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003
她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
马车的移速并不快,因为是在闹市区,蓁蓁隔着一段距离远远跟着它,不多时,马车缓缓地停下了,下来一人,那身姿确然是白雨渐无疑,袖口宛如流水般垂下,袖角绣着杏花微醺,连绵无边的春意,给他整个人添上了一丝活人气儿。
落雪拂在他的肩头,白皙的侧颜仿佛发着光。
这样的人,却是缓步迈进了一座阁楼。
那里,是极乐之境。有一个俗气的名字,烟雨楼。
红尘滚滚,烟雨绵绵。
有钱人快活的地方。
蓁蓁呆愣在那里,努力去辨认那牌匾上的字,希望自己是看错了。白雨渐那身装束,若是进道观或许还靠谱一些,只是……进一间妓院,怎么都违和感十足。
但是这一切,确确实实地发生了,就在眼前。她努力去回想兄长走进去的神情,跟他平时的神情没有什么两样。
淡漠冰冷。
蓁蓁想起,曾经有婢女对他投怀送抱,被他用针封住了穴道,三天三夜都动弹不得,最后再也不敢往他跟前凑了。
他确然不喜与旁人接触,无论男女。
便是常年护卫于他的瞿越也不例外。他总是独来独往、孑然一身。
或许因为他是郎中,早已看惯了生老病死、几近灭绝人欲。
而她熟读医书,自然也对那事有所了解,兄长绝非寻欢作乐之人。
可是想到那缕淡淡的幽香,又与寻常妓女那浓烈刺鼻的香气,不太一样。
蓁蓁抬步上前,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拦住了她:“小丫头你站住。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知道。”
“男人寻欢作乐的地儿,你一个黄毛丫头来凑什么热闹?”老鸨多年行走江湖,早就练就一双利眼,哪能看不出蓁蓁是个黄花大闺女。
“我有银子。”
也顾不得是辛苦攒了几个月的,她仰着小脸,咬唇说道。
“呵呵。小丫头,到哪儿就要遵守那儿的规矩。是姐姐好心提醒你,有银子也不好使,今儿是楼里的重要日子,没工夫陪你过家家,要玩到别处玩去,莫耽误了老娘生意。”
“有银子……也不行吗?”
蓁蓁头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抓着腰间的荷包不知如何是好。
老鸨嗤笑一声,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丫头,也想学人到楼里捉奸呐?
“那这个呢。”
一锭闪闪发光的金子,忽然被人递到面前,老鸨眼前一亮,眼珠子几乎掉出来,“自然是请,快请。印大少爷,里面请。”
她美滋滋地咬了口金子,看向来人,没想到,印家赫赫有名的大少爷也来了,看来今晚的噱头确实够大——燕京第一美人,落难到南星洲这样的小地方,男人们都想一睹芳容。
今夜,还是这绝色美人的开苞夜,保准能赚个盆满钵满。
“这印少爷什么来头,老鸨这么殷勤?”
“哟,你不知道?这印家可了不得。家财万贯,听说背后还是有大靠山的,那靠山的名字说出来,吓死你啊。”
“谁?”
“便是俪韦,权倾朝野的——俪韦大人。”
“嘘——”随着这一声,大家纷纷噤声,换了话题。
“看来这太监还挺出名的,谁都认识他。”
旁边的人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蓁蓁眨眨眼,这才有闲心去打量身边这个,二话不说就把她扯进妓院来的,所谓的印家大少爷。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人竟然生得,生得嗯,蓁蓁想到一个词来形容,便是妖媚。
长眉斜飞入鬓,墨黑的颜色添加了几分英气,可那上挑的红唇,还有那双狐狸般的眼睛,都让他呈现一种妖媚的姿态。
仔细看他瞳仁,似乎还带着淡淡金色,有种异域风情。
只他身量极高,又一身玄衣,骨架生得粗大,便冲淡了那股媚气,显出些男儿的英挺来。
“看什么。再看挖了你的眼睛,”印朝暮恶声恶气地说,“小爷花了一锭金子,是买你端茶倒水,不是买你盯着小爷看的。”
蓁蓁不禁想到关于印员外家嫡长子的传言,一等一的混世魔王,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想着还是小心谨慎些好,便点点头,乖觉地跟在他身后。
“印少来了。来来来请上座。”
有人快步上前,满脸阿谀奉承,将印朝暮请到了主座上,“今日这个仙姬姑娘的初夜啊,非印少莫属。”
其余几个少爷也连连称是,把印朝暮哄得三迷五道。
蓁蓁觉得人家根本不是真的尊敬他,只是觉得这家伙人傻钱多。
印朝暮则笑呵呵地摇着扇子,照单全收,看上去确实不太精明,白瞎了这张脸。
二楼包厢的位置绝佳,蓁蓁一眼就看见了白雨渐。
他一身白衣,墨发以一支竹节簪束起,经过他周身的空气都像是静默了,与这里格格不入。
不像嫖客,倒像误落凡尘的谪仙。
路过的人,都要多看他几眼,那仙风道骨的禁欲模样,惹得几个花楼的姑娘按捺不住,上去调戏,纷纷铩羽而归。
这白衣人的眼神过于冰冷严厉,身边还有一个佩剑的黑衣人,看上去就不像是好相与的。
“你们看那人是不是奇怪啊。”印朝暮的朋友注意到他,开了口,“进了妓院不嫖不赌不喝酒,站在那里当门神啊。”
有人附和,“他以为自己道士啊,来妓院捉妖的?”
