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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酒后失态


新婚那夜,秦明旭根本没有醉到人事不省的地步。

    他起初晕晕乎乎地被冯高扶进来,躺在床上的时候,他睁开眼,想唤桑榆。但他看到冯高跌坐在地上,对桑榆说:“姊姊,这洞房真好,你真好。”与他初初拜过天地的桑榆,待冯高是那样的温柔。她哄着冯高,说,等你辞官回来,我们日日在一处。

    那时候,秦明旭不愿意多想。

    尽管,冯高叫桑榆姊姊,却从不跟祝西峰一样叫他姊夫。

    他一直尝试着理解桑榆。理解她与冯高年少的情分。

    可他发现,在他和桑榆的婚姻生活里,冯高几乎是无处不在的影子。

    凡事涉及到冯高,桑榆便失去全部的理智。

    一次又一次。

    他说服自己,冯高不过是个太监,纵使仰慕他的妻子,也不过是精神慰藉罢了。但当冯高用东厂惯用的逼问、轻蔑、凌厉的姿态同他讲话时,他还是本能地感到难受。

    邹成临死前说,我已经死了,证据也已经毁掉,现在这世上知道你秘密的人只剩下冯高了,你可以和祝桑榆安稳到老。

    而冯高今日的这番威胁,与邹成曾经对他的威胁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身下依然有块砧板,他头上依然有把尖刀。只是持刀的人,从邹成换作冯高罢了。

    秦明旭说完那句话,感受到冯高巨大的失落。他身世不如冯高,手段不如冯高,权势不如冯高,但他此刻心里涌上来一阵痛楚的快意。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快意。

    江南腊月,伶俜岁寒。

    秦府的花园中,野梅几株。小窗烧烛,对着梅花,疏影款款。

    花园中的两个男人,各有各的心事,各有各的明晦。

    两相对峙着。

    良久,冯高开口了。

    “在神居山的时候,我没有杀邹成,是因为我想寻出证据,毁之,让你彻底地安全。早知你现在杀他了事,我何必多此一举?采乐坊大案,你这回幸运地避了祸,下一次,不一定有这样好的运气。请你以后,行事谨慎。姊姊……需要你。”

    说完,他一跃跳过墙头。

    他似乎是对秦明旭的那句话妥协了。

    是啊,秦明旭才是桑榆的丈夫。他说出“姊姊……需要你”的时候,已经认输了。

    但是,采乐坊的案子,冯高还是坚定地认为是秦明旭做的。

    秦明旭心情复杂地转身,准备回房。

    绕过假山,听到一块大石后有细细碎碎的声响。

    秦明旭连忙警觉道:“是谁在那里?”

    没有人回答。

    他从袖中摸出一把短刀,一步步靠近,大石后头,一团黑影。

    秦明旭正待出手,那团黑影哭着开口了:“义父,是我,是我……我怕……小兔子走丢了……”

    居然是樱桃。

    秦明旭收回短刀,将樱桃抱起。

    他看着怀中睁大双眼的小女儿,温和地问道:“樱桃,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樱桃带着泪花的双眼,就像下着雨的池塘,朦胧而澄静:“义父,我刚刚才追赶小兔子过来的,它跑到这里就不见了。您说,它是不是被野猫抓走了……”

    小兔子是半个月前,秦明旭从南市波斯人那里买来,送给樱桃的礼物。樱桃喜欢极了,常常在花园里跟小兔子追逐嬉戏。

    “不急,不急,义父同你一起寻找。”秦明旭捏了捏樱桃的面孔,轻声道。

    这一晚,秦明旭很有耐心地陪着樱桃在花园中找了很久的兔子。

    四处找遍了,都没有找到。

    樱桃趴在他的肩头睡着了。

    秦明旭将她抱回床榻上,脱了小鞋子,盖上被子。

    熟睡中的樱桃犹在梦里喊着:“小兔子,小兔子,义父,义父……”

