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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第一


仁心医馆前一片安静,落针可闻。

    白守义笑容僵住。

    银筝呆了呆,就连苗良方也愣在原地,一时没说话。

    申奉应后知后觉察出气氛不对,有些疑惑看向众人。

    “你说谁中榜了?”白守义问。

    “陆大夫啊!”

    王妈妈脸色一变:“不可能!”

    申奉应不认识王妈妈,被人反驳本能不高兴:“怎么不可能?景德门下的红榜都贴着。今年春试出了个天才,说送去的考卷连翰林医官院的院使都挑不出错!”

    “红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陆大夫就是第一,不信自己看呗!”

    申奉应今日在外巡逻,路过景德门附近,恰好撞上宫里的人贴红榜。他本是凑热闹去看一看,没想到在红榜上看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陆曈!

    仁心医馆的陆大夫哎!

    作为热衷于四处逢迎交好贵人的申奉应,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升迁机会。陆大夫日后就要进医官院做医官了,俗话说,医官并太史官,谓之‘文官头,武官尾’,万一陆大夫运势到了,说不准日后得了机会,混成入内御医,还能帮着他在贵人面前说几句好话,前途岂不是一片光明?

    反正他之前已和陆曈打过几次交道,关系也比旁人亲密些。思及此,申奉应就屁颠屁颠主动来仁心医馆报喜来了。

    王妈妈不可置信地盯着陆曈,心中翻江倒海。

    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

    张贴红榜之前,相熟的医官分明已告诉董夫人今年的榜单上没有陆曈的名字。

    可眼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看对方信誓旦旦的模样,也不像在说谎。

    为什么陆曈会突然上榜?夫人明明已经同崔院使打过招呼,送去的银子与洮砚也都接了。

    崔岷怎么敢?

    周围哄然响起西街街邻热闹的贺喜声。

    在西街这样的小地方,能出一位入仕医官是想都不敢想的事。贫穷的、市侩的、混着杀鱼的血水与菜市污泥的旧巷,与堂皇的、金贵的、高高在上的宫阙高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虽然对陆曈春试西街众人一直鼓励,但那只是一种善意的谎言。

    在大伙儿心中,鸡窝里永远飞不出金凤凰——

    “王妈妈。”陆曈开口。

    王妈妈抬头,对上面前女子的目光。

    她眸色平静,黑白分明的眸子像山间初春融化的雪水,清亮凉薄。像是被她眼底的冰雪冻住,王妈妈下意识后退一步。

    陆曈却伸手越过她面前,提起那只喜篮。

    她把那只喜篮在手中掂了一下,对着妇人轻轻颔首。

    “现在,”她说:“我可以收下你的贺礼了。”

    ……

    景德门前的红榜一张贴,医行里先传开了。

    消息传到殿前司时,段小宴正在院子里喂栀子。

    新鲜的棒骨煮过了,又香又硬,用来给黑犬磨牙正好。听闻消息,段小宴手一抖,连骨头带盆差点没拿稳,他呆了片刻,把石盆往旁边桌上一放,匆匆跑进屋里,徒留黑犬眼巴巴望着桌上骨头流下一地涎水。

    “哥,你听说了吗?太医局春试陆大夫得了第一,第一哎!”

    一进屋,段小宴就嚷了起来。

    正在处理公文的裴云暎蹙眉:“关门。”

    “哦哦。”段小宴忙回身把门关上,见裴云暎仍旧无动于衷,一旋身凑到桌前,“你不惊讶吗?听说今年可是纪珣亲自出题,太医局那帮学生都叫苦不迭,她居然得了第一!”

    裴云暎没搭理他,坐在另一边看文卷的萧逐风微微抬头:“纪珣?”

    这位纪医官医术天赋极高,年纪轻轻已做到入内御医,表面位卑而名显,深究起来,有纪家在背后撑腰,地位不比院使低多少。

    只是纪珣为人清高冷傲,难以接近。既然今年春试由他出题,难度自然不低。

    “是啊,”段小宴目露兴奋,“听说景德门贴红榜时,榜下一众太医局学生脸色都不好看。这回太医局那帮人估摸着脸都不知道往哪搁!”

    医官教导、医官出题,最后却是一个市井里的平民医女得了第一,听起来多少不怎么光彩。

    “哥,我们要不要准备贺礼送去西街?”

