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一百一十章
启元太子一直是大胤的“不可说”, 不仅仅是他,还有他曾经信奉的青衡教,也成了大胤的“不可说”。
世人皆知启元太子轻信妖道, 妄图逆天改命。
只无人知晓,他想要如何逆天,又如何改命。
对此, 民间曾传出了诸多传言, 有说他想要救建德帝,追求长生不老之术的。也有说那妖道乃前朝余孽, 处心积虑给启元太子下蛊, 试图将一整个大胤的江山与所有萧家的后人陪葬。
张妈妈听见这些传闻,摇了摇头道:“红颜祸水,启元太子不过是听信了那妖道的一句‘覆水可收’。”
这近乎呢喃般的话,年幼的容舒听不懂, 亦不曾放在心上过。
便是后来长大了,再回想起幼时听说过的关于启元太子的传闻, 她也是不信的。
这世间怎可能会有覆水可收之事?
然而此时此刻, 当她望着立在风雪里的那人,脑中似乎有一条线将启元太子、青衡教、前世的顾长晋以及这一世死而复生的她串在一起。
怎会没有可能呢?
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覆水可收”。
她活了过来,有着前世的记忆,而他能梦见前世。
至此,她还有甚不明白的?
所以, 他做了什么?
前世的顾长晋究竟是做了什么,方让她重生到他们二人成亲的那一日?
又付出了什么,来换她的这一世?
容舒如堕冰窖, 四肢百骸仿佛灌入了这漫天的风雪, 叫她遍体生寒。
她的面色委实是差, 满头青丝只用一根细木枝草草绾起一个发髻,额发被风吹开时,还能瞧见上头刚结了痂的伤口。
“容昭昭。”
顾长晋喘着气,目光紧紧锁在她身上,不带任何迟疑地快步走向她。
容舒藏在袖摆里的手轻攥紧,也抬脚朝他走去。
然就在这时,一把豁开了三条裂痕的蒲扇轻轻挡在容舒面前,阻住她的去路。
容舒一怔,想到方才清邈道人的话,眸子里登时多了丝戒备。
她唤了声:“道长?”
顾长晋的视线始终在她身上,自是瞧出她眉眼间的不安。
他侧眸望向清邈道人,对上老道士那矍铄的目光,不知为何,心脏竟重重一跳,只觉眼前的老道士似曾相识。
饶是心中疑窦骤生,他面上依旧不显,只温声道:“孤乃大胤太子萧长晋,在此谢过道长救下沈姑娘。”
男人低沉沙哑的声音里有着感激。
便见他拱手做了个长揖,直起身时从袖筒里取出四条细长的布帛,继续道:“也多谢道长为孤指路。”
青岩观外头那片密林若不是清邈道人在树上绑上布帛给他引路,他不可能会这么快就寻到这里来。
清邈道人用的就是容舒的手帕。
帕子上绣着两只卧在雪堆里打滚的幼猫,带着她一贯来喜欢的稚趣与随意。
便是撕成四份,顾长晋依旧能一眼认出。
也正是通过这四条布帛,他方能走出密林。
“老道救这姑娘不过是为了引你来此,你无需谢我。”清邈道人转了下扇柄,将扇面对着顾长晋,“这蒲扇你可曾在上面见过第四道裂痕?”
他这话问得奇怪。
这蒲扇上分明只有三道裂痕,如何能见到第四道裂痕?
顾长晋如实道:“不曾见过。”
“你一定见过!”两道白眉狠狠一皱,清邈道人乌黑如墨的眸子里闪现出一丝疯狂,“她的命是你改的,她本是短寿之相,活不过明年。是你续了她的命,重新回到了她命数的转折点。这世间能助你回溯时光改命的人只有老道!你定然见过这上面的第四道裂痕!”
清邈道人斩钉截铁的一番话说得顾长晋神色一凛,电光火石间,心中隐隐生出了一个猜测。
顾长晋与容舒对视一眼,二人皆在对方眼中看出了一丝恍然。
眼见着清邈道人的神色愈发激动,顾长晋身形一动,眨眼的功夫便到了容舒身旁,试图将她带离清邈道人。
容舒只觉眼前一花,身后忽然一股吸力,下一瞬,清邈道人枯瘦的五指已经牢牢扣在她脖颈。
“你放开她!”顾长晋沉着冷静的面庞终于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杀意,道:“你要的人是我,那便用我换她!”
