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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隔离第11天。

        再过两天,秦铭远就能结束酒店隔离,居家隔离了。回家后,可以陪陪病重的父亲,还能为长年尽心竭力照顾父亲的母亲分忧解难。

        在对父亲的照顾上,母亲可以说是无微不至,虽然偶有牢骚,也仅是对命运不公的抱怨和愤慨。秦铭远非常理解母亲的这种情绪,她的埋怨、不满、生气、甚至刻薄,都不是冲着父亲的,而是对着自己,她只会以这种方式,表达对父亲的感情。

        “好人一生平安,你爸这么优秀、忠厚、善良的人,怎么让他摊上这样的病?怎么不让坏人去生病?怎么让你爸这么好的人受这种罪?”吴霞忍不住在电话里向儿子抱怨。此时的秦岳祥正吃完早饭,难受得坐立不安,拖着虚弱的身子在病房的方寸之地来回踱步。每次吃完饭的半小时内,秦岳祥都会很难受,他的喉咙、他的半截食道、他的整个胸部都像在灼烧。

        “你让爸慢慢吃,要少吃多餐。”秦铭远说。

        “他哪里会听我的话!每次吃完饭就像受刑罚一样,让他少吃多餐,他更不愿意了。吃三餐也就难过三次,多次几餐,就要多难过几次的。”吴霞的话中满是无奈和焦急。

        “我待会问问聂师兄,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改善这种症状。”秦铭远说。

        “儿子啊!你说我怎么会这么命苦?”吴霞又开始向儿子诉说起她人生中的各种苦:小时候父母重男轻女没让她受良好的教育、嫁给秦岳祥没过上一天相濡以沫的日子、在单位任劳任怨却得不到领导的肯定……

        每个人都会经历很多事情,有些像空气,随风飘散,不留痕迹;有些像水迹,会短暂留下,但不久也会蒸发无影;有些像木刻,刻上去了,一时消失不了,除非木毁腐烂。对大多数人来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对苦难或不愉快的事情,都会放下、释然、淡忘,或从中吸取经验教训,避免自己再次经历。但对吴霞来说,烙在心头的有些事,就像是曾经伤了筋、动了骨,总也不能完全治愈,还会在换季或阴雨天陈伤发作、隐隐作疼。

        秦铭远知道,对母亲这种性格的人,更需要理解、关心、包容和陪伴。“妈,您别着急!我会想办法的。”他说。

        “好的,儿子!幸亏有你,要不然妈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吴霞哭中带笑地说,“我这辈子最高兴的事,就是生了你。老年人有句老话,生儿育女有两种,一种是来报恩的、一种是来讨债的。你是来报恩的,妈真高兴生了你!”

        挂完母亲的电话,秦铭远也像父亲一样,开始在房间内来回踱步。家里需要他早日回去,但他回家了,徐纯熙就会一个人留在酒店,他也有些放心不下。虽然现在无法近距离见面,但至少可以隔墙传音、可以在露台上互望一眼对方、可以因近距离在彼此心里留一丝寄托和安慰。

        秦铭远向酒店工作人员进行了咨询,在隔离到期后,能否再自费多住两天。接电话的工作人员姓杨,是个年轻人,他接到秦铭远的电话,感到非常诧异。一般隔离期到了,大家都是着急回家,还从来没有人主动提出来想自费顺延几天。这确实有些令人意外,但小杨虽然年轻,办事却极其稳妥,他说这事得请示领导,等有了答复后立刻告诉秦铭远。

        给酒店的工作人员打完电话后,秦铭远又给父亲的主治医生聂师兄打了电话。聂医生刚好查完房,回办公室拿资料,他马上要去参加一个科室的会议。在去会议室的路上,聂医生告诉秦铭远,罗教授用了靶向药后症状有所缓解,病情也基本稳定,如果想回家,是可以出院的。在进会议室之前,聂师兄停下了脚步,他的语速也随即放慢,他说:“铭远,目前中西医结合的治疗方案,也只能是改善生活质量、延长存活期,无法彻底根治。我想,你应该是明白这个情况的。”秦铭远回答:“我明白!”

        秦铭远明白父亲的病情和预后,自从父亲生病后,他对食道癌的临床表现、病因病理、治疗时机、治疗方案、近远期疗效、进展程度、合并疾病等进行了深入研究。父亲的年龄虽不大,但基础情况并不好,病情发现晚,错过了最佳的医疗期,在目前的医疗水平下,已没有办法根治,这是身为医生的秦铭远最大的无奈和自责。张仲景《伤寒杂病论》序中的一句话,作为医生留神医药、精究方术,目的就是“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生。”父亲病重,自己作为医生,却无法疗至亲之疾,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让秦铭远非常痛苦。

        秦铭远想起了作家麦家的一段演讲。麦家在写第一部小说的时候,常常告诫自己:当世界变得日日新、天天快的时候,他要做一个旧的人、慢的人、不变的人,为理想而执着的人。这是麦家对自己的认定和誓言,但当他功成名就时,在名利和诱惑面前,他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迷失了自己。

