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四百二十七章 大礼(五千七百字)
乍一听闻许仲平的提议,饶是楚城幕城府颇深,一时间也有一些怦然心动的感觉。
楚城幕和许敬不同,他不需要去接手许仲平退休后留下的政治资源,而且他自己有手有脚,别人不给,他可以自己去挣。
可若说楚城幕重生以来最欠缺的是什么,那无疑就是看事和做事的格局。
重生到现在已经两年多了,这一路走来跌跌撞撞,全靠着楚城幕自己的悟性在处理这些他前世从未遭遇过的事情。有的做得还算漂亮,有的却又难免显得有些小家子气,更有的处理得荒诞无稽。
总的来说,楚城幕缺少一个系统性学习如同许仲平这种身居高位的体制中人如何做事做人的机会。
许仲平虽然在蜀州的副省长里排名靠后,可这种靠后也相对而已,放到整个官僚体系中,许仲平已经处在了整个权力金字塔的上端。
毕竟对于体制中人来说,副部级就是一个分水岭,他们之中有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的人,穷极一生也无法跨过那道门槛。
对于楚城幕来说,以他前世的人生经验和今生的高起点,再加上他本人更是有复盘的习惯,造成了他的高速成长,以及惊人的悟性。
几天的时间,对于许敬来说,恐怕还学不到皮毛,可对于楚城幕来说,他需要学习的仅仅只是许仲平思想的主干。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有了这个主干以后,他才能更好的对自己的做事方法进行归纳总结以及改进。
只是短暂的思索了片刻以后,楚城幕就用自己强大的理性思维控制住了自己内心的这份冲动。
原因无他,楚城幕不能既要又要。
之前在不知道许仲平真正跟脚的时候,楚城幕还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这份馈赠,而且他为许仲平一家子所做的事情,也让他足以受得起。
可现在知道许仲平的根基在燕家,那楚城幕就不宜和对方捆绑得太紧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真的留下了这么一份师生之谊,以后楚城幕的屁股在旁人眼里看来,难免就有些歪了。
哪怕是许仲平明年就退休,可他身上派系的印迹依旧会牢牢的伴随他一生。既然目前已经得到了李朝援的注意,那就没必要再更进一步强化这种印象了,现在这样的距离,对于目前的楚城幕来说,恰到好处。
手中不自觉的摩挲着茶杯的侧面,楚城幕陷入了沉思,许仲平也只是点了一支烟静静的等待他的决定,似乎丝毫不奇怪对方会思考这么久。
在内心权衡了利弊以后,楚城幕正待搭话,眼睛的余光却突然注意到了许仲平嘴角似乎挂着一抹很浅,但却充满了玩味儿的笑容。心中顿时犹如有一道闪电划过一般,明了了眼前老人的想法。
这是一个小小的考验,老人在自己刚进屋的时候,就已经把前置条件告诉自己了,他是燕家派系的人。若非如此,以许仲平的心性,又怎么会轻易告诉别人自己的跟脚在哪?没看沐谦明跑到云城半年多了,不也没有摸清他的路数么?
可眼前的老人不仅一开口就告诉了楚城幕他儿子和李靓的关系,甚至还痛快的告诉了他李靓父亲和他自己的关系。这是生怕楚城幕做错了选择题,就差把答案直接告诉他了。
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楚城幕捏着点燃后就只抽了一口的香烟,笑着对许仲平说道:
“许伯伯,最近我估计挺忙的,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说吧?以后伯伯退休以后,咱们还有的是时间打交道。”
许仲平闻言,先是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紧接着那张古井不波的老脸,终于挂起了一抹温和的微笑,道:
“这事儿确实倒也不急,几天的时间,恐怕你也学不到什么东西,那我就不带你去抛头露面了。楚小子,你知道‘治大国如同烹小鲜’的说法么?”