这般折胶堕指的大冷天,顾长晋出了一身冷汗,汗水从额间滑落,沿着下颌往下滴。
“不可以!”容舒艰难地侧过头,对清邈道人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有我记得前世的事,这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我见过!”
清邈道人听罢,似是想明白了什么,望着顾长晋道:“你还未记起前世的事?你用的竟是第二道阵法,竟有人会选择那术法。”
一阵惊诧过后,又感叹:“难怪你与她身上不带任何血煞之气……”
也正因着他们二人身上不带半点血煞之气,当初他在扬州遇到这小女娃时,他才会看走了眼。
仿佛陷入魔怔一般,老道士自顾自地说话,仿佛在推演着她为何能死而复生。
容舒趁他分神之际,一把拔下头上的细木枝,狠狠扎向清邈道人的手。
清邈道人却丝毫不将她这偷袭看在眼里,轻一挥手,那细木枝便被震成了齑粉,从容舒指缝里飘走。
清邈道人望着小姑娘微微瞪大的眼,蒲扇用力一挥。
一股冰冷的风迎面袭来,容舒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忽地身上一麻,整个人已经动弹不得。
“小女娃莫要扯谎,老道蒲扇上的第四道裂痕唯有作为阵眼的那人方能见到。”清邈道人从鼻子里哼了声,望向顾长晋道:“你是启动阵法的人,也是阵法里的阵眼。只你选的若是第二种方法,那么此时阵法尚未完成,也就是说——”
他用蒲扇指了指被他扣在掌下的容舒,道:“她的命,依旧危在旦夕。想要她平安,你便要想起一切。你才是启动阵法逆天改命的人,她本不该拥有前世的记忆。”
顾长晋沉默地望着清邈道人。
这是他头一回见这道士,也是头一回遇到能堪破容舒乃复生之人的人。
他隐有一种奇异的直觉——这道士说的话应当是真的。
思忖间,便见容舒冲他艰难地摇了下头,面色急切。
“你放心,老道只是要继续助你完成那术法,你乖乖按照老道说的去做,老道便不会伤害这姑娘。”清邈道人道。
顾长晋问:“我要如何做?”
“这要问你自己,如何方能想起一切。”
“受伤,每回我受伤都能梦到一些前世的片段。”顾长晋道:“受的伤越重,梦到的事便越多。”
“原来如此。”清邈道人了悟:“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是要你死一次,再活一次。”
他沉吟片刻,从腰间摸出一个玉瓶,抛到顾长晋脚下,道:“吃下这药,再用短匕往你胸膛刺一刀。”
“不可以!”
“好!”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容舒看向朗声应好的那人,眼泪夺眶而出:“顾长晋!你疯了!”
顾长晋深深看着她,“容昭昭,我不会出事。你信我,我会平安回来。”
这是一场豪,他知道。
他行事惯爱谨慎,从不曾这般鲁莽过。
但他需要找回那些记忆,不单是为了清邈道人所谓的阵法,还为了破局。若眼前这道士能助他找回所有的记忆,再受一次伤又何妨?
他看向清邈道人:“我如何信你不会伤她?”
清邈道人哼笑:“你心中早就知我不会伤她,若老道要伤她,她眼下如何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唯有这姑娘活,说明那他们青衡教追寻的那条大道是正确的,也是冥冥中存在的。
他怎可能会伤害她?
眼前这年轻人大抵也猜出了他的心思,这般问话不过是要他的一诺。
“老道会护她,不管何人来,老道都不会叫她受伤。”清邈道人抬手,蒲扇指天,道:“否则便叫老道生生世世大道无望!如此,你该放心了罢!”
顾长晋颔首,望了容舒一眼,在她肝胆俱裂的目光里揭开玉瓶,吃下里头的药,又拔出短匕。
似是察觉到她在颤抖,男人的手顿了顿。
“昭昭,别看。”他温声道。
容舒喉头像是被堵了一大团棉花,明明有许多话想对他说的,可偏偏这会,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疯子,他们都是疯子!