        从迷失中走出来,对麦家来说是一段痛苦的经历。2011年9月底的一个晚上,麦家接到电话,父亲病危,他立刻赶回了老家。但只在父亲身边待了2个小时,麦家就离开了,因为他正在赶一部书稿,他在心里对父亲默默地说,给他一天时间,交了稿再来安心陪父亲。

        麦家的父亲没有坚持到一天,他只坚持了2个小时。麦家刚回到自己的家,就接到电话,父亲去世了。没有在父亲的最后时刻陪在身边,对麦家来说是无可挽回的遗憾。但更令麦家痛苦的是,为了赶稿,他在灵堂上守着父亲的遗体写、在亲人不绝于耳的哭声中写、在荒诞和绝望中写……

        麦家觉得,这已经不是他热爱的写作,而是嘲弄和惩罚!从那以后整整一年,麦家没有写作,他甚至做好了不再写作的准备。麦家在父亲去世的床上睡了半年,陪母亲度过最难熬的日子,直到母亲把床拆了,赶他走,他都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他说自己就像一部因急刹车而翻掉的车,许多部件坏掉了,并且拒绝去修。

        最终是时间修好了麦家。三年后,麦家重新开始写作,他和过去一刀两断,用两年的时间,写出了无论是题材、手法还是思想情感,都全新的一部作品《人生海海》。小说好评如潮,写得是一个传奇而充满人生况味的故事。人生如海,有变幻不定、有困难险阻、有起落浮沉,但总要好好地活下去。

        麦家用作品完成了自我救赎。他说,这本书一定意义上是父亲安排他写的,他回到故乡、回到童年、聆听最初的心跳,写熟悉的乡村小世界、写命运大世界、写父子情深、写世道人心、写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写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他告诫年轻人:“人生路非常长,岔路口非常多,你如果走错了路,必须要想办法回头、改正。人生海海,错了可以重来。”

        这一天的早晨,在狭小房间内的来回踱步中,秦铭远想起了这个演讲,想起了人生海海中的隐世哲理。有些错可以重来,但有些错,却无法重来,只能成为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他不想留有遗憾,无论是对徐纯熙还是对父亲。

        秦铭远拨通了王主任的电话,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王主任。他想放弃德国进修的机会,他想尽快调回h市。

        王主任听完秦铭远的想法,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沉默片刻,王主任对秦铭远讲起了他老师的老师的故事,也就是秦铭远师太公的故事。

        师太公是著名神经外科专家,中国神经外科奠基人之一,出生于晚清举人之家,年少即以全优的成绩考入大学,但他最初学的是理科,改学医是源于他二哥去世。二哥是著名的地质学家,一次在下乡考察时突然中暑,由于农村缺医少药,终因抢救不力去世。痛心之余,正在大学读理科的师太公决心改读医科,这样就可以为穷苦的老百姓救死扶伤。

        师太公刚毕业,抗日战争就爆发了,他满怀爱国热情,上了前线,历时4年,救治了3万多伤员。抗美援朝时期,师太公又身先士卒,再上战场,为国舍家,救治数千名战士。但因长期暴露在x光下,师太公自己的白血球一度降至2000个单位,头晕脑胀,步履艰难,几度危及生命。更令人遗憾和痛心的是,在此期间,师太公年仅8岁的儿子在家患脑膜炎,因无暇顾及,救治无效而夭折。

        到了和平年代,师太公看到医院里病得最重、最有生命危险的病人均为脑部外伤,但医院无力抢救。医生的责任感,迫使师太公在知天命的年龄从骨科转行创立神经外科,没人做的事,他做,没人管的事,他管。师太公71岁还坚持在手术台上,88岁还在坐门诊,102岁时仍然笔耕不息、思维清晰、逻辑严密、出版新书。

        “从师太公所经历的世纪风雨和人生哲学中,我想你应该对刚才说的那句‘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厄’有更深的理解和认识。”王主任说,“师公曾经说过:人,不能像小虫那样,碌碌无为度过一生。人生是短暂的,与日月星辰相比较,简直就是一次闪光,但要活得有意义,要为人类做些有益的事,直到呼吸的最后一刻,而不后悔空度了一生。”

        “谢谢王主任!我一定谨记师太公的教诲,牢记初为医学生的誓言,竭尽全力除人类之病痛,助健康之完美,维护医术的圣洁和荣誉,救死扶伤,不辞艰辛,执着追求,为祖国医药卫生事业的发展和人类身心健康奋斗终生。”秦铭远说,听完王主任的话,他深受感动。

        “放弃去德国进修、离开大医院确实有些惋惜,但百善孝为先,你能这样考虑,我感到很欣慰!你有事业的追求、有家庭的责任、有爱情的执着,我相信,一个年轻人,只要有理想、有追求,到哪里都会有很好的发展!”王主任说:“h市大学附属医院的院长于济伟是我的学生。如果你决定回到故乡,我可以为你写一封推荐信,我想,他一定会很高兴有你这样的优秀人才加入他们的医院。”

        过去已经不能改变,现在,秦铭远最想做的,就是留在父亲身边、留在所爱的人身边。对事业也好、对家人也好、对爱情也好爱,都得竭尽全力,才会不留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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