楚城幕一听许仲平的回答,立马就意识到自己猜对了,也更是从中体会到了眼前老人对自己的善意,闻言点了点头,道:
“老子《道德经》第六十章,原文是:‘治大国,若烹小鲜。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许仲平明显没想到楚城幕对于这些典故能够信手拈来,甚至还能说出具体的章节以及背诵出原文,不由微微愣了一下,随即抽了口烟,笑道:
“解释来听听,我刚才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楚城幕闻言,拿起手边的茶杯,吹了吹上面的浮沫,喝了一口后,回答道:
“这话的意思是烹制小鱼,反复折腾就会碎烂;贵重的物品反复搬动,就容易造成损坏;有技艺的人屡次变更职业,就会丧失专业技能;一国法令反复变更,就会让人无所适从。”
“治国理政的战略思想也是一样道理,经不起反复折腾。周失其大道,才有了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各抒己见。可这种百家争鸣,又何尝不是一种战略思想上的反复折腾。”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管理者合大道之德而行,立政为公,执政为民,大公无私,真心实意造福天下苍生,才是长治久安之道。在管理的战略层面,有必要自作清高,倡导仁义?选择天下为公的思想就够了,又何必自作清高,蛊惑人心!”
许仲平闻言,脸上的笑容越发的明显起来,满意的点了点头,道:
“第一层意思,大多数人都知道,第二层意思,是对第一层意思的深层次解读,至于第三层意思,才是这句话的中心思想。既然小子你啥都知道,那多余的话我也不说了。要是让我再更进一步的解读,无非也就多出几个字而已,恰到好处。”
许仲平的烟瘾比楚城幕大了不是一星半点儿,楚城幕抽烟经常都是点着以后只抽个一口两口,就任由烟丝自己燃烧殆尽,而许仲平却跟个老烟枪似的,一口接着一口抽个不停。
紫云的烟丝并不算紧凑,可在楚城幕手里的香烟还剩一半的情况,许仲平就又拿出一根香烟对准之前的烟屁续了一根。
续完了香烟,许仲平把之前的烟屁按灭在了烟灰缸里,摆了摆手,又接着说道:
“好了,现在公事谈完了,咱们来谈谈你和小敬的私事儿。之前你为小敬所做的事情,我都看在眼里,虽然在吃相上难看了一些,但那也只是表象。因为无论是谁站在你的位置,这些东西都是必然会算到那个人头上,这也是那个人应得的。”
“我那死去的弟弟活着的时候一直和我说,你把便宜都占尽了,却没有付出半分。我当时就反问了他一句,既然你知道在这事儿里能拿这么多好处,那你之前干什么去了?你许季平要是有这么能干,还有楚城幕什么事儿?人家帮你办了事儿,你搞个破烂马场就把人打发了?后来他就气得住院了。”
楚城幕一听,嘴巴微张了一下,这许季平住院敢情还有您老一分功劳在里面?这些话这么明目张胆的说出来真的好么?许敬知道这事儿么?我就说他的身体怎么垮得这么快,弄了半天不仅仅是累的,更是气的。当然累的那部分里有自己的功劳,可气的那部分里嘛,眼前的老人怕是私底下添了不少柴。
借着端茶喝水的功夫,遮挡了一下内心那快压抑不住的吐槽,楚城幕笑了笑,说道:
“我知道伯伯在担心什么,之前我有些事儿确实是做得有些太难看了,以至于当初许敬对我心存芥蒂。不过许,许季平是许季平,许敬是许敬,这一点我还是分得很清楚的。而且实不相瞒,昨晚许敬回了一趟渝州,就是找我去了。我也是借着昨晚这个机会,把和他之间那点小误会都说开了。”
许仲平闻言,有些意外的看了楚城幕一眼,笑道:
“你这孩子,我总算是知道曼城恩也好,还是罗市长也罢,为啥都这么喜欢你了。做事情确实让人感到舒服,我这还在想着怎么让你俩消除内心那点儿误会,结果你就告诉我,你事情都已经办完了?”
