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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5 章


85

长安,丑正。

陆惟抵达公主府。

他没有走前门,走到是后门。

自回长安,他还未来过公主府。

一是为了避嫌,二是的确抽不开身。

即便没有公主遇刺这些事,大理寺本来也积压了几个月的卷宗,足以让他忙上很久。

但如果非要抽空,也不能就说一点空隙都没有。

他只是从未有过如此患得患失的心情,即使近在咫尺,依旧迟疑于最后那一步。

马很通人性,见他安静,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一人一马就这样站了许久。

陆惟自觉心境已然平息。

此时自己进去,除了平添混乱之外,别无用处。

他转身想要上马,却见迎面来了几人,为首的正是章钤。

“陆廷尉?您怎么在这里?”

章钤愕然,忙上前将他从后门迎进去。

陆惟一身玄袍披风,在夜色里掀不起半点波澜。

入门之后,章钤先解释道:“先前陆无事来过,但当时这里兵荒马乱的,殿下也没醒过来,我就打发他先走了。”

陆惟点点头:“殿下现在如何?”

章钤沉吟片刻,脸色不算好,但也不算难看到绝望,加上灯火昏暗,连陆惟都无法从他的表情上判断出。

“太医说,性命无碍,但要静养,其余的不好说。”

陆惟嗅出一丝不祥:“那两名刺客身手很高?”

章钤点点头:“很高,应该是当年护卫敕弥东逃的贴身勇士之一,风至的伤势很重,太医说如果她熬不过今晚,恐怕就……”

他忍不住自责:“都怨我,若我今日跟着,到宫门去接殿下就好了!”

陆惟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风至不离左右,公主也不可能弃人而跑。

如果连风至都濒死,那么公主……

陆惟甚至想到,那两名刺客其实现在发动刺杀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即便杀了长公主,顶多也就是柔然人自己泄了愤,让北朝皇帝丢了面子,对其他人并没有太大影响。

所以,这两人从一开始,可能就是以死士身份被派出来的。

至于后面那个跑掉的刺客,人皆有求生欲,对方眼看杀公主不成,自然要拼命逃出生天,总不能束手等死。

“你们找到另外一个刺客了吗?”

章钤问。

陆惟道:“锁定了范围,能不能活捉,要看运气。”

章钤沉默,显然他也从事发的惨烈,窥见此二人的目的。

“让陆廷尉费心了。”

“我能进去看看吗?”

殿下还在昏睡。

章钤张了张嘴,却没把这句话说出来。

“我带你过去。”

章钤也只能将人带到门口,婢女再进去通禀。

发生这种事情之后,长公主府上下如临大敌,这是很正常的,此时外头许多人彻夜未眠,更勿论处于风暴中心的长公主府了。

出来的是雨落。

她双目红肿,应该刚哭过。

章钤道:“陆廷尉来探望殿下,你看……()”

雨落连勉强的笑容都扯不出来。

殿下先前说过,若是陆廷尉来了,就直接进去喊醒她,殿下有话与您说。

u()”

陆惟也无意多言,直接越过雨落,往里面走去。

屋内很安静。

烛火只在外间燃着,到了里间,就只剩下一片昏光。

淡淡的血气伴着药味弥漫四下,被地龙和暖炉一熏,更为浓烈。

脚步几近无声,陆惟走到床边。

她双眼紧闭,面色浅淡,唇色苍白。

进来之前,陆惟还抱着一丝侥幸,既然章钤等人没有如丧考批悲痛交加,那说明长公主的伤势还没有严重到那个地步,但现在,他却不敢肯定了。

这妖女平日酷爱诓人,他倒真希望此刻对方又是玩心大发,下一刻就会睁开眼睛。

但她难得也有这样安静的时候,陆惟印象里最柔弱安静的公主,应该是从塞外回来,刚下马车,一副娇娇怯怯我见犹怜,对故国早已生疏的模样。

那时就连陆惟自己也没料到,日后会与她产生如此之多的羁绊。

他本将公主当成登天梯,一路护送到京,筹码到手,自己升官,在朝中位置更进一步,为日后作铺垫,这位公主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变化的?

是从两人探索地下城,他发现公主不是个善茬,还是在对方读懂自己那句“天下大乱”

背后的寓意,又或是上邽城内对方不顾性命为自己挡下的那一箭?