    裴云暎瞥他一眼,“你不是怕她吗?”

    自打上次在仁心医馆被陆曈用乌蛇戏弄过后,段小宴就对陆曈敬而远之。虽然那条蛇其实并没有毒,但段小宴总觉得,当时陆曈看向自己眼中的杀意是真的。

    段小宴打了个冷战,道:“就是因为怕才送的嘛。想想,日后她进宫了,万一咱们有个头疼脑热,偏被安排了她医诊,岂不是将性命交由她手中。一不小心——”他比了个杀头的姿势,“找谁说理去?”

    见识过对方的疯狂后,段小宴觉得,陆曈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有种不动声色间,“顺她者昌逆她者亡”的残暴。

    裴云暎嗤笑:“送,不拦你。”

    得了裴云暎首肯,段小宴兴高采烈地出去了,也不知道在高兴个什么劲儿。

    屋里,萧逐风若有所思地看着对面人,

    裴云暎扬眉:“看什么?”

    “你不打算阻止一下吗?陆曈要进医官院了。”

    裴云暎翻过一页卷轴,心不在焉回答:“我说过了,不会包庇她。”

    “你已经在包庇了。”萧逐风提醒。

    裴云暎抬眸,眉心微微蹙起:“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她的事格外在意。”

    萧逐风冷笑:“是你太不理智了。”

    年轻人放下手中卷轴,身子往后一仰,看向窗外。

    三月了,殿前司院前的梧桐叶又绿了起来,有风时,翠叶沙沙作响。

    他看了一会儿,收回目光,眉眼重新舒展开来,笑道:“放心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最好是。”萧逐风哼了一声,起身离开屋子,出门时,与要进来的青枫碰了个正着。

    青枫愣了愣,回头看了一眼萧逐风,才对裴云暎道:“萧副使他……看着不大高兴。”

    裴云暎视若无睹:“不用管他。”

    青枫沉默。

    也是,不是第一次了。每当萧逐风与裴云暎意见相左而无可奈何时,都是这样东西一摔拂袖而去,以沉默无声表达反对。

    一个毫无威慑,一个我行我素。

    从来都是各做各的。

    裴云暎问:“东西找到了没有?”

    青枫:“已全部找到,一样不差。”

    裴云暎点头:“去吧,送到仁心医馆。”

    “是。”

    ……

    西街的坐馆医女春试一鸣惊人,力压一众太医局登上红榜第一,这令盛京整个医行大吃一惊,御药院、翰林医官院以及太医局都乱成了一锅粥。

    有人闻讯拍马逢迎,有人备礼备得犹犹豫豫,不过受此消息冲击最大的,当属太府寺卿府上小少爷的那位傲慢母亲。

    “怎么可能?崔岷收了我的礼,怎么可能让陆曈进红榜,还是第一!”

    花厅里,董夫人满面怒容,手中茶盏猛地掷向一边。

    “啪!”

    上好的莲纹青花瓷盏,瞬间四分五裂。

    花厅里跪着的人垂着头,并不去看脚边碎了一地的瓷片,只将手中木匣往前一呈,恭声道:“院使大人令小的将东西送回,辜负夫人一片心意,请夫人谅解。”

    “谅解?”

    木匣里两方清脆洮砚并着满匣金锭,璀璨欲夺人眼。

    董夫人不怒反笑:“崔岷既不愿承我董家的情,这声谅解董家可不敢受。”

    相熟的人明明都已告诉过她,此番红榜并无陆曈名字,崔岷也早已收下送去的礼。董夫人都已安排好王妈妈去仁心医馆狠狠羞辱陆曈一番,以报西街当日那些长舌妇污蔑她儿子之仇,谁知道最后关头红榜有变,陆曈不仅榜上有名,还成了红榜第一!

    盛京城里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嘲笑他们董家。

    真是颜面无存!

    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若非崔岷是医官院院使,董夫人真想亲自登门面斥他为何言而无信。

    花厅里的婢女们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也不敢出。倒是医官院来传话的那位下人语气顿了顿:“其实……”

    “其实什么?”

    “其实,并非院使大人不愿,将陆曈画入榜中的,其实另有其人。”

    董夫人冷笑:“崔岷这是找替罪羊来打发我呢?”

    姓崔的身为翰林医官院院使,春试名额最后都要过他的手。只有他安排旁人的,能安排他的,难道是皇上吗?

