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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2 章


汝弟吾养之。

纸条上面就写了五个字,杨忠当时半懂不懂,照着吩咐就将饭菜送进去了。

如今听陆惟的意思,竟是云娘真的看见纸条,就自杀了。

“你与云娘有私情?”

陆惟盯着他。

“没、没……”

杨忠下意识想否认,又发现这种否认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就颓然放弃,“我们是好过一阵,但云娘毕竟是杨府的人,没有郎君发话,我怎敢放肆?云娘就与我说私奔,我原是答应了,后来又后悔,就与她说算了,她便和我闹翻了,我们没再联系……仅此而已。”

陆惟:“你知道她有个弟弟吗?”

杨忠:“我只是听她提过一嘴,说是早年与弟弟都被父母卖走,如今终于找到离散的弟弟,我并未细问。”

说话间,园丁老黑也被带过来。

他人如其名,又黑又瘦,老实巴交,来了之后扑通一声跪下,束手讷讷无语。

根据魏氏所说,他喜欢郑姬,但郑姬并不喜欢他,两人后来也没什么交集,郑姬之死更与他无关。

杨忠既然已经将事情说明白了,老黑作用似乎也不大了。

陆惟正琢磨着如何去崔千府上拿人,是否要通过方良,可那样一来容易打草惊蛇。

他如今认定崔千那边是在酝酿一场阴谋,阴谋尚未暴露之前,贸然拿下崔千身边的人,很可能迫使他提前做出某些事情。

陆惟难得有些心不在焉,挥挥手就让人将老黑带下去。

公主却忽然道:“且慢。”

她甚至起身,绕着老黑走了几l圈。

老黑被她看得神情惶惶,越发不知所措。

“我听魏娘子说,你平日里除了莳花弄草,还喜欢琢磨吃的。”

“好教贵人知晓,小人先前去过不少地方,当时魏娘子怀小郎君的时候,说想吃鱼,尤其是口味酸一些的鱼,小人想起自己吃的酸菜鱼锅,就将方子献给娘子,娘子还给赏了东西。”

公主笑道:“听得我也馋了,那方子可以现在给我吗?我明日就让人做。”

老黑忙道:“自然可以!

那酸菜鱼锅用的是草鱼,酸菜,面筋,豆皮,花椒,八角,桂皮,若是想要增加鲜甜味道,可以再放点红枣……”

公主忽然问:“临泽小枣如何?”

老黑愣了一下,目光闪烁:“寻常红枣也可以,这临泽小枣名声在外,小人却是未曾尝过,也无法保证其味道……”

“许福。”

公主冷不丁喊了个名字。

老黑面色微变,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却仍是被一直盯着他的公主看见了。

她笑吟吟的:“这鱼锅,要不要再放点搓鱼儿?”

老黑咬咬牙,硬着头皮道:“恐怕味道无法调和,失之鲜美。”

早在公主喊出那个名字时,陆惟就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盯住老黑。

此人跟他得到的画像大不相符,那画像上的许福,人

如其名,身材发福,面前这个许福,虽然依旧肤色又黑,却瘦得跟竹竿一样。

陆惟将陆无事手里的灯笼拿过来,近前一照,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发现对方耳后有一颗黑色的圆痣,位置正好对着耳背,掩在头发里。

头发……

微胖,秃头,好吃,耳后有痣。

许福的特征在心里飞快闪过一遍,陆惟摸向对方头顶。

“也是假发髻吗?”

许福瑟瑟发抖,下意识想往后闪开,却又强忍住了。

陆惟摩挲了一下,露出一个略显古怪的表情。

假发髻与真头发一上手还是能很容易区分的,前者摸上去蓬松中空,后者密实紧致。

这叫什么?

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让陆无事屏退左右,独留公主主仆和老黑在场。

“我应该喊你老黑,”

陆惟笑得玩味,“还是许福?”

老黑低着头:“小人听不懂贵人在说什么……”

陆惟半蹲下身,与他视线平视。

“你想大隐隐于市,觉得杨园名门出身,又是官吏,在他家里干活可以高枕无忧,但现在你自己也看见了,杨家已经不安全了,连杨园都被扣上灭门之罪,倾家覆灭之祸就在眼前,等他们找到你这里,还有谁能保你?”

老黑抬起头,面上全是挣扎之色:“您也只是大理寺少卿,谈何保我?”

