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谢黎醒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脏旧的汽车内顶棚。头脑胀痛,浑身无力,难闻的烟味在狭窄的车厢内弥漫,让人恶心得想吐。
起猛了,再睡一觉。
心里默数了三十秒,谢黎不信邪地再度睁开眼。
还是在这。
“……”
他就说不跟纪初禾一起睡觉会出事吧,她还不信。
*
昨天晚上,纪初禾心血来潮和他聊起了童年。
她说:“真是搞不懂现在小孩怎么这么烦人,我小时候可是又乖又懂事。”
“我那时候为了救别的小朋友,还爬树摔断过腿呢。”
“还有一次大人要给我买玩具,我都没要,后来攒了一个月钱自己去买的。”
她毫不脸红地吹嘘,还向谢黎嘚瑟:“怎么样,没见过我这么乖巧可爱的小孩吧?”
谢黎没忍住低笑出了声:“嗯,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纪初禾见他嘲笑她,顿时生起了气,将他连人带枕头扔出了房间,哐的一下砸上门:“你今晚跟狗睡去吧!”
客厅的不白听见动静“汪”了一声,摇着尾巴兴冲冲地跑过来。
谢黎低头瞥它一眼,“一边儿去。”
然后又转向紧闭的房门,抬手拍了拍,认错语气十分自然:“我错了。”
纪初禾吼:“一边儿去。”
不白:“汪!”
“没你的事,别瞎添乱。”谢黎小声训了不白一句,继续敲门,可怜巴巴地说:“放我进去吧,不跟你一起睡会出事的。”
纪初禾不为所动。
跟他一起睡她才会出事呢。
见她这么坚决,谢黎只好捡起地上的枕头,一个人去隔壁房间睡。
现在好了吧,真出事了。
他默默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事实,不动声色地打量起自己的处境。
这应该是一辆正在行驶的汽车,他手脚被反绑着扔在后备箱。车子前面有人在争吵,谢黎聚精会神地偷听。
先说话的是一个粗嗓男人:“你说你拐他干嘛呀?这小孩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娃,万一他们家找起来怎么办?”
“你这时候把锅甩我身上了?那个人给的钱你没拿?”另一个人男人声线偏细,嗓音尖锐:“再说了有什么好怕的,等他们发现孩子丢了找起来,我们都出省了。”
拐卖……小孩……
从这两个人的争吵声中,谢黎大致理清了现况。
他这会儿应该是回到了被拐的那一年,而且听他们的话,似乎还是有人给了钱让他们来拐他。
谢黎对自己五岁前的生活是没有印象的,据说是因为当时人贩子给他用了过量的迷/药。现在虽然提前醒了,但药效还没过去,他依旧头晕脑胀,身上没有力气。
汽车经过崎岖路段,剧烈颠簸起来,谢黎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正想着要怎么逃脱,两个人贩子
吵着吵着突然打了起来。
谢黎猛地睁眼,手肘撑着地面坐起来,透过座椅缝隙朝前面看过去。
一看不得了,他们俩厮打起来,没人管方向盘。车子失控地左右摇摆,两人浑然不知。
谢黎心惊胆战地提醒:“能不能好好开车啊?”
“有你什么事啊?滚一边去。”
“等等哥,那小孩醒了。”
两人打架的动作一停,齐齐转头朝他看来。
“砰——”
疼痛感袭来,谢黎眼前一黑。
晕过去前的最后一秒他在想,要是下次纪初禾再问他这种问题,他一定不笑她了。
*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听不真切。
谢黎眉心紧蹙,费力地睁开眼。
下一秒,一个大嘴巴子带着掌风呼到了他脸上。
小女孩惊喜的声音响起:“院长!院长他醒了!”
“是吗?”
谢黎还没搞清楚情况,刚刚那一巴掌似乎打歪了,这会儿下巴隐隐作痛,他撑着床坐起来,一只粗糙温暖的手忽然覆上了他的额头。
“烧退了。”那只手的主人半蹲下来,关心地问:“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眼前的中年女人看上去四十出头,一头短发,面容和蔼,又隐隐带着股坚韧的魄力。
见他半晌没说话,女人转头问:“小禾,告诉院长,他是怎么醒的呀?”