清邈道人轻挥蒲扇,将泪流满面的姑娘转了身。
容舒再看不见他了,眼前是那间破落的大殿,里头三尊神像在苍茫茫的天地里若隐若现,又是慈悲又是残忍地与她静静对视。
只听“噗嗤”一声,利刃刺破血肉。
有什么东西冲破了一道道防线,汹涌而出。
“顾允直——”
随着她这一声话落,身上所有的桎梏骤然消散。
男人躺在雪地里,双目阖起,鲜血已然湿了满襟。
他一只手握着短匕,另一只手紧紧攥着的是那四条布帛。
容舒转身跑向他,重重跪在地上,双手按住顾长晋的胸膛,望着清邈道人道:“他不会死的,是不是?”
“他不会死。” 清邈道人三两步走过去,探了探顾长晋的鼻息,须臾,递给容舒一颗通体发白的药,道:“喂他吃!”
容舒毫不犹豫地将那颗药放入嘴里,挖起一掌心的雪吃下,待得那药化在雪水里,方掰开他齿关,一点一点喂了进去。
男人的唇是冰冷的。
她擦干泪,道:“他很冷,我要带他入殿!”
清邈道人望了眼哭得双眼通红、浑身颤抖,却还在强忍镇定的姑娘,难得地起了点恻隐之心,点了点头。
“宝山!”
小道童还在烤着雪兔,听见自家师尊的叫唤声,忙扔下手里的活,憨头憨脑地跑了出去。
瞥见雪地里满身是血的男人以及他身侧那瑟瑟发抖的姑娘,怔然了片刻。
“愣着作甚?将人背进去屋子里!”
宝山忙答应一声,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地上的男人背起,往自个儿住的茅屋去。
将人安顿好,小道童觑了容舒一眼。
这姑娘在道观的这些时日从来都是淡定从容的,即便受了伤,被困在此处不得自由,也不曾见她红过一次眼眶。
可这会她形容狼狈极了,满头乌发披散在身上,沾满泪水的面庞还粘着几缕鬓发,眼睛、鼻尖通红通红的,瞧着便十分惹人怜。
宝山忍不住安慰道:“师尊虽然喜怒不定性子也怪,但是从不会滥杀无辜。既然让他留在这,那就一定不会叫他死。”
容舒颔首,深吸了几口气,又狠狠擦了一把脸,道:“劳烦宝山道长给我烧些热水,再给我取一套道袍来,我想……给他换身衣裳。”
她的声音是冷静的。
宝山应好,看她一眼便出了茅屋。
不多时就送来一桶热水,几块干净的布帛,还有两套干净的里衣和道袍。
“师尊说他至少要昏迷两日,这茅屋让给你们住,我去师尊那里挤几日。”他说着,将一瓶半掌宽的碧色药罐放在容舒脚边,小声道:“这是师尊做的伤药,在外头卖数百两银子呢,效果是极好的。”
其实榻上那男人吃下了师尊的秘药,这伤药用不用都成。只宝山知道,此时定要给这姑娘多找些事做,方能叫她不胡思乱想。
容舒眼睫动了动,接过那药罐,轻轻道了声谢。
宝山出去后,容舒脱下顾长晋身上的衣裳,男人衣裳上的血早就冻硬了,摸上去犹如一块冰冷的铁皮,叫人指尖莫名生疼。
不是第一次照料受伤后的他了,此情此景,容舒觉着万般熟悉,手上的动作更是驾轻就熟。
洁白的布帛渐渐染上了血色,木桶里的水仿佛晕染了颜料,透着淡淡的粉色。
容舒垂着眼,有条不紊地给他上药、换衣裳,盖上厚厚的被褥,旋即将耳朵贴上他鼻尖,静静听他清浅的呼吸声。
男人脸上冒着胡茬,眼下两团乌青,唇因着干燥裂开了几道血口子。
容舒细长的手指缓缓摸过他脸上的胡茬和干燥起皮的唇。
为了赶来这里,他多少日没有好好睡、好好用膳了?
“你怎么总是这么狼狈。”容舒忍住鼻尖翻滚而出的酸涩,在他耳边道:“你说了你不会有事,你会平安。你若是敢骗我,我不会应你,我再不会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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