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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5 章


105

章玉碗在太极殿待了很久。

后来她与章骋二人已经鲜有言语,只是静静坐着。

那封信就摆在桌案上,道尽所有阴差阳错的遗憾。

“朕,那时还是太年轻了,什么也不懂,就被赵群玉蒙在鼓里,先帝病重时,我原想过去守候,但被赵群玉拦住了,他说,先帝不满赵群玉推荐我为继,他想立的是城阳王世子,让我不要过去招先帝的埋怨,还说一切有他在,他可以处理好。”

“挑拨离间,从中渔利。”

章玉碗淡淡道。

“是,”

章骋闭了闭眼,“可那时候我脑子已是混沌,哪里有能力分辨真伪,听说他从先帝宫里出来时怒气冲冲,只当两人当真因此大吵一架,由此也更感佩赵群玉的忠心,从而更依赖他。

直到登基之后,朕也开始接触政事,想起先帝的谆谆教诲,想起他明明精神不济却还勉力支撑为我讲解政事,方才渐渐感觉不对,再慢慢去查,查到李妃的死,查到她曾有过身孕,却因故血崩而死,当时她身边的宫人,也形迹可疑,事后周围护卫,也都被调开了,以至于延误了救治的时辰……”

章玉碗微微出神,如果李妃的孩子还在,那一定是长得很像章榕的,性子说不定也像。

章骋也叹了口气:“若李妃的孩子还在……”

那时的他,对皇位,既有忐忑期待,更有惶恐不安,也许这其中恐惧还要更多一些,如果当时有李妃的孩子在,说不定他还能因此松口气。

因为当皇帝的这几l年,固然尊贵之极,可他又怎么算得上快活的呢?

章骋忽然想起,他在当世子的时候,曾经很喜欢钓鱼,可以镇日坐在湖边不动一下,但这个爱好有多久没重新拾起过了?

即便现在无人敢打扰,可他只要一坐下,一闭上眼睛,所有悬而未决的政事就会纷至沓来,一点点耗光他的精力。

“就算李妃的孩子还在,现在的帝位依然只有陛下。

即使先帝再世,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章玉碗望着他。

“一个连话都说不全的婴儿,如何治理国家?届时北朝只会比现在糟糕千百倍。

国有长君,社稷之福,先帝九泉之下,看见陛下将他想做却未能完成的事情都做好了,只会倍觉欣慰,知道自己从未看错人。”

章骋也看着她。

其实章玉碗跟章榕并不像,可不知怎的,两张脸此刻忽而就重叠了。

他眼窝有些发烫,忙仰起下巴,深吸了口气。

“阿姊,多谢你。”

她的话,让章骋在那一瞬间,与自己曾经念念不忘的某个心结和解了。

“我心中对陛下也很感激,先帝只是动动嘴皮子,您却是真打败了柔然,将我接回来,比起先帝,您才是真正的功德无量。”

章玉碗起身,走到殿中,双手过额,郑重其事,深深拜下。

“我代边陲饱受柔然荼毒的无数百姓,代那些被柔然人劫持掳掠,尸骸无存的中原人,谢陛下隆恩。”

不管章骋决定打这一仗的原因是什么,不管他是出于公心,还是为了扳倒赵群玉,不管他接回章玉碗,是出于亲情,还是为了彰显自己的正统,他的确做到了。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章骋亲手将她扶起。

“阿姊让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离宫时,天色已近三更。

临走前,章玉碗似想起什么,她回身问章骋。

“陛下,请问陈皇后的闺名叫什么?”

章骋愣住。

他想了很久,正当章玉碗以为他早已忘记,或者从未知道过时——

“陈澄,她叫陈澄。”

【桂水澄夜氛,楚山清晓云。

那你记得啊,我是这个澄!



记忆里似乎有人在说话,章骋回过神,才发现是自己不知不觉念出口。

“陈澄,我记住了。”

章玉碗点点头,行礼告退。

她为李晴娘立碑刻传,总不能立碑人写陈皇后,但她也不想写陈氏,李晴娘既有名字,陈澄也该有名字。

章玉碗走了很久,皇帝还在出神,直到近侍再三喊人,他才恍然。

“陛下,侯将军说,陈娘子的弟弟请求入宫探望其姐,不知能否允可?”