谢黎眼睫动了动,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倏然一愣。
站在床边的女孩大概四五岁,长相几乎是纪初禾的缩小版,只是还有一点点婴儿肥,白嫩的脸颊跟面团一样,看上去又软又好捏。
听见大人的问话,她弯着眼睛一笑,骄傲地说:“我一巴掌把他打醒的。”
谢黎:……
好,说话也跟纪初禾一样。
“不是跟你说过不能无缘无故打人吗?”女人语气严厉了几分,像教导不懂事的孩子,“快跟人家道歉。”
女孩小脸皱起来,“噢”了声,不情不愿地对他道:“对不起。”
谢黎盯着她,没有说话。
她转过头:“院长,我道歉了。”
被叫做院长的中年女人脸上重新露出一个欣慰的笑,摸了摸她的脑袋,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颗糖:“知错能改就是乖孩子,院长奖励你一颗糖,你自己收起来,以后再吃好不好?”
“好!”小女孩接过糖果塞兜里,突然又看向谢黎,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地转来转去。
谢黎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这幅模样他再熟悉不过,纪初禾每次憋了一肚子坏水的时候就这样看他。
果然,趁着院长没注意,她一个巴掌又呼了过来。然后脆生生地道歉:“对不起!”
再转头兴奋地问:“院长院长,我又知错能改了,你是不是要再奖励我一颗糖呀?”
谢黎:……
“初——禾!”这两个字几乎是被院长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你出去,刚刚给你的糖也没收了。”
谢黎看着她被院长推搡出去,嘴里还不服气地喊“我的糖”,没忍住翘了翘唇角。
把捣乱鬼赶走后,院长折返回来:“真是不好意思啊,小禾她年纪小不懂事,但是心思不坏的,你昏迷的时候,还是她守了你一下午呢。”
“对了,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谢黎摇摇头。
“我们这里是向日葵福利院,小禾她们出去玩的时候看你晕在门口,还发着高烧,就喊义工姐姐把你带回来了。”院长解释完,耐心地问:“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吗?家里住哪,还有父母的电话是多少?”
谢黎边听她说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这里似乎是医务室,有好几张病床,贴在墙上的牌子写着:向日葵福利院医务人员守则。
他收回视线,喉咙有些干:“我叫…谢黎,家里在南城,爸妈的电话…不记得了。”
“南城?”院长疑惑地问:“是乡镇或者县吗?没听过这个名字啊。”
谢黎一愣,突然冒出了一个奇异的念头,他问:“这是哪里?”
“云荷市。”院长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搜索结果,“我查了一下,没有南城这个地方,你是不是记错了?”
“我——”谢黎还在震惊自己的那个猜想,闻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院长见过不少被家长遗弃的孩子,有些不想回去,会假装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她以为谢黎也是这样,心中叹了口气,把手里的糖递给他,安慰道:“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把身体养好,其他事我们再慢慢处理。”
谢黎不知道她的想法,只是点点头。
等院长一走,他蹙起眉陷入沉思。
突然回到被拐那年的他,查不到的南城,听都没听过的云荷市,以及那个跟纪初禾很像的小女孩。
听院长喊她名字,好像也是叫……初禾?
谢黎相信世界上有难以用科学解释的事,就像在他小时候出现过又消失,二十年后再回来的纪初禾一样。
他一直知道是她,也隐约感觉到她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么现在,有没有可能,是他来到了纪初禾的那个世界,遇到了还是幼年时期的她?
她的世界。
这个想法让谢黎不安的情绪瞬间平静下来。
他看了看手心里院长塞给他的糖,想了想,从病床上下来。
推开门出去,外面是一块操场,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孩子在玩耍。谢黎扫了一眼,没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
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医生抱着箱子走过来,看到他惊讶地问:“你怎么出来了?院长知道你醒了吗?”
谢黎点点头,想到什么,问:“姐姐,你知道下午在病房守着我的那个女孩子在哪里吗?”
“小禾啊?”医生抬抬下巴指了个方
向,“她这会儿应该在玩具房吧,你别乱跑啊,院长待会儿还得找你录入信息呢。”
“好。”
谢黎来到她说的房间外,这个屋子有点像教室,前后门开着,地上铺了海绵垫。
小朋友们三三两两一堆聚在一起玩,谢黎一眼就看见了角落里独自搭积木的女孩。
他走过去,在她对面蹲下,伸手递出手里的糖,语气像在讨好:“给你吃。”
女孩板着小脸抬起头,看见是他之后,眉头顿时拧得更紧了,气冲冲地扭过脑袋:“不要。”
谢黎应对这种情况驾轻就熟,立马道歉:“对不起。”
果然,她怔了一下,漂
亮的桃花眼睁得圆圆的,表情局促起来:“你,你干嘛跟我道歉啊?”