    董夫人一个字都不信。

    “是纪医官。”

    董夫人一愣。

    纪医官……纪珣?

    面前下人埋下身去,将头抵与地面:“今年题目是纪珣纪医官所出,陆医女验状一科考卷答得完美,因此得纪医官看重,亲自寻来她其他考卷一一批阅。”

    “纪医官对陆医女极为赏识,赞不绝口,非要定下陆医女头名之位。崔院使试图阻拦,可是……”

    “您知道,纪医官颇得圣上喜爱,在朝中地位纵是院使也不能比。他的话,院使也不敢不听,是以明明崔院使已将陆医女名字划去,最后却仍被纪医官加在红榜之上,还成了第一……”

    医官院下人惶然道:“夫人,那位陆医女,日后恐怕要得纪医官靠山了。”

    纪珣成为陆曈的靠山?

    董夫人后退两步,坐回座位,面上神色不定。

    她知道纪珣,整个盛京医行没人不熟知纪珣的名字。那位少年天才医官,家中皆学士大儒,偏他一心学医,医术远在老医官之上。

    当初得知今年春试题目由纪珣所出时,董夫人心中还暗暗高兴。她不怀疑纪珣的能力,纪珣的题目,陆曈未必答得上。

    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圈,竟为陆曈做了嫁衣?

    “你说的可是真的?”董夫人仍旧将信将疑。

    纪珣此人高傲严苛,众有耳闻,为何会青睐一个小小平人医工?莫不是看中陆曈美貌?

    也是,那个女人惯会用美貌勾引男人,先是裴云暎,后是她儿子,现在轮到纪珣了。董夫人心中不无恶意地想。

    “千真万确,若有欺瞒夫人,教小的天打雷劈,魂飞魄散!”

    董夫人眉头微微皱起:“起来吧。”

    极为赏识、赞不绝口?

    这话听起来格外刺耳。

    “好一个纪珣!”董夫人冷冷道。

    太府寺卿与陆曈那点恩怨医行无人不知,这个纪珣如此帮陆曈,就是要与董家为敌。

    董夫人沉下脸。

    一时间,那位青年医官清冷俊逸的模样,也变得令人厌憎起来。

    ……

    夜幕四合,深院格外安静。

    “吱呀——”一声。

    医官院的大门被人打开了。

    有人快步走进院使书房,冲着屋中人轻声道:“大人,银子与话都已带到了。”

    闻言,桌前坐着闭目养神之人骤然睁开双眼,眼中满是精光,并无一丝疲态。

    “好。”崔岷点头,拿起桌上一本医籍翻阅。

    青衫长袖拂过桌前,似一片青色的云,简洁舒宁。

    桌前人道:“董夫人很是生气,小的将责任推至纪医官名下,董夫人并未起疑。”

    崔岷:“嗯。”

    下人轻轻松了口气。

    纪珣在翰林医官院人缘并不好,又自恃清高,旁人难以接近。这些日子他忙着为御史中丞府上那位老大人治病,根本没来医官院。董夫人只要不去找纪珣亲自求证,都不会发现端倪——当然,以董夫人的习性,也根本不会与纪珣对上。

    这个梁子,纪珣是替崔岷与太府寺卿结下了。

    纵然纪珣根本没看过陆曈的考卷。

    不过……

    “院使,为何会在最后红榜中加了那个医女的名字呢?”心腹忍不住问道。

    与董家交好的医官提示,春试榜上没有陆曈的名字,其实并不是假话。

    因为一开始,崔岷的确是将陆曈名字划去了。

    陆曈的考卷,验状科虽然完美,但其他医科并未挑不出瑕疵。真要计较起来,那些细枝末节也是扣分的理由,哪怕是拿到整个医行面前,也足有理由站得住脚,不会有人说崔岷是乱判卷。

    但偏偏在出红榜的前一夜,崔岷重新换红榜,陆曈就此有名。

    心腹不解,陆曈只是一个平人医女,一点身份背景都没有。院使大人分明最讨厌平人医工,为何要冒着得罪太府寺卿的风险,在最后关头于红榜加上陆曈的名字呢?

    还是红榜第一。

    灯色葳蕤,中年人的脸在昏黄光晕下,模糊出一层虚影,像层薄薄的假壳。

    心腹咬牙:“院使大人,为何要留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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