    秦明旭将她的被角掖紧。

    他沉静地看了女儿好久。

    孩童是不会撒谎的。小樱桃应该是没有听到义父与舅舅之间谈话的。没有的。

    少顷,秦明旭命小厮打了热水来,洗漱毕,他吹了灯,躺在榻上,心里流淌着一条河,时而湍急,时而潺湲,缓缓睡去。

    同一轮冬月下。

    那厢,冯高出了秦府,刚跨上马,国舅府忽然来人了。

    “厂公大人——”

    来人行了礼,谄笑道:“我们国丈老爷和国舅爷,在府里特特办了酒宴,请您过去。”

    “你在此处守着,是知道咱家来了秦府么……”

    冯高看了那人一眼:“难道你跟踪我不成?”

    那人被冯高眼中的寒光吓得连忙跪在地上:“不不不,不是这样,小人有一万个狗胆也不敢跟踪厂公大人。皆因厂公大人这次来扬州,是为宣旨,与郑家有关,是而,国丈一早便派人在官道等着……厂公大人一路没下马,小人等不敢惊扰,候着厂公大人……”

    “你告诉他们,咱家来扬州,是为万岁办差。明日,咱家会去郑府宣旨。酒宴,就不必了。”

    那人忙道:“厂公大人容禀,我们国丈老爷年事已高,等闲不出来待客,这回,因等着厂公大人,直到这会子,还未曾歇息。恳求厂公大人赏些颜面,拨冗走一趟吧。”

    冯高本不欲去,可郑皇贵妃的父亲做出这等姿态,再若拒绝,属实不妥。

    另则,他今夜的心情就像腊月砸碎了的冰,那些冰砾来回滚动着,凉凉地、犀利地,一遍遍地扎着他,一遍遍地硌着他,一遍遍地凌迟着他。

    他想了想,向那人道:“走吧。”

    那人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过来。他显然想不到这趟差事竟然办得这样顺利,喜之不尽,从地上爬起来,道:“谢厂公大人,谢厂公大人,小的给您带路,给您提灯……”

    冯高坐在马上,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一眉新月西挂,几点稀疏的星光,沿街路上偶有房舍传出婴孩的哭泣声、妇人的责骂声、男子粗犷的鼾声,在天光云影和人间烟火中,透着别样的温馨。

    没有一户温馨是属于他的。

    一路上走着。扬州啊,二十四桥明月夜,横的桥,竖的水,冯高在这样的天上人间中竟觉出荒凉。

    郑府。

    富丽堂皇。金砖玉梁。

    极尽奢华。

    小厮通报了一声,郑皇贵妃的父亲郑承竟以老迈之躯,亲自迎了出来。郑泰跟在其父身后,笑得十分和气。

    冯高少不得上前寒暄,彼此见礼。

    郑家父子没有因为郑皇贵妃诞下皇子受到万岁爷非一般的重视而骄矜,反倒对冯高十分客气、殷勤,一再道乏。

    酒宴已在正厅备好。

    郑泰俯身笑道:“听闻冯厂公是东昌府人,本爵爷数日前特意命人快马从山东运来这上等的秋露白。”

    清影不嫌秋露白,新业偏带晚烟苍。

    山东秋露白,是时下的名酒。

    众人落座。

    歌舞上来。

    冯高不多言,只是闷头一杯又一杯地饮酒。

    不知道喝了多少秋露白,他肚里似乎吞进了许多如珠的秋露,如烟的清影,脑子昏沉沉的。

    他扶着额,继续喝。

    蓦然,他抬头,看见一个女子朝郑泰走去。

    那女子倔强的眉眼,素净而坚韧的笑容,一身青衣,不饰珠钗,分明就是姊姊。

    姊姊。

    姊姊。

    她圆圆的肚子呢?

    豌豆又丢了吗?

    冯高起身,急急向那女子走去,他俯下身子,抱住她,又很快松开手。

    他凄惶道:“姊姊,豌豆呢?豌豆怎么不见了?他又与我们走失了吗?你是来寻我的吗?”

    依稀间,那女子嘴角绽开一个清冽的笑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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