言下之意,竟是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他果然就是当年沈源的幕僚,沈源临死前失踪的许福。

虽然陆惟很想马上从他口中问出一切真相,但陆惟也很清楚,在对方没有确认自己真的安全之前,是绝对不会开口说出任何秘密的。

“官职低,未必就保不住你。”

陆惟道。

他也不想多说,反正许福如今处境,迟早是要妥协的。

作为沈源案流落在外的知情人,如果时过境迁倒也就罢了,许福兴许还安全一些,但现在皇帝重启沈源案,命陆惟追查,那些有些人感觉到威胁,自然是要灭口的,苏芳也说了,数珍会的人也在找许福。

此时公主开口了。

“再加上我,如何?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份,但你还有一些不知道的事情,我自柔然归来那天起,就一路被追杀至今,想查你的人,也是想杀我的人,我们现在在同一条船上,保住你,也就是保住我自己。”

许福沉默良久。

“二位贵人要如何保证我的安全?”

公主道:“现在除了我们俩,暂时还没有人发现你的身份,陆惟可以借查案问话将你带走,你先在我们安排的地方安顿下来,等你想开口的时候,再找我们。”

许福眼珠乱转,张口想答应。

陆惟又道:“你最好别打着先答应我们到时候逃跑的念头,你之所以到现在还未被数珍会的人找到,是因为负责找你的人叛出了数珍会,将与你有关的线索都销毁了,等他们重新找

人(),单凭你一个?(),还是很容易暴露。

这些年你在西北定居,应该或多或少,也听过数珍会的名声。”

许福神色变幻,最终答应下来。

“此事事关重大,二位贵人容我考虑一下,我愿意先跟你们走。”

他虽然还不愿意开口,但这里也不是问话的地方。

只要他在眼皮底下,陆惟总有办法让他开口的。

无论如何,这个关键人物找到,沈源案可算是展露一丝眉目。

这边杨忠交代了,杨园的事情也可以进行下一步。

“臣现在先将杨忠带去见方良,老黑就交给殿下……”

话未竟,外面传来骚动。

声势像是寂静长夜忽然被打破,一个突然暴起的大喝之后,北城楼方向遥遥传来欢呼。

杨家距离北城楼不远不近,稍微小点的动静也不可能传到这里来。

兵刃相接的声响他们暂时还未听到,但从城楼动静来看,血光之灾也是近在咫尺的事情了。

陆惟心头一沉!

他从这些突如其来骤然放大的动静里,嗅到一丝不妙的预感。

而当这丝预感跟先前的种种猜测叠加起来时,就会放大变成更加不利的场面。

他忍不住转头去看公主。

后者没有默契地相望,却是抬头去看天。

视线从天色下移,望向墙外火光最盛的方向。

“上邽城恐怕要乱了。”

公主的话将陆惟内心那最后一丝不确定的微妙感敲碎。

两人隐隐有所预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陆惟想起自己曾经跟公主说过,他想看天下大乱。

唯有这样的时局世道,才能以乱导治。

但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这一日竟来得如此之快。

不是从京城开始,而是就在脚下,在北朝二十四州里一个普普通通的秦州乱起来。

陆惟嘴角没了往常似笑非笑的弧度,他的眉头微微蹙起,在寒夜里显出几l分冷厉。

他们毕竟对秦州人生地不熟,刚来几l天,就是有心多了解一下,也顶多就知道方良手下人心不齐,各有算计,一个长史杜与鹤成日装病,一个司马崔千看似积极,实则野心勃勃,一个录事参军杨园张狂放荡,我行我素,还有一个功曹黄禹被灭满门,余者碌碌,不值一提。

陆惟原本以为崔千一己之力,就算有不臣之心,单凭这上邽城的一城兵马,他也很难付诸实践,却没想到对方竟是大胆到公主都还在城内,他就迫不及待动手了。

这摆明是已经将公主算计在内了。

陆无事从门外进来,悄无声息,神色凝重。

早在动静刚起时,他就第一时间出去打探消息了。

“郎君,殿下,事情有点不妙!”

他快步走来,语速又低又快。

“是城防出了内鬼,将城门打开,放了城外的流民进来,那些人跟城内的流民汇合,不知怎的拿到了兵器,现在正在城

()门处打杀呢,眼看守城兵卒就要守不住了,流民军正往城内各处搜索高门富户,为首有人打出‘均贫富’的旗号,恐怕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来!

我先护送你们走吧!”

情形一下变得恶劣,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别说公主和陆惟,杨家上下就像刚下油锅的鱼,纷纷炸跳起来,四处奔跑躲藏。

许福也面露慌乱,好像想转身逃走,又碍于陆惟和公主在,不敢明目张胆。

“你先把许福带走,从后门走,现在还来得及!”

公主对风至道。

风至不肯:“那殿下呢!”

公主:“我与陆惟一起。”

她将风至抱在怀里的压雪剑拿过来,挥挥手,示意风至赶紧奉命走人。

“你去找章钤,他落脚的地方应该在城南某处乐坊,流民军一时半会还到不了那里,我们不会有事,快去!”