进来前,章钤曾与他简单说过公主的伤势。

她身上有好几处刀伤,都是柔然人留下的,但最严重的,是穿胸而过的一处伤口。

当时柔然人从天而降,杀的就是一个猝不及防,章钤没有跟在身边,马车外面固然有护卫,见势不妙再要反应过来,也慢了半步。

刺客直接刀指马车内的公主,但他们忘记马车内还有一人,那就是风至。

风至虽然武功平平,但好歹也能抵挡一阵,公主随身携带的压雪剑出鞘,一瞬间令两名刺客不得寸进。

问题就出在公主虽然能小胜半筹,但风至和马车外面侍卫的存在,反而让她束手束脚。

她身上这伤,是为风至挡刀时落下的,来势极快的刀光穿透了她的身体,再刺到风至身上。

但巧合的是,原本应该看上去更严重的公主,因为刀穿透身体时没有伤到任何要害,看上去流了许多血,被刺客以为十拿九稳刺杀成功,实际上虽然也是重伤,却不凶险。

反倒是刀尖那头刺入风至身体,正好伤了她的心肺,导致风至如今濒临死亡,奄奄一息。

目光落在她被子和衣裳下看

()不见的伤处(),陆惟忽然不忍心叫醒她了。

她好不容易能安安生生睡上一觉?()?[(),醒来又要面对那些尔虞我诈千头万绪。

陆惟就这样静静坐着。

背靠床柱,望着她的睡颜,陆惟感觉内心前所未有的宁和,所有疲倦潮水一般汹涌而来,竟将他向来引以为傲的自制击碎,眼皮不由自主沉重,就着这姿势眯眼打了个盹。

混沌间,一种福至心灵的感觉油然而生。

陆惟睁开眼。

章玉碗不知何时也已经醒了,正在看他。

陆惟下意识看一眼沙漏,怕自己错过抓捕刺客的时辰。

他自觉这个盹打了很久,但实际上只过去半刻钟还不到。

“抱歉,是臣冒昧了。

雨落说,殿下有话对我讲?”

章玉碗点点头,又指了指边上的水壶。

>>

陆惟会意,将水壶拿过来,手顺势摸了摸,还有些暖意,不用重新去热。

“臣服侍不好,让雨落进来吧?”

章玉碗却摇摇头,一双盈盈秋水只望着他。

陆惟心头一软,扶她起来,一小口一小口地喂。

他嘴上说自己服侍不好,其实很细心,连公主现在无法连续吞咽都考虑到了,每一小口之间都间隔好一会儿,确定对方已经将水完全咽下去,才会再喂。

“刚醒,不能多喝。”

一杯喂完,陆惟将杯子放下。

章玉碗也感觉自己有些力气说话了。

“你看上去,比我还要疲倦,像二天二夜没有睡觉……”

声音很轻很浅,像猫爪在他心上一挠。

但虚弱掩不住戏谑,一开口就还是那个熟悉的公主。

陆惟确实累,不说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宗,和整合线索,光是在脑海里搜索复原整座长安城的地形布局,再找出刺客可能藏身的区域,就足够他耗费大量的精力,以至于坐在这里,一旦放松下来,他就会开始恍惚。

章玉碗现在连扯出笑容都会牵动伤口,只剩下眼睛还保留从前的狡黠。

“陆郎这样奔波劳累,是为了荣华富贵,还是为了我?”

她故意问道。

陆惟:“荣华富贵。”

她眉眼弯弯:“你在说谎。”

陆惟望着她,眼睛里倒映出躺在床上的公主。

章玉碗道:“陆惟,谎话说久了,会连自己都相信的。”

陆惟:“我没有说谎。”

他只是把话藏了一半。

章玉碗笑道:“若我今日死了,你在我尸体前都要说谎……”

吗字还未出口,陆惟的手已经摁在她唇上。

“殿下勿要口无遮拦。”

下一刻,他微微一震。

因为章玉碗就着他的手心轻轻啄了一口。

这妖女……

陆惟瞬间将手抽开,可还没等章玉碗反应过来,他直接俯身低头。

章玉碗微微睁大眼。

()但她甚至没感觉陆惟任何压在身上的分量,对方就已经直起身了。

()

因为就在双方碰触的那一瞬间,陆惟感受到她因为伤势而造成的干裂与微凉,也闻见了更近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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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一下,陆惟就清醒了。

柔软一触即分,温暖却似乎还停留在唇上。

章玉碗想笑,胸口却很疼。

“这也是为了荣华富贵?”

