着一杯热茶冷笑起来,她永远记得那一天,一别经年的表哥终于归家,早就知道白家未来的家主是个美男子,只是照面的时候,还是被深深惊艳了——
琨玉秋霜,人间绝色。
以前外祖母和娘常常对她说,她会是未来家主的夫人,以后整个白家包括表哥都会是她的。白兰珠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又羞涩又惶恐,不敢向那个白衣男子靠近。
却见他身后,缓步走出一个少女。
她唤他兄长,颊边梨涡浅浅。
可白兰珠知道,他们的关系,绝对不是兄妹那么简单。
幻想就这么如泡沫般破碎,白兰珠头一次陷入了恐慌——她唾手可得的一切,即将被另一个人抢走的恐慌,从那之后,白兰珠就时时刻刻针对白蓁蓁,想要将她赶出去。
但是,白雨渐护着这个捡来的便宜妹妹,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却每次都偏帮着白蓁蓁,每每让她吃瘪。
看着少女那副乖巧无辜的样子,白兰珠恨得咬牙切齿。
幸好,近来表哥外出频繁,她终于可以找机会,铲除这个眼中钉。
“既然蓁蓁妹妹不愿入宫,我有一个好办法。”
随着白兰珠的走近,蓁蓁本能察觉到了危险,却听她厉声喝道:
“给我按住她。”
身强力壮的仆妇立刻将蓁蓁的手臂按住,她拼命挣扎,可到底年纪小,怎么是那些干粗活的仆妇的对手,眼看着白兰珠一步一步接近,“只要妹妹愿意剃头做姑子,就是想进宫,都没有机会了,你说是不是呀。”
白兰珠的手背在身后,分明握着什么东西。
白蓁蓁放弃了挣扎,望着她没有半点惧怕,那眼珠乌溜溜的,带点孩子气的天真,“你要是这么做,兄长不会放过你的。”
白兰珠勃然大怒,“少拿表哥来压我!”
蓁蓁叹了口气,“表姐,我对兄长从来只有敬重,别无他意。你要是还想做家主夫人,就住手吧。”因为刚才的挣扎她头发有些凌乱,可神色却是冷静,“我若是你,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以免留下话柄,落人口实。”
可白兰珠非但没有被安抚到,反而气得发抖,理智全无,一个连生身父母都不知道是谁的野种,一个说不定会害死他们全家的灾星,凭什么在这里耀武扬威的?
她今天偏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
眼看白兰珠脸色狠厉,下一瞬一抹寒光便挥了过来,蓁蓁蓦地闭上双眼,看来今天这一遭,是怎么也躲不过了,只希望她下手轻点,莫要给她全都剪断了才好……
蓦地,周遭一静。
极致的纯白抹过,一道清冽嗓音响起,“我是怎么教你的,都忘了吗。”一把二十四骨的油纸伞,轻轻遮过头顶,刹那间,风雪消弭。
那撑伞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令人想到世上最美好的事物。
白兰珠一声惊呼。
那支剪刀也从手心滑落,笔直地插进了雪地里。
蓁蓁感到身子被一只手轻轻扶起,淡淡药香闯入鼻中,夹杂了一丝冷冽的松香。她悄悄睁眼,风雪漫过的视线里,是他清冷的侧脸,以及光洁如玉的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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