风至不想走,但她习惯了令行禁止,知道公主这样的吩咐必有道理,自己再磨蹭下去反而对己方不利,便咬牙行了一礼,拽上许福匆匆走人。

他们前脚刚走,人声由远而近,脚步纷至沓来,再有火光晃动,马蹄踢踏,像是混乱雪球一般滚了过来,即将倾覆这座府邸!

果然是冲着他们来的。

他们过来杨府查案,只有负责案子的崔千知道,流民肯定是不知道的。

对方能这么快找过来,那个内鬼已经呼之欲出了。

虽然陆惟觉得现在跑也来不及了,但他还是希望公主不要冒险。

“殿下为何要留下来?”

“我总不能将陆郎独自扔在这里吧,若有个万一,往后岂不是再也见不到你这张脸了?”

公主出口还是不正经的调戏,但她手里动作却是按上压雪剑的剑柄,蓦地正要抽剑出鞘——

杨府的门被暴力捶开!

人们从外面流水般涌进来,大多是举着火把,衣衫褴褛,脸上却掩不住兴奋,尤其在看见正院里站着的公主和陆惟时,无须旁人说话,他们自动自发就将两人为中心围起来。

“就是他们?”

“这就是公主?”

“公主?是皇帝老儿的女儿吗?”

“还怪漂亮的,旁边那人是谁?”

七嘴八舌,乱纷纷的声音在耳边炸开。

陆无事和几l名护卫将公主和陆惟护在身后,警惕望着他们。

他们固然是能从这里杀出一条血路的,但从这里出去之后,如何突破重围出城,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这些流民也许没有武力没有军纪可言,甚至可能一击即溃,但他们手里都有兵器,这么多人蜂拥过来,陆无事他们很难保证陆惟和公主的安危,更重要的是,引流民军入城的内鬼,还没有现身。

“王二郎来了!”

“是王二郎,快让让!”

正思忖僵持之际,流民军接连喊起来,纷纷让开一条道,让后面两人越众而出。

王二为首,他

右手边则是一个老熟人。

果然是崔千。

公主微微一动,剑要完全出鞘,手却被陆惟按住。

“还不到那个时候。”

他压低了声音,近乎耳语。

公主皱眉,终是松开手。

“今夜城中大乱,让殿下受惊了,委屈殿下跟我走一趟,我给殿下找个更安全的地方。”

崔千道。

他的声音很稳,没有一丝慌乱颤抖。

也就是说,今夜的变故完全在他的意料和掌控中。

他筹谋已久,想必也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

“崔司马,你要我跟你走不难,但你总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何事吧?为何城门紧闭,竟突然涌入如此多的流民,为何他们会与你同行?这位王二郎又是何方神圣?”

崔千没想到公主的声音也很稳,也跟他一样没有一丝慌乱颤抖。

至少,崔千听不出来。

他不由诧异,仔细端详公主。

火光包围之中,他看见了一张端丽娇俏的脸。

对方也正注视着他,脸上的确没有半点愤怒之色。

崔千叹了口气。

“官仓拿不出粮食,那些高门富户又不肯借粮,流民们难以为继,眼看就要活活饿死,自然只有奋起反抗了。

我虽是朝廷官员,可也有良心,也知道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这些民生疾苦,公主殿下千金之躯,锦衣玉食,自然是不懂的。”

他的话绵里藏针,尤其是后半句,轻易便激起周围流民的愤怒。

霎时间望向公主的眼神,从原本的兴奋,又增添不善与戾气。

公主淡淡道:“我路过此地,本来是停留两日就走,但是听方刺史说流民众多,粮食不够,就拿出一半粮食给方刺史,让他帮忙赈济灾民。

就算你们把我那一半粮食贪下,也用不着拿我来作筏子。

崔千,你这就是造反。

造反的后果你想好了吗?这些百姓只是想要活下去,你却怂恿他们造反,他们知道你在送他们去死吗?一旦朝廷得知此事,大军赶到,他们就会被你挡在前面,替你去死!”

说到后面,公主声音忽而沉下去,却更为摄人心魂。

她环顾四周,看着那一张张表情不一的脸。

“你们都被崔千利用了,你们愿意去为他死吗?!”

人心波动,就在只言片语之间。

崔千冷笑,挥了挥手,身后立刻有秦州府兵精锐一拥而上,将公主他们团团围住,甚至隔开他们与流民。

这也印证了陆惟之前的设想:秦州已经有一部分府兵跟着崔千反了!

但随之而来又是更大的疑惑,此时此刻他也无暇细究。

“将公主带走,其他人押去州狱,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陆惟原是准备与公主一道被抓走,借此进一步探究崔千的计划,孰料崔千竟是要分开他与公主,当下脸色一沉,直接去抽公主手里的压雪剑,准备直接动手杀出去再说。

结果这次却是公主按住他的手。

陆惟倏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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