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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8章 嫁衣


常武县到盛京很远,陆家人的尸首,只能寻到陆柔下葬的地方。

    柯承兴死得不清不白,柯老妇人离世得仓促,柯家后事由柯老妇人曾经一位嬷嬷操持,比陆柔过世时还要潦草,但也正因这份潦草,陆柔没与柯承兴葬在一处。

    陆曈便将托人从常武县带回来的泥水灰土,连同好不容易搜罗来的陆家人过去遗物,在陆柔坟前立了衣冠冢。

    如此一来,家人们便能在一起。

    裴云暎则又不同,裴棣死后,裴家一团散沙,他回过裴家一趟,将母亲牌位从祠堂请出来,与外祖舅舅家移至一处,从此后,母亲,他姐弟二人,彻底脱离裴家,与昭宁公府再无瓜葛。

    陆曈与裴云暎去了两处坟冢,将婚书烧了,告知泉下家人,彼此承诺。

    接着就忙碌起来,等夏天过到一半,西街葛裁缝铺子里开始进纱扇。“夏至之日,百官放假三天”,就在这个夏节里,陆曈的嫁衣送到医馆中来了。

    青枫将嫁衣送来时,杜长卿正埋头在铺子里啃“夏至饼”,见青枫来了,东家嘴一张,吃了一半的饼“啪嗒”一声掉桌上,他也没管,只看着来人没好气开口:“又来干啥?”

    杜长卿对裴云暎属实没好脸色。

    裴云暎心机深沉,长着一副好皮囊给陆曈不知灌了什么迷魂汤,就将陆曈给骗走了。这话且不提,自打定亲后,越发肆无忌惮,每日皇城下差后都要来仁心医馆找陆曈,顺带带些点心甜水什么的。

    西街的人本就没见过什么世面,他穿一身公服往医馆门口一站,挺拔英朗,招风揽火的。西街的婶子们如何招架得住?直说比庙口的戴三郎还要惹人些。

    气得杜长卿背后破口大骂:“我这是‘仁心医馆’,又不是‘药材潘安’!日日一堆妇人在那看,乌烟瘴气像什么样子!”

    被一脸春色的孙寡妇推一把:“瞎说,这个潘安比那个潘安年轻。”

    杜长卿:“……”

    这还不算,裴云暎日日不请自来也就罢了,更过分的是有一日来医馆下聘礼,几十担聘礼,比腰带还长的礼单,直让西街街邻们都看直了眼。

    娘哎,那可是几十担聘礼!

    先前杜长卿还在外头与人说起此事:“越有钱的人越吝啬,没见着那大户人家里用根针都要斤斤计较,面子都是做给外人看的。说不准最后草草送点聘礼。”

    然而此刻一来,中伤对方的话便再也说不出口。

    再看礼单,喔唷,更是大手笔,田庄铺面宅邸给得很是利落,说实话,若不是自己是个男的,就冲着这份钱财,杜长卿都愿自己嫁了。

    总之,当日的聘礼在西街着实惹来一番轰动,后来还传到皇城里,裴云暎的同僚背地里都说他是“败家子”。

    同为败家子,杜长卿深以为然,同时又心中暗暗唾骂,就说这人心机深沉,故意在西街晃这么一圈,好收服人心。

    陆曈自己没有嫁妆,嫁妆就是杜长卿每月发的月银,就这点月银,还在她动不动买甜浆给医馆众人喝花得差不多。说起来,陆曈手也挺散,实在不懂俭省持家。

    青枫把手中沉沉箱子放至里铺桌前,沉声道:“大人令我来给夫人送嫁衣。”

    杜长卿眉头一皱:“还没过门呢,乱喊什么。”

    青枫置若罔闻。

    陆曈和银筝掀起毡帘出来,苗良方就笑:“小陆来得正好,快瞧瞧给你做的嫁衣。”

    陆曈的嫁衣是裴云暎准备的。

    梁朝婚俗,女子嫁衣多半为女子婚前自己亲手绣好,整个过程或许长达几年。不过陆曈实在很忙,医馆每日坐馆,还要去给医方局整理方子,而她的绣工……裴云暎或许担心她在他背后乱缝乱画的情况出现在大婚当场,是以特意请了最好的绣娘为她赶工缝制。