谢黎认真道:“因为你生我气。”
“我没有!”她跟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炸毛,过了会儿态度缓和下来,拿过他手心的糖,“我才没有生气。”
谢黎弯了弯唇。
这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一点儿没变啊。
“我叫谢黎,你呢?”谢黎在海绵垫上坐下来,跟她一起拼积木。
她撕开包装将糖往嘴里一扔,说话含含糊糊的:“初禾,当初的初,禾……锄禾日当午的禾!”
大概是因为自己想到了一句诗,她得意地看向谢黎。
谢黎也很配合:“真厉害。”顿了顿,他问:“你姓初吗?”
“不是,我跟院长妈妈姓,姓纪。”因为谢黎给了她糖,又这么捧场,她现在对他很友好,耐心解释,“我们这里有些孩子是被送过来的,他们来之前就有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些就是像我这样,很小的时候被院长捡回来的,我们的名字都是院长取的,跟她姓。”
“但是她从来不喊我们的姓,因为我们以后被领养走了就要跟新的爸爸妈妈姓,她说怕我们到时候不适应。”
纪初禾撇撇嘴,小声道:“但是我才不要被领养走呢,我要跟院长妈妈一直待在一起。”
谢黎安静地听着她说话,忽然发现纪初禾没骗他,她小时候确实很聪明,这么小的年纪说话有条有理的。
“你们叫她院长妈妈吗?”
纪初禾摇头:“她不让我们喊她妈妈,她怕我们去了新家不习惯。”
她狡黠一笑:“但是我有时候偷偷喊,院长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说起院长的时候,纪初禾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之前有人来采访过院长,她以前好像是什么企,企——”
谢黎帮她补充:“企业家?”
“对!她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企业家,他们说她年轻的时候一直捐钱,但是有坏人把钱吞走了,所以院长就自己办了向日葵福利院。他们还说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小孩,”纪初禾咬着糖果,不高兴地道:“他们瞎说,我们明明都是院长妈妈的小孩。”
谢黎看着她,好像知道为什么她以后会那么乐观了。
在爱里长大的
孩子,从来不吝啬去爱人。
他张了张唇,刚想说什么,纪初禾突然挥手朝他身后喊:“月月!”
谢黎回头,一个跟纪初禾差不多大的女孩走过来,挨着她坐下。
她一头黑色长发披散在身后,低头时齐刘海有些遮眼睛,看上去是与纪初禾截然相反的内向性子。
“我给你们介绍。”纪初禾自告奋勇,“这个是我的好朋友明月。”
叫明月的小姑娘抿了抿唇,嗓音细细地强调道:“是最好的朋友。”
“嗯嗯,最好的朋友。”纪初禾用力点头,又看向他,“他叫谢黎,谢谢的谢,梨子的梨。”
“是黎明的黎。”
纪初禾歪了歪头:“怎么写?”
他看了眼四周,玩具房里并没有写字的工具,于是道:“你伸手。”
纪初禾伸出一只手,谢黎拉过来,指尖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描:“是这个——”
才写了一半,她突然把手一抽,捂着掌心喊:“你干嘛挠我痒痒啊!”
明月赶紧附和:“他坏,不跟他玩。”
谢黎:……
明月有些不高兴他插进她和纪初禾的友谊,谢黎看着她俩天下第一好的样子也烦躁。
纪初禾小小年纪就会两头哄了,当着明月的面,她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们肯定是最好最好的朋友。”
谢黎给她糖吃的时候,她又会兴高采烈地说:“你真是我见过最最最好的人了!”
当然这都是建立在他给她糖吃的前提下。
福利院有零食,偶尔是糖果,偶尔是小蛋糕,不知道为什么,纪初禾每天都没有。
于是谢黎天天把自己的那份给她。
一周后,他终于知道纪初禾为什么没有零食吃了。
那天下午,他去找院长录入身份信息,刚上楼,离办公室还有十几米远,他就听见了惊天动地的哭嚎声。
有一点熟悉。
谢黎赶紧走过去,院长办公室的门敞开着,纪初禾张着嘴坐在椅子上嚎。
院长打着手电筒检查她的牙齿,问:“又牙疼了吧,是不是偷吃糖了?”
纪初禾捂着面团似的小脸,大声反驳道:“我没有偷吃!”
“什么味的?”
纪初禾:“橙子味。”
谢黎忍俊不禁。
原来五岁的纪初禾,心眼子还没长出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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