楚城幕闻言笑了笑,回答道:
“这不过是恰逢其会罢了,我和许敬之间本就没有什么矛盾,有的只是误会,只要是误会,说明白就行。”
许仲平闻言,抬手看了看表,又饶有兴致的问道:
“你怎么说的?小敬那孩子可我叨咕了不少,说是自己被架空了,没有安全感啥的。”
楚城幕看许仲平在看表了,知道今天这次谈话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把手里的烟头按灭在了烟灰缸里,又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站起身笑道:
“也没说什么,他担心什么,我就还他什么就是了。恰好盛翛然这边有打算脱身,我就干脆让她把远望的股份卖给许敬得了,以后房地产这块的人手就彻底归许敬掌管,他们身后没了盛翛然这个垂帘听政的皇太后,自然也就听话了。许伯伯,你看这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耽误您休息了……”
许仲平闻言点了点头,微微叹了口气,也跟着站了起来,说道:
“这孩子的心胸还是狭窄了点儿,要是多几分容人之量,未来两三年内,怕是要顺利不少。盛家那小丫头,其实挺有本事的,有她在,小敬,哎……”
楚城幕闻言笑了笑,道:
“天下无不散的宴席,盛翛然也有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之前我把她强行捆绑在许敬旁边,其实就有些过分了。许敬的路终归是要他自己去走的,将来或许他会辛苦一些,但从目前来看,这勉强算是个皆大欢喜的局面。许伯伯,没啥事儿就我先走了。”
许仲平闻言,轻轻的嗯了一声,眼看楚城幕转身就要离开书房了,又叫住了他,回身走向自己身后的书架,从里面挑出三本厚实的笔记本出来,有些不舍的抚摸了一下笔记本的封皮,又转过身,把笔记本递给了楚城幕,轻声说道:
“这是我这几十年的工作笔记,之前一直都想整理出来交给我儿子,可却怎么都抽不出来时间。这孩子走了以后,我这心里空落落的,一宿一宿的睡不着觉,这反倒是抽出来了时间。”
楚城幕闻言,有些惊愕的看了看老人手中三本加起来怕是比新华字典还要厚上几分的笔记本,却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来,犹豫了片刻,说道:
“这是伯伯的工作笔记,我这非亲非故的,接受了有些不合适,还不如留给许敬吧?”
许仲平闻言,那双苍老却又明亮的眼睛里闪过几丝笑意,回答道:
“让你拿着就拿着,小敬没有这个悟性,他拿着也是白费,与其让他自己去读懂里面的道理,还不如我亲口告诉他。我自己留着也没用,难道还能带到坟墓里不成?我不求我的工作经历能够给你带来多大的启发,也不求你去学我做人做事的道理,只希望你能从中悟出一些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这里面记载的不仅仅是我这几十年的工作经历,更记录了蜀州这几十年来的人事变化以及脉络,希望对你将来能起些作用,别像个无头苍蝇似的到处瞎撞。我一个快退休的人了,不怕得罪人,你还年轻,做事之前多想想风险,再去考虑收益,知道吗?”
言罢,许仲平见楚城幕还在犹豫,干脆上前一步,把三本笔记本丢到他怀里,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耳旁轻笑道:
“楚小子,放心吧,这只是你和我之间的事情,与任何人无关。”
楚城幕闻言,这才紧紧抱住了手中这仿若重逾干钧的笔记本,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背着手施施然往外走去的老人,心中有干万感激的话,可到了嘴边却是一个字儿也没能说出来。
目送许仲平上楼休息,楚城幕也离开了书房,来到院子里,却发现只有安安在院子里忙活,四叶草和她奶奶早就没了身影。这个神情闲适的小少妇此刻坐在一根小板凳上,腰间系着围裙,对着秋日里的暖意,把一块块橘子皮放到一个圆形大簸箕里进行晾晒。
“四叶草呢?”几步走进院子,楚城幕冲靠在院门边上玩掌机的苟东赐招了招手,示意他把自己手中的笔记本拿去,特意叮嘱了他几句要小心放好,这才走到安安身旁,看了一眼她手中橘子皮,问道。
“和她奶奶上楼睡午觉了,怎么?有事吗?”秋日里的阳光算不得多热,小少妇明显已经在太阳底下忙活了一阵子了,这会儿汗水已经打湿了发际,听到楚城幕问起,忙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抬头问道。
楚城幕闻言,蹲下身,拿起一块橘子皮看了一眼,摇了摇头道:
“我之前答应四叶草要送她去幼儿园,既然还在睡觉,那我就再等等她吧!你这是在做陈皮?”