    陆曈走到桌前,在众人目光中打开铜箱,从里头捧出一件沉甸甸的嫁衣来。

    是件极美的婚服。

    销金大袖的红色长裙,中配同色束腰,又有珠翠团冠与霞帔、销金盖头……还有一双红色翘头履。

    裙袍上以刺绣、珍珠点缀,其间金线绣成的花草凤鸟纹精致整齐。隔壁葛裁缝铺子里也有婚服成衣,却不见得如此周到细密。

    “好漂亮的刺绣,”银筝赞叹,“这样式我在葛裁缝铺子里都还没见过呢。”

    青枫颔首:“嫁衣花样是大人亲手所绘。”

    陆曈心中惊讶。

    裴云暎善绘丹青,她先前就已知道。但未料到嫁衣图样也是出自他手。他平日还要宫中奉值,有时夜里处置公文,竟还有时日绘出这么一幅花样,陆曈有些汗颜。

    阿城捧场:“小裴大人画得真好!就这手艺,纵然日后不在殿前司当差,也能养活自己。”

    被苗良方暗暗拧了一把。

    嫁衣送到,青枫便回去复命了。到了夜里,医馆大门一关,苗良方和杜长卿都各自归家去,银筝将嫁衣从桐箱里捧出来,叫陆曈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陆曈换上衣裙从屏风后转出来,银筝便眼前一亮。

    女子穿着缠枝牡丹纹纱罗大袖销金裙,裙袍宽大,灯色下素靥如花。她平日里总是穿素淡衣裙,今日难得穿得艳丽,纵然并未梳妆,长发垂下,也显得和平日里迥然不同。

    银筝惊叹着,将陆曈推至铜镜前。

    陆曈望着铜镜里的女子,大袖红裙的女子在镜中注视着自己,眉眼间平和柔软,陌生似另一个人。

    她有些迟疑,转身问银筝:“好看吗?”

    “好看!”银筝笑弯了眼,绕着陆曈转了一圈,点头道:“这尺寸很合适,不需再改了,姑娘成亲之日,再穿戴三金与发冠,盘花髻,一定漂亮得似天仙下凡!”

    她说得夸张,陆曈也赧然,任由银筝扶着在榻边坐下。

    “姑娘就要去裴府了。”银筝指尖摹过陆曈衣袖的刺绣,语气有些感慨,“日子过得真快。”

    纵然陆曈成亲之后,仍在仁心医馆坐馆,还是日日都能相见,然而银筝心中总有几分不舍。

    她与陆曈自当初在落梅峰相遇后,一路扶持到盛京,她看着陆曈从一无所有的筹谋到大仇得报,也见着陆曈渐渐在西街拥有平凡烟火。她为陆曈觅得良人高兴,然而真当陆曈要出嫁时,心情却很是复杂。

    大概就像一直看着长大的妹妹将要离家,纵然明白对方聪明果断,旁人难以给她委屈受,也会不由自主地担忧。

    “银筝,”陆曈看着她,“我成亲之后,你也搬到裴府来吧。”

    银筝愣了愣,下意识摆手:“这怎么能行?”

    “我同裴云暎说过,你平日一个人住在医馆,不够安全。反正我仍在西街坐馆,你搬来后,每日也好与我同进同出。”

    银筝摇头:“哪有你成亲,我跟着的……”

    “你我之间何须分彼此。”陆曈微笑道,“若你将来有了心仪之人,想要搬离,再离开也不迟。”

    说到“心仪之人”,银筝目光动了动。

    陆曈见状,就问:“你呢?和杜掌柜间,还是打算和从前一样么?”

    从苏南回到医馆,陆曈发现,一切好像没什么不同。

    日子似乎还是照旧,杜长卿仍做那个嘴硬心软的东家,银筝帮着苗良方整理药材,二人相处平常,像是先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只是偶尔玩笑时,杜长卿有几分不自然。

    银筝笑了起来。

    这笑不同于先前每次提起此事的苦涩,反倒有几分轻松。

    “姑娘,我从前觉得凡事莫要只顾眼前,不思日后。少时在苏南楼中,又看过了贵客豪门,也无非如此。本来对这些事情并无兴趣。”

    “不过,如今见了你,心思又有了些变化。”

    陆曈:“我?”