章骋沉默片刻:“允。

天亮之后,就派人去,带他入宫吧。”

她以为匣子里装的是遗诏,竟秘密保存那么久,直到现在才说,章骋觉得自己本该恼怒和猜忌的,但此时竟是什么感觉也没有。

近侍应下。

章骋:“太医去看了她吧,怎么说的?”

近侍小心道:“太医说,脉象虚弱,即使用药,也只能用些温和的药,慢慢调理。”

章骋:“能好吗?”

近侍:“这……”

连太医都不肯说些四平八稳的话来安慰人,那就是凶多吉少。

章骋:“她想必不愿再见我了。

天亮之后,你们将仙居殿打扫好,就将人挪过去吧,那里日头好,还种了桂花,等花开了……”

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宫人满脸惊惶,却在门外,不知该不该进来。

近侍小跑过去,两人耳语一阵,他脸色也变得不好看。

“何事?”

章骋问道。

近侍跪倒:“陛下,陈、陈娘子去了!”

章玉碗正走下长长的台阶,心有所感,不由回首。

夜晚的长安宫一片寂静,唯有零星几l点灯火,与天上星月交相辉映。

白玉阑干旁边,仿佛有两个小小的身影藏在那里。

曾经在许多年前——

“阿姊,你说月亮上真有人吗?”

“当然有了,我上回看过的,有个很漂亮的女子,抱着兔子在跳舞,上上回,我还看见过有人在砍树呢!”

“哇,真有啊?你说的不会是嫦娥和吴刚吧!”

小郎君张大嘴巴,听得一

愣一愣。

()

对,就是他们,但是一般人看不见,得用特殊的办法,诚心祈祷!

小娘子笑嘻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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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祈祷?好阿姊,你快告诉我,我帮你做今天的功课!”

弟弟哀求。

“那不行,这么珍贵的办法,怎么一天功课就能抵消,你起码要帮我做三天!”

“三天也太多了吧,太傅每回布置的功课都很重啊……”

“你就说行不行吧?反正太傅不管我,我的功课只有你的一半,只要做了就行!”

“那、那好吧,三天就三天!

你快告诉我,到底怎么才能看见嫦娥和吴刚?”

“你看见这些台阶没有,从最下面跳上来,双手背在后面,就学青蛙跳,一边跳还要一边呱呱叫,等跳上来,你就能看见他们了!”

“怎么听着这么奇怪,阿姊,你是不是又在骗我?!”

“怎么会骗你呢,你看阿姊的眼睛,你看你看,里面全写着真诚二字!”

……

章玉碗看着看着,不由噗嗤一笑。

“殿下,您看什么呢?”

雨落好奇。

“我在看过去的自己。”

章玉碗道,“走吧。”

等她上了马车,再从掀起的车帘回头遥遥望去,缓缓合上的宫门缝隙,那白玉阑干后面,却已经是空荡荡的了。

马车行至半路,竟是下起雨来了。

夏天的雨,即使在晚上,也有些闷热。

马车硌到碎砖,不知坏了哪里,有些声响发出,雨落怕马车坏掉,赶忙让车夫停下,先去一旁躲雨。

“哎呀,出来时不知要下雨,忘记带伞了!”

雨落犯愁,又埋怨自己的疏忽。

她不知道公主入宫会待这么久,当时殿内皇帝与公主两人密谈,她又进不去,还以为有什么大事,只能干着急,倒也没想起让车夫先回去拿伞备着。

章玉碗道:“无妨,这样的天气,雨很快就停了。

下一场正好,能凉快些。”

“前面好似有人打伞过来?”

雨落咦了一声,“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外面晃荡,不是宵禁么……呀,好像是陆郎君!”

章玉碗心下微微一动,往外探看些许。

一人撑伞,从长街尽头走来。

他足下都被落在青石板上的雨水沾湿了,但他依旧闲庭信步,有种说不出的潇洒风流。

果然是陆惟。

他走到马车边。

“这不是长公主府的马车么?车内何人,可需要我施以援手?”

听见他明知故问,章玉碗不由笑了,从车内探出半身。

“难道不是郎君的伞有幸,能遮本公主?”