小少妇闻言点了点头,轻声说道:
“公公常年抽烟,一到春秋就容易犯咽炎,家里自己做点陈皮,有助于燥湿化痰。不过我每年都做,却不知为何每年都要生霉长毛一大批,害我只得年年都折腾一番了。你要是忙的话,就先去忙你的事情吧!四叶草那边我晚点送去就是了。”
楚城幕闻言笑了笑,拿起一张橘子皮,指了指上面因为清洗而被弄破的口子,笑道:
“我都答应了,对小孩子食言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她们学事情啊,可都是在大人身上学来的。你这是先把橘子皮剥下来了才清洗的?”
安安闻言点了点头,道:
“对啊,我就是拿家里她们吃过的橘子皮来处理的,有问题吗?”
楚城幕闻言,有些无奈的笑了笑,道:
“你又不缺这几个钱儿,拿家里人吃过的来处理做什么?我告诉你啊,好的陈皮清洗的时候最好没有去皮,这样才方便把上面的脏东西清洗掉,又不至于伤了橘皮本身,而且不要过度搓揉,这样会很影响口感。”
言罢,楚城幕又看了看院子里正在阳光底下晾晒的大簸箕,继续说道:
“做陈皮不能急,最好不要用太阳直晒,放到干燥通风的地方等着自然阴干,如果天气不好,倒是可以用吹头发的电吹风来进行烘干。你看按我说的做,到时候还会不会发霉。这种东西是越陈药效越好,哪有年年都做的?”
安安闻言,侧过头,有些惊讶的看了看楚城幕,笑道: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专门买桔子来剥皮倒是没问题,可要是让公公知道我这么祸害桔子,怕是会在心里骂我浪费,那我这些东西岂不是没用了?”
楚城幕闻言笑了笑,道:
“几张橘子皮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渝州的农村以前每到桔子上市的季节,家里都会这么做的,我就是在农村长大的,你说我知不知道?”
“人家农村人做陈皮都舍得这几个橘子,咋的,堂堂一个副省长还舍不得这几个?专业的东西就得按专业的方法来做,那些桔子就是药渣,这么一想,是不是就很过意得去了?”
安安一听楚城幕说自己是在农村长大的,一双美目顿时就瞪大了,很是惊讶的说道:
“你是农村长大的?”
“对啊,不像么?”楚城幕闻言笑了笑,又拿起一张橘子皮检查了一下,摇了摇头,丢到了一边,回答道。
安安闻言,马上摇了摇头,回答道:
“不像,半点儿都不像,你这气质比我那堂弟和丈夫的气质还要好。你要不说,我还以为你是什么大家庭里培养出来的大少爷呢!”
楚城幕闻言笑道:
“气质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的,最是多变,要是按你这么看人啊,十个里面你能看走眼八个!”
安安闻言也是不由笑了起来,看了看身前蹲着的大男生,侧着脑袋想了想,道:
“我怎么感觉你今天好像不太一样?”
楚城幕闻言,接过小少妇手里装着橘皮的竹筐,用手抓了一把,发现里面的橘皮大多还保持着清洗过后的潮湿,不由摇了摇头,难怪每年都会长毛发霉了,问道:“哪不一样了?”
安安闻言,用尾指的指甲挠了挠脑袋,想了想,回答道:
“你以前和我打交道,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温和过,动不动就是恐吓拿捏,要不然就是勾心斗角。”
楚城幕闻言,抬头看了小少妇一眼,见她满脸皆是被秋日暖阳晒出来的红晕,又抬手看了看腕表,笑了笑,回答道:
“幼儿园是两点半上学?赶紧去收拾一下,我估摸着一会儿该出门了,至于为何突然对你这么温和嘛……”
话说一半,楚城幕回头看了一眼那栋小楼,神色复杂的笑了笑,又接着说道:
“这份态度不是冲你,而是冲四叶草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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