    银筝点了点头。

    “先前我瞧着姑娘与我一样,心里有事,所以对小裴大人诸多推拒,没想到从苏南回来,反倒想明白了。或许姑娘与我,从前都是将此事看得太重,其实人过一辈子,眼光再长远,又能看得到多久呢?”

    她叹气:“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顾好眼前方是正事。”

    陆曈眼睛一亮:“所以你……”

    银筝笑着摇头:“我还没想好呢,姑娘,这才哪到哪。我觉得杜掌柜未必就是真想同我过一辈子,同样的,我也还没喜欢到非他不可,顶多觉得他人是不错。”

    “如今这样也好,至于将来,是做家人还是做朋友,亦或做爱侣,那都是将来的事。总归西街仁心医馆不会散。”

    陆曈默然片刻,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却已拉着陆曈起身,按着陆曈肩让陆曈在镜前坐下。

    “不说这些了,咱们当务之急,还是想想成亲那日的花髻怎么梳吧。我还从来没有梳过花髻呢。”

    她絮絮叨叨地去拿妆奁中的首饰在陆曈发间比划,陆曈看了一会儿,心中摇了摇头。

    罢了,银筝说得也有理。这世上爱恨如云踪无定,各人有各人姻缘,不必强求。

    求仁得仁最好。

    ……

    绣娘的嫁衣送到了西街,裴府里也昼夜不得闲。

    府中家具器物已从里到外换过,对于裴云暎的亲事,裴云姝操理得很是尽心。

    殿前班公务冗杂,裴家又再无父母亲眷,裴云姝原本是个不紧不慢的性子,谁知一遇裴云暎的亲事,慢性子也一朝变成急性子。

    六礼流程繁杂,有时忙不过来,裴云暎在宫里见不上面,裴云姝便只能自己去殿前班找人带话。

    段小宴常常不在,倒是萧逐风经常能遇上,加之萧逐风又与裴云暎交好,他虽寡言,性情倒好,有时候帮着把东西送到府上,今日也是一样。

    裴云暎宫中值守,托人订的许亲酒到了走不开,于是让萧逐风帮忙送到府里去。那沉沉一担许亲酒,每只酒瓶都以丝络装点,又有艳丽银胜点缀,红绸缠绕间漂亮得很,俗称“缴银红”。

    裴云姝见了他来,忙叫人接了酒担,又捧过桌上茶递给他。

    萧逐风谢过,饮过茶后就要告辞。

    “萧副使,”裴云姝叫住他。

    萧逐风回头,裴云姝看着他,面上有些为难,“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他便脚步一停,转过身道:“裴姑娘但说无妨。”

    “是为婚礼名单的事。”裴云姝道:“阿暎婚期快近了,先前他写过一份殿前班宾客名册,这几日在拟菜单,我瞧着单子不知合不合适,你既是殿前班的人,不如帮着瞧一瞧。”

    话到此处,又有些不好意思:“其实这些事都有管家在做,只是我总是不放心……是不是有些劳烦你了?”

    萧逐风不是第一次上门帮忙了。

    纵然他是裴云暎好友,但每次这样麻烦人家,裴云姝心中也觉过意不去。殿前班有多忙,她瞧裴云暎就知道,这位副指挥使也一定不轻松。偏偏每次叫他都来,裴云姝觉得,虽然萧副使看上去有些冷漠不近人情,却是个古道热肠的老好人。

    “无妨,只是小事。”萧逐风道。

    裴云姝便放下心来,将准备好的菜单递给萧逐风。

    婚宴上每道菜品都是认真拟的,只是看有无不合适的忌口处,裴云姝对殿前司的人毕竟不怎么熟悉,最熟悉的,也就是萧逐风和段小宴二人了。

    正想着,萧逐风伸手,犹豫一下,指尖点过其中一道菜名:“这道去了吧。”

    “百味韵羹?”裴云姝不解,“这道不行么?”