印朝暮看了眼就兴致缺缺,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他这成日逗猫打狗、身子骨倍儿棒的,还真没听过白家神医白雨渐的名头。
他一手支着下颌,一手兴致缺缺地摇着酒盏,今儿他来,主要好奇那新来的姑娘,能美成什么模样,“你们啊,把这美人儿吹得天花乱坠,要是不好看,小爷第一个挖掉你们的眼睛。”
他是有什么挖人眼睛的怪癖吗?
蓁蓁不禁腹诽了一句,谁知印朝暮身边的好友看她一眼,忽然把火烧到了她身上,
“印少口味变了啊。”
几人挤眉弄眼的,印朝暮喝了点酒,脑袋昏沉,皱着眉问,“什么口味?”
主要光线暗,加上蓁蓁骨架纤细,这些人都以为,印朝暮带个娈童出来了。
就连印朝暮自个儿,也没认出裹得严严实实的蓁蓁是女孩儿,而那出声的人,貌似对她兴趣最为浓厚,“戴着幂篱干什么啊,摘下来让我们看看呗,这让印少连嫖妓都带在身边的,指不定是什么俊俏坯子呢。”
蓁蓁慌了,贼船好上不好下,刚才应该找个借口溜掉的,只是后悔也没用了,印朝暮那个杀千刀的也醉醺醺地冲她伸出了手来。
“对啊。你一直这样蒙着不热吗?”
蓁蓁正要伸手去挡。
忽然,一阵众人惊艳的哗然声音,给她解了围,便是伸手来拉她的印朝暮,也转头向着下方看去。扯她幂篱的那只手,也慢慢地垂了下来,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
蓁蓁循着他的视线看去。
顿时,呼吸都止住了。
全场也安静得落针可闻。
她的脑袋里晕乎乎的,只能想到一个词——姑射仙子。
那女子约莫二十上下,抱着一把琵琶,站在台上,乌发间只用了一朵白玉兰来点缀。
南星洲竟有这样的绝色美人,然而比那容貌更美的是女子的气质,有种惹人窥探的故事感。
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轻纱,看得出来布料上乘,雪肤花容,生得瓜子小脸,唇色稍淡,眉头微蹙,笼着一抹淡淡的哀愁。
若兄长有个一母同胞的妹妹,或许,便是这般模样。
这女子,简直就像是白雨渐的翻版。
全场人的目光,都直直地盯着台上的女子。烟雨楼的头牌,池仙姬。天仙般的美人,果然名不虚传。
唯独蓁蓁,下意识地看向那个从刚才开始,就一脸淡漠的白衣人。
他静静望着台上,眼里充满她难以读懂的情愫。
痛楚、忧郁。
悲伤、怜悯。
是看见了过往的神情。
那绝对不是,看着一个陌生人的神情。
他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任何人。
她在六岁与他相遇,那个时候,他已经长成了十余岁的少年,他冷冷清清、比同龄人稳重成熟许多,早已孑然一身,走过许多地方。
可在遇见她之前又是怎样的过往,她无从得知。
年长者的爱意最难得到,因为已经有人在他们的心上,划上了浓重的一笔。
此刻,蓁蓁无比清楚地知道。
那个人出现了。
仿佛再次,看见了那立在雪景中的人。他越走越远,似乎随时,就会化成一缕烟雾散去,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之中,再也找寻不到。
“哎,你哭什么?”
这小子遮脸的白纱上显出微微的湿润,印朝暮颇为新奇。
比起绝色美人带来的震撼,这人的反应更令他感到有趣,“美成这样?都把你美哭了?”
蓁蓁胡乱点了两下头,用手指揩去了眼角的残泪,怎么会哭了,难道她对兄长的情意,已然深到如此地步了吗?
她知道自己心悦兄长,可她一直觉得还好可以克制,所以就算白兰珠百般挑衅也不会感到生气,因为潜意识里觉得,兄长不会喜欢白兰珠的,是吗?
因为觉得,兄长是冰雪做的心,永远不会对任何人动情……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白雨渐的眼里出现了其他的情绪,那是过去十年从未、从未在他眼中看到的情绪。
此刻已经开始竞价。
“一千五百两!”
“两千两!”
耳边喧嚣如雷,蓁蓁浑浑噩噩。
若是没有兄长,她此刻说不定,亦是站在这高台之上,被一群男子当做竞价的商品。
在流落街头之前,她被妓馆收养,老鸨看中她的皮相,想要精心调教卖一个好价钱,后来爆发时疫,她因染病被驱赶,照顾她的老乞丐病死之后,她就被丢进了乱葬岗。
是兄长给了她新生。
让她相信,有活着的希望。
“一万两。”
印朝暮打开折扇缓缓摇着,平静地吐出了令在场所有人大惊的数字。
“不愧是印少,出手就是大方!”
“一万两,还有人加价的吗?”
“若是没有,那今晚的——”
这时,有人凑到老鸨身边耳语。
老鸨面色大变,“当真?”
“众位客官,今日的竞价结束了。”
老鸨扫了楼上一眼,“十分抱歉,并非印少,而是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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