陆惟面不改色:“殿下也是荣华富贵的一部分。”

章玉碗表情古怪:“你怕是全身上下都烧死了,嘴还是硬的。”

“多谢殿下夸奖。”

陆惟看一眼沙漏,眼看不能再拖下去了,便将自己找到刺客的大概踪迹,寅时即将瓮中捉鳖的计划简单说了一下。

章玉碗叹了口气,也不知是惋惜时间太短暂,还是陆惟太快反应。

“正好,我让你来,也有事与你说。”

她就讲了皇帝借宋今请神的名义,暂时不想立太子的事情。

章玉碗说完,才发现陆惟的表情很是微妙。

“你想到了什么?”

陆惟道:“自从博阳公主给我父亲说了柔然刺客的事情之后,这两天我顺便把博阳公主身边都查了一下,发现她有一个近侍,名叫岑庭,博阳公主无论去哪都带着此人,二人形影不离,出双入对,外面很有些传言,是关于他们俩关系的。”

公主离宫建府,有宫里内宦随侍是很正常的,像章玉碗这样的才是特例,因为她当年和亲柔然,身边没有带内宦,都是宫女和侍卫。

而内宦往往面相阴柔,比起正常男子更愿意曲意逢迎,博阳公主风流多情,既是与陆敏都有暧昧,再加个岑庭也不奇怪。

“这个岑庭,从前在宫里时,认过一个干爹,人称岑少监。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数珍宴上,曾抓住一个绛袍内宦,此人招认,是干爹陈内侍派他过来的,但实际上,宫中数得上号的内官我都查过,并没有一个姓陈的,即便有,也都是没什么资历的小人物。”

章玉碗听得很认真,及至此处,心头一动。

“你的意思,是我们一开始就听错了,他口中的‘陈内侍’,实则是‘岑内侍’?”

当时周身混乱不堪,绛袍内宦又生死关头,惊吓过度,他口音含糊,或者公主听错,都是有可能的。

陆惟点点头:“如果是这样,整件事就都联系起来了。

假设这个岑少监负责与数珍会勾连,又暗中与柔然人接洽,岑少监的干儿子岑庭得知风声,无意间透露给博阳公主,博阳公主又和我父亲说了。

所以那些柔然人能在长安藏身,肯定有内宦的协助,这个岑少监,必是个从中串联,举足轻重的角色。”

“但是,”

他话锋一转,“既然陛下承认宋今能请鬼神,还借先帝之口来延缓立太子,那宋今对他来说肯定还有用,即便最后查到岑少监那里,我们可能也无法扳倒宋今。”

毕竟皇帝总不能前脚刚用了宋今,后脚就把这个“能跟

()鬼神沟通”

的长秋令给杀了。

“不要紧,走一步看一步,眼下先将那个刺客捉住再说。

我猜他们这次,也许是擅自行动,毕竟我眼下死了,对宋今没有任何助益,还可能会引火烧身。

若是能让刺客跟宋今狗咬狗,也是不错的。”

受了伤的章玉碗,语速很慢,她说完这番话,额头立时沁出一层薄薄的汗。

陆惟见状,自然而然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子,为她拭去汗珠。

却见公主喘过这口气,还有话继续说。

“陛下,果真像你说的,聪明却多疑,他先杀赵群玉,后延立太子,每一步凶险又恰到好处拿捏众人心思,将平衡术玩得炉火纯青,可是……咳咳,阿父曾说过,以权谋治国,终落了下乘,为人若是怀揣险恶私心,至坏不过害人害己,但治国不走大道,却会累及万千生灵。”

“我明白你的意思。”

陆惟竟似早知她会说出这番话,嘴角露出浅浅笑意,

“眼下是乱中有稳,陛下既能暂时维持这根丝线而不令各方妄动,我们静观其变就是。”

他又看了一眼刻漏。

将近丑正二刻。

“殿下,臣该走了。”

不知怎么的,进来之前纷扰繁乱的心绪,在经过这片刻的交谈之后,反倒变得一片平和。

他的内心宛若天地宁静,月色温柔。

陆惟亲眼看着公主抵挡不住疲惫,沉沉睡去,又亲手为她掖好被子,这才起身悄然离去。

待他踏出公主府,再回望灯火昏暗的正院,心中竟生出些许眷恋,仿佛身体被温柔乡沉沉拥住,不愿离开,直到夜风吹来,面上冰凉,他那仅存的一点温柔神色被彻底抹去,心中恢复冷静与缜密时,陆惟这才上马,一路往来时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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