    “有蛤蜊。”萧逐风说完,又补充一句,“殿前司中有人用蛤蜊发敏症。”

    裴云姝笑起来,“原来如此,说起来,我也用不得蛤蜊,一用就浑身起疹子。”

    萧逐风“嗯”了一声。

    他又点了一道水龙虾鱼,洗手蟹,连点几道,皆是裴云姝用不得的,裴云姝目光就渐渐变了。

    一道菜还能说是偶然,两道菜、三道菜,尽是挑的自己平日不能吃的,或许就有些奇怪了。

    萧逐风一连挑了几道,适才注意到裴云姝的眼神,顿了一下,忽地住嘴,须臾,若无其事将菜单交还于裴云姝手中:“就这些了。”

    这反而越显欲盖弥彰。

    裴云姝瞧着他,心中渐渐起疑。

    她的口味,裴云暎清楚,裴云暎告诉萧逐风也不意外。但一来,裴云暎平日有分寸,也不会将她的私事告知外男,二来,裴云暎少时离家,其中有几道菜是她后来不吃的,连自家弟弟都不清楚的事,萧逐风是如何知晓。

    现在想想,除此之外,他似乎也对她很了解。每次来裴府时顺手带些瓜果点心类,都很合她口味,与萧逐风相处,倒似多年旧友,他对她了解至深,因此自然地令人意外。

    裴云姝看着眼前人,男子一身禁卫服挺拔利落,身形看着好似有几分眼熟,然而她确定除了在殿前司外,自己并未和对方有更深交情,于是迟疑片刻,轻声问道:“萧副使,在你去殿前司以前……我们曾见过吗?”

    萧逐风身子微僵。

    “没有。”他道。

    裴云姝更狐疑了。

    似是无法面对她探究的目光,萧逐风背过身:“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若有别的事,姑娘再来殿前司寻我。”言罢,匆匆出了门。

    裴云姝望着他背影思索,芳姿领着宝珠走了进来。小宝珠如今已会走路,进门来“叔——叔——”叫着。

    芳姿笑道:“小小姐听说萧副使来了,吵着要出来找萧副使,人已经走了吗?”

    裴云姝点头,抱起宝珠坐在膝头。

    “隔三差五都来,简直是司马昭之心,”琼影是个直性子,闻言就道:“就是喜欢上咱们小姐了呗。”

    “琼影,”裴云姝斥道:“不可胡说。”

    “奴婢也觉得琼影没胡说,”芳姿笑着凑近,点给她听,“殿前司公务那么忙呢,萧副使还能寻出空,小姐一叫他就来。该帮的忙帮了,不该帮的也主动帮了。每次过来还给小小姐带礼物,若说是寻常朋友,或是看在少爷的份上,那也不至于此。没瞧着小小姐都可喜欢萧副使了,萧副使分明是想将宝珠当自己女儿养嘛。”

    “你!”裴云姝佯作生气要打她,芳姿嘻嘻哈哈地跑走,与琼影笑作一团。

    偏偏宝珠还在怀里扯着裴云姝的衣领,奶声奶气叫:“娘——叔叔——”

    裴云姝无奈,无奈之余,脸颊又忍不住微微发热。

    她不是十六七岁未出阁的少女,过分的偏爱与耐心代表什么,纵然从前没往这个念头想,此刻被旁观者一点,也就心知肚明。

    只是,还有一点仍疑惑,为何萧逐风对她的喜好习惯如此熟悉,那莫名其妙、又隐隐约约的熟悉感究竟从何而来?

    夜里裴云暎归家的时候,裴云姝就与他说起白日里的事,末了,问道:“我少时一直在裴家,寻常也没去过什么地方,不记得自己与萧副使见过,但为何我的事他都清楚,是你说的?”

    裴云暎摇头。

    “那是为何?”

    他便扬了扬眉,故意吊胃口般慢条斯理道:“这就说来话长了,姐姐要是想知道,自己去问萧副使。”

    “我问了,他说没有。”

    “那你就多问几次。”裴云暎也不说明,“多问几次,他就肯说了。”

    “阿暎!”

    年轻人伸了个懒腰,“说来,我也是快有家室的人了,萧副使比我年纪大还至今孤家寡人,简直伶仃凄惨。”

    这话听着耳熟,裴云姝瞪他:“裴云暎……”

    “下次姐姐去万恩寺祈福,记得也帮萧副使求道桃花。”

    他眨了眨眼:“他一定很是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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