“殿下下车,裙摆鞋袜恐要沾水。”

“我不怕。”

伞只能再遮一人,于是她顺理成章离开马车,雨落独留车内避雨,等雨停了再回府。

章玉碗则与陆惟先步行离去。

雨非但没有很快停,反而

()越下越大。

溅到伞面的雨丝跳动着蹦开(),或顺着伞面流下?(),落在肩膀上,晕开一小片。

章玉碗抬袖遮住眼睛。

“雨太大了。”

她闷闷道,“溅到眼睛里了。”

陆惟没有拆穿她,只道,“我今日没带帕子,殿下可需要借我袖子一用?”

章玉碗二话不说,捞起他撑伞的那只袖子,直接覆在面上。

那“雨”

想必很大,连陆惟都能感觉到袖子变得有些沉甸甸。

他有些无奈,心道原来妖女也会哭的。

章玉碗忽然问:“你是不是一直在心里骂我妖女?”

“怎么可能?”

陆惟当然绝不承认,“殿下怎么会这样想我?”

“因为你当日受伤昏迷,半梦半醒,这么叫过我,你自然不记得了。”

章玉碗不肯抬头,因为她知道自己现在肯定是双目红肿。

在宫内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借着这一场雨,痛痛快快发泄出来。

陆惟将她带到一处头顶片瓦遮身的小巷,停下脚步,一手撑伞,一手将人拥入怀中,让她尽情释放。

“雨声太大,我什么也听不清。”

“我没哭。”

“我知道,都是雨水。

嗯,这雨可真大,连伞都被打漏了。”

“陆远明,你这个倒霉鬼!”

“我是倒霉鬼,您是妖女,正好天生一对。”

陆惟软玉在怀,两道身影静静依偎伞下雨中。

四周滂沱雨声,隔绝了一切外物。

仿佛天地之间,就只有他们俩。

“陆惟。”

“臣在。”

“出宫时我在想,如果十年前我任性一些,留在长安不去和亲,换个人去,今日许多局面是否会有所不同,许多遗憾是否得以挽回。

但是看见这雨,看见你,我忽然就想通了。”

“想通了什么?”

“来者不可待,往事不可追。

没有这十年,章玉碗不会是现在的章玉碗,你也不会是现在的你。”

他们的相遇,原本就是变数中的巧合,但凡一个擦肩而过,一个阴差阳错,就不会有今日互相舔舐伤口的两人。

他们曾经互相算计,都将对方作为自己棋盘上的重要一步,而今才知道,他们是如此相似的两人,一样的奸诈狡猾,一样的伤痕累累,也只有对方,才能理解自己。

“多谢殿下这个答案,让臣豁然开朗。”

陆惟轻轻一叹。

他只说了这一句话,手上力道蓦地加大,仿佛要将人揉进骨血。

雨水打湿了两人肩膀,浸润鞋袜裤脚。

但陆惟举伞的手,却始终稳稳的,没有动摇半分。

……

陈皇后最终以皇后礼下葬,天子恢复她的身后名,还亲自上了谥号。

博阳公主没有因为自己“告发有功”

而重获自由,但皇帝也亲口许诺,若她诚心悔过,一年后就能解除禁足令。

杨妃逐渐显怀,眼看后宫就要多一位皇子或皇女,而章骋依然未有立太子的口风,众臣也无可奈何。

京郊,一座无人注意的孤坟被重新修葺,崭新石碑树起,墓前没有香火食物供奉,反倒放着几l卷书籍,也常有人去洒扫照看。

一桩桩小事,或波澜不惊,或微有闲言,从朝野的茶余饭后划过。

直到七月中旬,洛州一带连续大旱,疫病横行,洛州刺史温祖庭求援的奏疏刚上,后脚就有急报入京,报温祖庭染疫身亡。

与此同时,柔然余孽几l次侵扰北面雁门郡附近,均被守将钟离击退。

谢维安认为温祖庭之死定有蹊跷,在他的请求下,皇帝命陆惟携新任洛州刺史一并前往洛州,调查内情,赈灾抚民。

同月下旬,南朝来使,求娶公主,愿结两朝之好,百世之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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